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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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視野的邊緣處總有一抹霧色,反復擦拭也無法去除。
“感覺怎么樣?”
葉醫生摘下我頭上的睡帽,拔去那些零散的傳感線。接著,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的一角。我抬起頭,窗外曖昧的陰影里,太陽始終只露出一只眼,不知在窺視著什么。
“不怎么樣?!蔽腋械綔喩頍o力,仿佛身體剛被人抽去了靈魂,只剩下臟臟的渣滓與一堆無用的思考。
“是嗎?”
他忽然點上了一支煙,火焰在昏暗的房間里仿佛一朵受驚的花朵。
“不過多虧了你,實驗進程加快了不少,我想結果最快下周就能見分曉。日子終于快熬到頭,辛苦你了,小羽。”
抽完了煙,他將窗戶合上,沿著墻壁一直走到門口。我重新閉上眼,耳邊忽然又傳來他的聲音。
“對了,看了昨天的新聞沒?”
“嗯?!蔽矣袣鉄o力地回復道。
“休息好了就早點兒回去吧——日子已經不多了…”說完,他將門猛地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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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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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學校已接近中午。路上,幾只蝴蝶始終在眼前紛飛,來往的人群于眼前不斷消逝重現。我沒有立即回去,而是去了她上課的教室旁。她坐在第四排,前三排空空如也。我猶豫了一會兒,來到一個沒人的教室,無聊地翻看起手機來。網絡上熱烈的討論正在全世界上演,此刻我卻想起了很多往事。陽光曖昧地撫摸著裸露的手背,窗外的柳條不時發出“沙沙”的響聲。不一會兒,我便睡著了。
中午,我請了幾位要好的朋友吃了頓飯。他們之中,出國,讀研,工作,只有我和對床舍友葉禾華的未來還沒著落。菜點得不多,店里面也沒什么人,老板正無精打采地看著電視,燥熱的空氣讓人一點兒也提不起精神。我們不停地碰酒杯,不一會兒便已喝完了一箱。
“老板,再來一箱!”黃耶魯大聲叫道,可老板仍一動不動地盯著頻幕。
“老板!聽到了沒?再來箱酒!”黃有些怒了,抬高了音量。老板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來,收拾完酒瓶后還朝黃瞪了一眼。
“今兒是怎么了?嫌我們窮還是怎么?”等老板走后,黃壓低嗓子說道,“做生意怎么這么慢吞吞,以后遲早要倒…”
“也不能怨他——”坐在一旁的特里揮揮手拍了拍黃,“最近這幾天人心惶惶的,誰還有心思做生意?”
“可害怕又有什么用?害怕就能活下去?”黃大大咧咧地掀開衣領,灌下一杯酒接著說道,“再說了,哪有那么容易就撞上來?看看那概率,才幾個百分點?”
“我看你就接著裝男人,裝吧!”宿舍長隋卞忽然站起來指著黃大笑道,“要是真撞過來了,我打賭你是第一個逃跑的人。”接著他開始一五一十地把昨晚黃和他女友的聊天記錄說給我們聽,雖然黃極力抗拒,卻也無法阻擋我們的好奇心。“哇!原來你早早就已預購了去西藏的機票啦?”
“哪里有!本來我們是打算作為畢業旅行,可我女朋友…”他越說越令我們生疑,因為最近去西藏的票早已售光。紙包不住火,雖然危機還只是如瑪雅預言般的經不起推敲,但由于這次的威脅實實在在,大家都不免有些坐立不安,仿佛不做些什么就是去送死一樣。每當電視上公布新一次的衛星觀測結果報告,整個世界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大家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盯著屏幕。
“媽的,和昨天的一樣,那只是重播而已。”黃吹了聲口哨,結果老板又瞪了他一眼。
“喂,你們說,該不會那些人私下里想造飛船然后自己逃跑?”小個子忽然拋出了個全新的視角,大家紛紛熱烈地討論起來。
“你們電影都看多了吧!”一直不吭聲的葉禾華突然說道,大伙兒不約而同地愣住了。一直忙著夾菜的我忽然間無比顯眼,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這兒。
“小宇呀,你請的客,怎么能只顧著自己吃呢?”
“那喝酒嗎?”我舉起酒杯,他們搖了搖頭。
“你也說說看,你怎么想的?”
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把酒倒入自己口中。忽然一陣詭異的眩暈傳來,視野的陰影變得更加明顯。我連忙低下腦袋,死死盯著腳尖,地面在呼嘯的意識中旋轉,過了好久才適應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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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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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只要我閉上眼,腦袋里便莫名其妙地閃現出過往的畫面,可睜著眼又始終有一塊令人惱火的陰影圖案。情緒如同不斷烘烤的番薯慢慢變紅,可事實上身體并沒什么大礙,意識甚至清醒得有些過分。躊躇了十來分鐘后,我跳下了床,葉禾華招呼我玩游戲。我沒理睬他,而是翻看起學生手冊的地圖來。
下午,懷揣著復雜的心情,我走進醫務大樓。眼科在4樓拐角的一間小屋內。我敲了敲門,見沒人回應,便直接進去,結果發現一個矮矮的老頭正在打電話,我又連忙退出去。過了幾分鐘,我聽見了招呼我的聲音。房間內一股濃重的煙味,我不禁捂住鼻子。坐下之后,按照慣例,他問了我的一些基本情況。接著,我開始介紹自己的情況。
“醫生,我的眼睛出了問題?!蔽乙槐菊浀卣f道。
“眼睛?怎么回事?”他始終低頭看著文件,頭也不抬地問道。
“我的右眼總有一塊類似于霧狀的東西,但前天還好好的…”
“是嗎?”他沒再說話。過了好久,他的文件終于看完了,這才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以前都沒問題?”
“沒問題?!?/p>
他這才湊上來開始檢查。擺弄了半天,甚至都拍了片,結果就見他一屁股坐回辦公椅上接著文件。我有些急了。過了好一陣兒他才慢吞吞地開口說道:
“你覺得最近精神壓力大么?”他笑了笑,滿口黃牙令我無比惡心。
“我不知道…是指類似抑郁癥那樣的情況嗎?我覺得我沒問題…”
“不是‘覺得’?!彼穆曇艉鋈蛔兊脽o比干脆,就像是充滿噪音的收音機忽然傳來清晰無比的聲音,“同學,你只是有些累了而已,回去好好休息一下,自然而然霧就會散的?!苯又值皖^看起他的文件來。
雖然到了餐廳,可我一點兒食欲也沒有。電視機前面到處都是人,原來正在直播美國航天局第4次探測結果發布會。當發言人說出那個數字的時候,大家一片驚吁,先是議論紛紛,接著都面無表情地走開了。我聽到了那個數字,的確不是個令人好受的數字。
小行星直接撞擊地球的概率已從原先的15%提升到44%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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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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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準時到達研究所。門是虛掩著的,葉醫生并不在。我坐在沙發上玩了一會兒手機,可很快就厭煩了。于是我四處轉悠起來,上了二樓,并意外地發現四周墻上掛了很多畫。我仔細端詳起來,其中一幅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畫面上,被折彎的時鐘躺在近景的桌面上,不遠處是奇異的沙與海,鷗的影子掃過水面,神秘的腳印由遠及近,若隱若現,在某個地方戛然而止。正當我揣測著它的含義時,忽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讓你久等了。”葉醫生忽然出現在身后,我驚地連忙退后幾步,身子貼著墻壁。“達利的《永恒的時間》,以前看過嗎?”
我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我很喜歡他的作品,尤其是這幅畫。在時間面前,我們都是長不大的小孩,不是嗎?人們雖然有無數美麗的憧憬,也為之奮斗一生,卻往往在享受豐碩果實之前就被時間排擠在歷史的舞臺之外??傆幸惶?,我們都將死去,而兇手就是時間,但我們從不記恨它,不是嗎?寧愿所有人共同死去,也不愿自己一人默默地忍受著孤獨的滋味。我有時候會想,要是有一種能凝固的時間,沒有過去和未來,所有的時刻都是現在,那些美好的,不安的,猶豫的,丑陋的都同時呈現,誕生和死亡的瞬間被同時欣賞…想想還真有些任性…”他忽然意味深長地說了這么一番話,我想,這大概是在針對各國政府要求情報共享以及各地出現的要求危機期間信息透明化的呼吁與示威游行吧?
不過我更關心自己的眼睛。
“葉醫生,不知怎么回事,從昨天晚上開始,我就感覺有一塊像霧一樣的東西始終蒙著眼。下午我去了眼科看了,結果那醫生非說我眼睛沒問題,只是太緊張了的緣故。后來我想,既然是做完實驗后才有的情況,那醫生您應該知道發生了什么。”
“雖然我不怎么了解眼科。”他頓了頓,“但我相信任何一位眼科醫生也幫不了你。因為問題并非出在你的眼睛,而是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明白他想說什么了。
“是你動的手腳,對嗎?”我的語氣頓時抬高了許多。
“小宇,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人的大腦是一個充滿了魔法的世界,有無數的開關等著我們去開啟。我所做的,其實就是擰開了其中一個開光。仔細想想,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夢見過類似的東西?”他突然把話題轉向夢境。我回憶了一下,發現還真是那么回事。
“那又怎么樣?夢境還能成真?”
“當然不能。在睡夢中,人所受的外界刺激會比在清醒時被感知到的可能性小,那是因為內生刺激所產生的幻象將取代現實投射在意識之中;當人一旦醒來,便會開始大量接受外在刺激,內生刺激將被暫時忽略,經由不同的神經遞質打開不同狀態下的開關,像一只看不見的手撥動著開關?!彼H為得意地笑了笑,像是在享受這種讓人無法接受的表情似的,“可通過實驗,我發現了這兩種狀態之間微妙的化學變化。也就意味著,人為調控模式的轉換并非異想天開。一旦成功,那么僅僅用來做安眠實在有些大材小用了?!?/p>
“所以就選擇了我作為受試者,為了不斷地進行你所謂的‘調控實驗’?”我忽然有一種被人扒光了衣服供人觀賞的受騙感。當初沖著“躺著就能賺錢”的念頭來到這里,結果卻是冒著生命危險當小白鼠,可正是無知者無畏。還沒等我準備好氣話,他接著說道:
“現在,你的大腦正持續不斷地接受著外源刺激和內生刺激兩種信號模式,只不過一個是連續變化,另一個被固定在某個時刻,所以你才會發現所見之物在變與不變之間徘徊。打個比方,就好像你在看一部電影,人物和故事在變,可某些背景始終靜止不動,而這些背景就是你內生刺激的信號圖像,它是幻覺,可它實實在在地和現實融為一體。只有當這個內生刺激信號發生了改變,你眼里的霧氣才會消失?!?/p>
“那…該怎么所才會消失?”我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
“那個醫生說的對,你該好好睡一覺了?!?/p>
“什么意思?”我朝前邁了一步,情緒頓時有些激動。
“只要內生信號的強度超過了一定的閾值就能更新,到時候你意識中的霧氣就會被過濾掉?!?/p>
“但只要做夢,就會源源不斷地產生新的幻覺,沒有盡頭,不是嗎?”
“看來你已經清楚情況了?!彼那徽{冷峻,仿佛沒有任何溫度。
“你到底想要怎么樣?”我快步上前,左手拽住他的衣領,右手揚起做出要揍他的姿態。令我感到詫異的是,葉醫生沒有反抗,而是露出令人厭惡的微笑。我抬頭瞧了眼天花板,仿佛死神正躲在一堆烏云中冷冷發笑。
“老實說實驗還有些缺陷,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再試一試其他的思路,讓內源信號能更好地得到控制,運氣好的話沒準能解決很多問題?!彼盅a了一句,“當然,也包括你的問題?!?/p>
頓時我感到腦中有無數只螞蟻咬了自己,想用力卻發現無可消除。我猶猶豫豫地松開了左手,右手卻不聽使喚似的猛地揮出去,砸在他的臉上。他連忙朝后退了好幾步,低頭捂住自己的臉。我有些害怕,也朝后退了幾步,等著他隨時可能到來的反擊。我知道自己并沒有十足的勝算。我已經累了,只想治好自己的眼。僅此而已。
出乎我的意料,他沒有反擊。當他抬起頭時,只見那張可怕的微笑再一次浮現在臉上。他用令人顫栗的聲音說道:
“既然你已經同意了,那么我們馬上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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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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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來得很早,在校門口看到了小六。他背著個登山包,一攬滿當當的紅布袋,輕質球鞋,灰黑色牛仔褲,格子大衣,領結外露的深藍色襯衫,模樣活脫脫一個徒步穿行大陸的流浪者。我連忙朝他大喊。
“六兒!六兒!”
“小宇!好久不見!”他徑直跑過馬路,給了我一個十足的擁抱。
“你這是要去…遠行?”
他點點頭。
“聽說最近學校要準備封校,要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小宇,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他拍拍我的肩,這時我忽然意識到,未來已經不再是那么理所當然。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我還是搖了搖頭。
“是嘛!沒關系。雖然我不得不跑,但我當然不希望那是真的。愿咱們還能再見!”他像是和我永別般又擁抱了一次,手緊緊摟住我的背。我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安慰話。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學校就像是個漏了的沙袋,不斷有學生溜出去就再也不回。剛回到宿舍,我就聽見學校的廣播在竭力告誡人們不要被末世情緒打擾了學習的勁頭,但這些話越聽反而越令人對未來惶恐不安。看了新聞才知道,原來最新的撞擊概率已經調整至超過50%了。大家眾說紛紜,比當年的瑪雅世界末日討論還要一激烈,股票市場甚至借此機會大炒了一番,而裝模作樣的“未來學家”也出現在娛樂節目中大談末世生存計劃。我感到無比煩躁,又無可奈何。下午,導員忽然發布緊急開會通知。全學院的人都擠在一間小小的禮堂里,聽“鼓足勇氣,正視現實,未來必將到來”的動員演講。教務科主任吼著嗓子大聲嚷道:
“世界末日是我們一般人能改變得了的么?就算是也好,不是也好,都不要害怕。要死,也是一起死,不是嗎?”
傍晚,母親給我打了電話。能聽見她的聲音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安慰,可是談得最多的還是我的畢業工作問題。我聽見了隱晦的嘆聲,卻只能安慰她。也只能這樣。一如既往,我們在笑聲中結束了聊天。掛斷了電話后,我望著沒有表情的陰沉天空好一會兒。接著我又給她打了電話。
她仍舊沒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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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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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我本打算去找她,可隋卞和黃聽完下午的演講后都有些情緒激動,非得拉著我出去大快朵頤一番。
“去嘛!要死,也是一起死。”黃耶魯吹著口哨說道。葉禾華目不轉睛地玩著游戲。我們三個便趁著夜黑溜了出去。第二天我們才知道,學校剛剛實現了封校令。那天晚上,我們走了很遠,在幾條主要的商業街上游蕩了很久。往日喧嘩的街道忽然間空空蕩蕩,幾乎看不見任何燈光。
除了一家還閃著霓虹。
“這是怎么回事?”黃本來一路吹著口哨,而此刻越來越弱。
“估計都是害怕了,沒心思開店?!?/p>
“可總得有人呀!連車都沒有!”黃一個躍步蹦到馬路中央,過了好久才有一輛公交車慢悠悠地開過來,“看!它還沒我跑得快。”
“師傅!請停下車!”隋卞揮了揮手,那司機戴著墨鏡,看都沒看他一眼就開走了。我瞄了一眼,車上一個人也沒有。
頓時我們面面相覷,有點兒不知所措。黃先心虛了,他立即降低聲調,問我們回不回去。
“反正看起來也沒什么店,要不咱先回去?”
隋卞立即指著他大笑起來。
“看,慫了吧?是誰說的‘要死,也是一起死’的?”
“那可是死得其所才行。”
我沒參與爭論,而是徑直從他們身旁走過。我很好奇那個亮著光的店里是什么樣的主人。黃和隋都有些愣了,不過很快他們就都跟了上來。
“你去哪兒?”
“那里?!?/p>
“那個店?”
“對。”
他們紛紛笑了起來。那是一家酒吧。
“喂,帶錢了嗎?”
“差不多吧。”
這時,忽然迎面來了個穿著制服的警察。他對于我們的出現似乎很是驚訝。
“你們怎么這么晚還在外面?”
“現在不算晚呀!”我看了看表,“才10:30”
“不知道這幾天人心惶惶,到處都在出亂子嗎?”
我們紛紛搖頭。他面對我們的反應很是吃驚。但他似乎并沒有多余的精力來搭理我們,連忙揮手讓我們回去。
“聽著!剛剛才收到的訊息,說長江西路出現了奸殺案。這幾天總是這些刑事案件,我們都快忙得累死,你們卻還在這兒悠閑自在地閑逛。哼,現在的年輕人,膽子可真大呀!”
警察剛沒走多遠,忽然我們的手機紛紛響了。原來導員發了消息,說要統計不回宿舍的人員名單,到時候可能會有處分。他們頓時緊張起來,畢竟處分可能影響到順利畢業。他們不想在自己身上做實驗。
“小宇,走吧,一個酒吧而已,過幾天再來也不遲?!彼麄円?,可這次我沒有被拉走。我讓他們先走,自己等會兒再回去。
當我走近了才發現,霓虹用的是蓄電池,店里也沒有看上去的那么亮堂,風扇干巴巴地轉著,幾盞很暗的冷光照在地板上。我打了聲招呼,結果店里面并沒有回應。忽然腳邊流過一股液體,我抬起腳來,發現是濃稠的紅色。我被嚇得不輕,連朝后退了好幾步。忽然從店里面傳來了聲音,似乎是招呼我進去。
“您好,我想問一下…”
“先進來吧!”回答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原來她正在清理地板上到處都是的酒水。我找個塊干凈的地方坐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忙活完。
“就您一人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不是還有你嗎?”她點上一支煙,笑著說道,“別說‘您’,我不喜歡這種感覺。要喝酒么?”
我有些猶豫地點點頭。她立即明白過來,笑瞇瞇地端來一杯水,過了一會兒又掐滅了煙頭。
“既然是個愣頭青,怎么這么晚還出來玩?迷路了嗎?”
“我很好奇,既然這里的店都關了,為何你的店還開著呢?”
“要說為什么的話…”她回頭看了眼吧臺,用充滿回憶的腔調說道,“因為這是我的家。哦,準確地講,是我愛人送給我的。我不能因為世界的毀滅了就把這個家關了?!?/p>
“你愛人他在…”
“他已經不在了?!?/p>
我倒吸一口涼氣。她卻顯得非常從容淡定。
“沒什么,這都是人之常情,每個人都得面對。時間長了自然就好了?!彼挥勺灾鞯赜帜脕硪黄烤?,我忽然鼓起勇氣,要求和她一起喝酒。
“我還用不著你們的同情?!彼α诵?,拒絕了黃的請求,“哪能那么輕易地和你們男人喝酒!多不安全!”
我們一直聊到凌晨1:00多,其實只要是說著她的故事。當她問起我有沒有女朋友時,我猶豫了一會兒,搖了搖頭。
“可不要騙我哦!雖然我也騙過男人,但主要還是被你們這些男人騙?!蔽覀兌即笮ζ饋怼?/p>
店外面的霓虹正猶猶豫豫地閃著光,蓄電池似乎快沒電了。這時,葉打來一個電話。我看了一眼,把電話按掉了。沒一會兒,葉又打來了一個,我剛準備再把它按掉,她連忙制止我。
“朋友嗎?怎么不接呢?”
我點了點頭并接了電話。葉打著哈欠告訴我,學校剛剛決定了新政策,決定從明天起開始采取封閉式管理,不允許學生離開學校。他讓我盡快做出決定,因為他并不知道這是否會影響到畢業。我謝了他。
“有麻煩事兒嗎?” 我搖搖頭。她靠著沙發,月光照在她的臉上。店里早已沒了燈光,陣陣涼風像是我們的聽眾一樣不時涌入。
“你的鈴聲很好聽,我很喜歡?!彼鋈徽f道。
“‘牧神午后’前奏曲。”
“那是什么?”
“一個叫德彪西的不守規則的印象主義者,這是他最美的曲子之一?!?/p>
“原來是古典樂,怪不得這么美。”她不時地點頭,像是在回味剛才的曲子。我剛準備打開手機重新播放一遍,她又示意我不要這么做。
“美的東西一次就夠了,多了就不美了。”
她就這么笑著,瞇著眼睛。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輕微的鼾聲。再過了一會兒,我也睡著了。
我知道我夢見了誰。因為當我睜開眼時,我看見她在向我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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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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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街道上依舊沒有多少車輛。我還在猶豫該不該回去的時候,就已經莫名其妙地到了學校附近。幾個學生正準備趁著門衛吃早點的時機翻過欄桿,可最后一個動作慢了些,被逮了個正著。
“喂,還不快跑!”其中的大個子叫道
“他還拿著錢包,怎么辦?”消瘦些兒的有些猶豫。
“反正現在這么亂,與其在這里等死,還不如在街頭餓死!”大個子頭也不回地就跑了,那個瘦點兒的看了看四周,最后還是跑了。
我抬起頭,看見欄桿里已有人在圍觀,外面卻只有我一個觀眾。里面好些人在大聲叫喊。忽然傳來我的名字。我頓時有些慌了,連忙走開了,身后不時傳來門衛叱呵的聲音。
現在,我已然成了孤家寡人,即無處可歸,又不知去往何處。身邊一個熟人也沒有,又不想輕易去那兒再打擾她。街道上干干凈凈,似乎剛蛻了層皮一樣。我打開手機,發現現在連信號也沒有了。
“這城市到底是怎么了?”忽然,頭頂上出來直升機螺旋槳的噪聲。我抬起頭,它正朝這兒飛近。我本能地鉆進了一個巷子里。接著,令我目瞪口呆的事發生了:好幾輛軍用吉普和裝甲車正浩浩蕩蕩地從眼前開過,接著就是彈藥車和軍車,再接著便是坦克與自動火炮。電影中的場景真正發生在眼前時是多么的不真實,現在我總算體會到了。我的臉緊貼著一個棕褐色木箱子,老老實實蹲了數十分鐘,直到再沒有一點兒風吹草動才探出點兒身。
這世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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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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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冰冷的床上起身,我有些呆滯地睜大了眼?;璋档奈輧瘸錆M渾濁的空氣,聽不見任何聲音。時間和我都靜止不動,似乎在等待著什么東西的到來。
“末日…嗎?”我嘆了一口氣。忽然,一陣風吹開窗簾,把光線卷入屋內。接著是一擁而入的清新空氣,風聲撥弄琴弦般拂過草尖,暖意的陽將萬物的身影鋪在地面,如皮影般變幻著時間之夢。我伸了個懶腰,反復回味著眼前的一切。忽然窗臺上落下一只灰喜鵲,如天使般看了我一眼。
“你好!你好!你好!”我大聲叫道,想要讓全世界都聽見自己的聲音。
它又飛走了。
做好了早飯,我下樓招呼葉醫生,卻發現他不見了,而他的衣服還躺在臥室的床上。猶豫了一會兒,我決定離開研究所。
大街上空無一人。我開著醫生的車在荒涼的路上任意行駛。紅綠燈已不靈了,路邊看不見任何人,路面上裂紋宛如被撕裂的傷口。廢棄的車輛到處都是。我張望著左右店鋪樓宇,卻發現到處都是些破碎的玻璃,凌亂的行李被隨意丟在路旁。不難想象不久之前這里曾上演過的混亂。
一連轉過幾個路口,忽然間看見了一個熟悉的店牌。我走下車,店內空空如也,地面上似乎有種被清理過的痕跡。喝剩下的酒瓶乖乖地倒在茶幾上,煙缸里還躺著抽剩一半的煙頭。我大叫了幾聲,可并沒人回應。我又跑到附近的地方大聲喊了幾聲,還是沒有回應。我無可奈何地站在馬路中央朝四周環視。世界的每一面都是冷漠的表情,我失望地將路邊的石子踢飛,雙手插在口袋里。
?“還想著她,對嗎?”聽完我的那些故事,她忽然問道,臉微微泛紅。我低下頭,輕輕點了一下。
“你想從我這兒聽些什么?”
“我想知道…如果你是我的話,你會怎么做?”
她將手背放在額頭上,臉側過一邊去,似乎是不想讓我看見她的笑。可她還是笑出了聲。我木然地看著她,直到她滿臉歉意地轉過身來。
“不是我想笑你,是實在無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怎么說呢,畢竟早已過了那個年紀…我只能告訴你,如果他還活著的話,我會怎么做。”
“請告訴我吧?!?/p>
“拿起你所擁有的一切,做你能做的一切?!?/p>
“能做的事…”我看著自己的雙手喃喃道。我閉上了眼,一個人的微笑不禁浮現在眼前。但這不是幻覺,當我睜開眼時,現實仍舊清晰得令人觸目驚心。
我立即回到車上,一路狂飆,廢墟般的城市如同倒帶的膠卷飛速流逝。顧不上周圍的細節,我緊緊盯著路面,大約幾十分鐘后,終于到達了目的地。
大門敞開著,空無一人的校園里安靜地只剩下心跳。走在發出咯吱聲的石板路上,無數往事于眼前重現。
“也許已經遲了?!蔽蚁?。
宿舍樓里沒有聲音。按下電梯的按鈕也沒有任何反應。
我打開了門。
“葉禾華?!”我嚇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祁宇呀!你可總算回來了?!彼仡^看了看我,似乎一點兒也不驚訝。
“只有你一人?他們呢?”
“大概是跟著軍隊避難去了吧!現在基本沒人留在學校了?!?/p>
“那你怎么不去避難呢?”聽到這消息,我即感到無比的失落,又對他感到有些吃驚。
“逃?那有什么用?”他反問道,“直徑超過10公里,據說撞擊地點是印度洋海域,過不了幾天,海平面抬高,全球變冷,世界就會陷入塵埃與黑暗之中,到時候誰也無法活下去。讓我跟著那些人擠在狹小的地下世界里,每天呼吸著骯臟的空氣,顫顫巍巍地掰著手指數數看還能活幾天?呸!你去看看外面,多美的陽光呀!還不如趁著所剩無幾的寶貴時光多享受享受。”他笑著說道。
“小六當時也是這么說的?!碑斘易叩疥柵_上,想著小六可能去過的地方,想著自己一生中去過的地方。如今,我已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世界將在一天后毀滅。星星正在墜落,我們都將一個個死去。但說不清為什么,我似乎并不后悔自己的選擇。
此刻,一道霞彩正劃過天際,世界的美永遠那么讓人難忘。遠處飄起幾道頗具詩意的霧氣。我想起了那時夢中的霧色。我想起了那永恒的時間。我想起了那張始終微笑著的臉。我忽然感到無比的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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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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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怎么樣?”剛見了面他便急切地問我。這是他似乎改不了的習慣。
“不怎么樣!”我依舊不冷不熱地回應道。
“那就好,那就好!”他笑著拍了拍我的肩,“兩天沒見,看來你似乎已經好多了?!焙鋈?,他話音一轉,又變回了之前那個冷峻的葉醫生?!安贿^,現在我們沒空再聊這些,有更嚴肅的事情等著我們去做?!?/p>
“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等會兒你就知道了?!彼疽馕蚁茸?,同時打開電視。我看見電視上正在直播最新一次的探測結果發布會。不過這次發言人不再是之前的那位白發蒼蒼的學者,而換成了新一屆的聯合國秘書長。只見她面容凝重,所有在場人員不約而同地將聲聲響降到了最低。
“我們所愛之地球,以寬容之心納萬物之美…”她以一段極其優美的開場引出了我們從何而來,我們是何物,當談及我們將往何處之時,她似乎停頓了一會兒。我看見她的眼簾下忽然多了一涓明澈的細流。她接著說道:
“時間給予了我們成長,輝煌,自然也會公平地引著我們走向暮年。即使我們人類將不可避免地走向消亡,然而我們必須記住,歷史不會終結,時間仍將繼續,來者將從逝者身上中汲取重生的力量。那永不停息,永不消逝的事物,難道不就是生命嗎?既然我們人類也是其中之一,那么從一開始,我們就是永恒的。既為逝去之物緬懷,又為新生之物祝福,這才是我們應有的態度?!彼f得極為動容,極其震撼人心,令我一瞬間幾乎忘記了即將走向末日的恐懼。
“即使語言的力量再強大,無可避免的事情還是將在1天之后發生。無論如何,人是無法逃避宿命的。”他忽然捧著一個盒子走到我面前。他打開蓋子,里面是兩粒藥丸。
“如你所見,這有兩顆藥丸,一顆紅色,一顆藍色。我們的研究成果全都蘊藏在這兩顆藥丸這中?!?/p>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人類大腦如同一個滿是開關的控制室,在睡夢中,它將負責短時記憶的化學系統關閉,將執行思維分析功能所必須的甲腎上腺素和5-羥色胺供應鏈麻痹,將運動系統動作信號扼殺在脊髓層面,卻在沉睡的某個時刻自我激活,邊緣系統將那些隱秘的情感連同本能放大,所以在夢中,我們能看見流動的顏色在空中傾倒,濺起不可思議的聲音,卻從不會產生任何違和感?!?/p>
“之前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究竟是什么造成了人們的時間概念?直到通過對你的實驗我才明白過來,時間概念不僅能通過諸如毒品之類的致幻劑破壞,更能重新生成,而關鍵之處便是與夢境關聯密切的膽堿能神經元。雖然客觀上的時間始終向前無法改變,但若能改變主觀意識里的時間概念,將一秒擴展成腦中體驗的一天一夜,那么憑什么不能將主觀世界里的體驗當作另一種形式的體驗呢?”?
“這顆紅色藥丸,我把它稱為‘現在’。它將改變你膽堿能神經元的興奮水平,誘使你產生永無止境的夢境。想想看:現實時間中只過去了短短一瞬,在你的夢意志之中,卻可能已走過了數小時,數天,甚至數個月。這是多么美妙的事情!你能在夢境中獲得了一個新的人生,只有現在,而不用面對那殘酷的未來。當然,代價也是有的,那就是新陳代謝超負荷,你將在夢境中死去,溫柔地,沒有痛苦地離開?!?/p>
“而另一顆藍色藥丸,我把它稱為‘未來’。和‘現在’相反,它能抑制人的膽堿能神經元興奮,從而阻止夢境的生成,就像用空白的底片過濾掉幻覺,使得內生意識排除在意識層面之外。這不是你一直渴望的嗎?但是一旦醒來,你只有1天時間,接著還是得面對那注定毀滅的結局。”
“聽著!時間已來不及。死神的鐮刀豎在頭上,你我只有這一次機會。可我想把這個機會讓給你。由你來為決定你我的命運。是只有現在的現在,還是沒有未來的未來?是時候做出了斷了!”
他把藥從盒子里拿出來放在手心,擺在我的面前。那死神般的微笑再一次浮現在面前。
“現在,做出你的抉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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