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閱讀量不斷增大,消化更多的經典后,我對一本小說的期待值達到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地步。于我而言,對大部分當代的好書給予好評僅僅是因為存著目前還能寫出這樣的書已經很不容易的心態,是對這位作者未來的發展寄予希望,并不是對他已完成作品的100%肯定。所以,我很仰慕,甚至欽佩瑪麗·瑞瑙特女士。她的晚年扛鼎之作亞歷山大三部曲是我從2011年以來讀過的,至今仍手不釋卷認為最好的當代文學作品(當然,其中有很多個人主觀的閱讀喜好摻雜其中)。這是由衷給出的100%肯定。此話從何說來?
近幾年對當代作品不甚關心,所以我是從梁文道的《開卷八分鐘》才知道有瑪麗·瑞瑙特這么一個人物。當時想,古希臘題材啊,那正合我的心意,不妨買來看看。誰知,一看便是不可收拾,恨不得逢人便說這書如何如何好啊,對方一問好在哪里,我愣住了。我哪說得清楚哪里好,你看就知道了。
每次重讀《波斯少年》,都在反復思量為何我會這般沉迷于此,直到最近因為《天堂之火》內地簡體版和臺灣繁體版先后出版,再加上又把慢慢地把《波斯少年》字字句句斟酌了一遍,總算理出了頭緒。(因英文閱讀能力有限,《葬禮競技會》英文原版僅大概看懂了意思,說不出更深刻的想法,暫且不表。)
提到瑪麗·瑞瑙特,每個人肯定會不厭其煩地對她這些經歷如數家珍:牛津大學受《魔戒》作者托爾金、希臘學教授莫雷兩位導師的傳統熏陶,從事護理行業閱盡世事生死離別,最后同伴侶朱莉·穆拉德移居陽光燦爛的南非,同時筆耕不輟,尤其是關于古希臘題材的作品奠定了她歷史小說家的地位等等。其中,我們要說的“亞歷山大三部曲”即《天堂之火》《波斯少年》《葬禮競技會》,是她的晚年作品,也是扛鼎之作。在三部曲中,瑪麗·瑞瑙特還原了公元前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僅活三十歲卻建立橫跨歐亞非龐大帝國的生平經歷。《波斯少年》借波斯皇帝男寵巴勾鄂斯的角度來刻畫遠征波斯、印度中的亞歷山大,而《天堂之火》卻是一本成長史,告訴我們是什么成就了后來的亞歷山大。
說到這里,大家別以為這是一本枯燥乏味的書,描寫軍旅生活、記錄行軍戰術等等。那些東西,色諾芬的《長征記》、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已經很出色,何況今人考據再嚴謹,也無法同古人相比,他們離亞歷山大時代更近。作為小說家的瑪麗·瑞瑙特意不在此。如何從細節中側面塑造一個貼近史實同時極具人格魅力乃至于如神袛一般的亞歷山大,才是她更關心的事情。“他的臉多年來縈繞在我的心頭;那雙不可思議的眼睛,那頭發在額上躍躍彈跳,還有那想必在他二十來歲已滄桑畢露的美,曬傷后的皮膚黝黑,太陽下的頭發近乎白色。”她給友人的信中如此寫道。她想要表達的是自己理想中的亞歷山大,以及投射在亞歷山大身上的全部精神追求。其實瑪麗·瑞瑙特是為了自己而寫“亞歷山大三部曲”。柏拉圖哲學對她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每個人天賦各異,要挖掘不同的才能并時刻走向內心自省,然后堅持不懈追求達到卓越的境界,這就是說,必須努力做出最好的自己。
她把這種對卓越的追求傾注在筆下的亞歷山大身上。正是對這種卓越的追求,恰到好處地塑造了亞歷山大的偉大人格魅力。
《尚書·盤庚》中寫道:“人惟求舊,器惟求新。”這一點,亞歷山大做得很徹底,他對朋友、愛人的忠誠不會因時間逝去而改變,就連那匹陪他征戰南北的老馬,他都呵護有加。他善于給予和分享,不情愿讓自己享受快樂,既是處于驕傲感,也是為了保持自由。他熟稔于愛,卻又對聲色犬馬生疏。這些美好人格來自于他對自身欲望的克制,從物質享受、吃喝玩樂到性愛,他對自己欲望的忍受能力達到無人能及的地步。但是,他一直保持著少年一樣對夢想的渴望,永遠胸懷赤子之心。他“敲打”自己,超越極限去完成目標——不斷奔向遠方,只是為了到另一個世界看看。
到了印度,哲人對他說:“他們(士兵)因為你,懂得了恐懼和憤怒、驕傲和欲望,這些都是他們靈魂的鎖鏈,輪回諸生不息。而你呢,自認為無有束縛,因為你克服了恐懼和自身的貪婪。但是心智的欲望卻像猛火一樣消融你。很快,這些欲望會把你燒完的。”
“有火就有灰燼。”他的靈魂飽受烈火燃燒,承載能力早已超出凡人肉體的極限。這種心智的渴望是另外一種“飛蛾撲火”的演繹。我們閱讀《伊利亞特》、《奧德賽》,知道神也是不完美的,七情六欲、貪恨嗔癡一樣少不了,也有得不到的東西。神尚且如此,何況他亞歷山大?說到“火”,“天堂之火”便是來自于神的后裔。隨手翻開書都是關于“火”的意象,既代表他火一般的渴望,也暗示了亞歷山大神秘的出身。傳說他是赫拉克勒斯的血脈,從小自比阿基琉斯,但這些半神英雄強求于得不到的東西,這種自負會惹怒神,他們何曾有過好的下場?這是因為人體的肉身容不下他們火一般渴望的神格。
亞歷山大的這般執念,一把火燒死了自己,卻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精神地標。即使亞歷山大不得善終,你仍會把他當做一種對照自我并時刻自省的力量。對他來說,阿基琉斯在榮耀和長壽之間毅然選擇了前者,這意味著一切。后人何嘗不是如此,人總會存著不自量力的自負,不知天高地厚地朝向最耀眼的光芒——淪落凡間的神袛,就像伊卡洛斯撲向太陽。古人擁有這般卓越的人性品質,今日的我又是怎樣。為何亞歷山大年僅三十歲便建立龐大帝國,他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當然,時代已經百般變化,那時冷兵器時代,現在是核武器時代,今人不可能依葫蘆畫瓢地去征戰南北,但不變的是人,現在仍能古今觀照的也是人。我相信亞歷山大換在今天,也能做一番不朽的成就。不一定要功成名就,至少要有著對卓越的追求。為什么你做不到,是否你讓自己太舒服了,或是為自己找理由墮落而耽于聲色犬馬?
他是淪落凡間的神袛,如此光芒耀眼,你縱有玲瓏心、千彩筆,又能描繪出他靈魂的萬分之一?因此,聰明的瑪麗·瑞瑙特選擇從側面來寫,讓讀者始終仰視著神樣的亞歷山大。她醉心于用鉛筆素描畫勾勒出亞歷山大的輪廓,同時舍去五花斑斕的色彩,讓讀者各自以己之豐富想象力去還原心目中對這個男子的整體形象。
與《波斯少年》相比,《天堂之火》尤其如此。《波斯少年》是以巴勾鄂斯第一人稱單一的角度來塑造亞歷山大,而且小說情節整體圍繞著遠征路線來線性書寫,遠征路上的逸聞可以參考阿里安的《亞歷山大遠征記》,再發揮一點合理的想象,不難寫出敘事連貫性強又無懈可擊的歷史小說。但亞歷山大成長期的史實卻不多,而且大多是零碎的片段,限于此,作者處理的時候也是留白多,側面刻畫更多,都是點到即止。所以,《天堂之火》屬于電影片段似的小說,表達更為含蓄,讀者需要仔細閱讀每一個細節,否則哪里看漏了幾個字,也許后面就鬧不清楚故事的發展脈絡了。
作為小說,這絕對是一本好書。同時也不失為一本了解亞歷山大乃至古希臘文化的入門讀物。雖然是小說,亞歷山大也只是瑪麗·瑞瑙特筆下的精神投射,可嘉的是,作者寫作基于史實,又發揮充分合理的想象來虛構,分寸拿捏得很好,很合理地再現了亞歷山大時期古希臘的生活畫卷。瑪麗·瑞瑙特筆下的亞歷山大,像是從古希臘歷史中走來的少年,打開了通往那個時期文化的大門,自然會吸引讀者走入柏拉圖、希羅多德、色諾芬的不朽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