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住在森林里的先知

吃完早飯后,我和朱小猶還有小王子三個人,就偷偷地出門了。

“真是奇怪,尋找精靈明明是一件很光明正常的事,我們為什么要像做賊一樣?”小王子問我?!耙驗椋@件事越少有人知道就越好。”“為什么?”他不依不饒?!澳銌栴}真多,你是十萬個為什么嗎?”我沒有再理他了。

出了丫丫村的村口往右拐,一直走,路的盡頭是一片幽暗的森林。我在丫丫村生活了十多年,從未走進這片“領域”。對于我們的突然造訪,森林,似乎有些驚訝。我看見鳥兒揮打著翅膀,撲撲兩下從地上一躍飛上樹梢,周圍還有嗖嗖的疾走聲,滿地都是巴掌大的落葉。

朱小猶勇敢地走在第一個,像一盞明亮的燈塔。他的腳踩在枯敗的落葉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傳說,這片森林在丫丫村還沒有出現時就存在了。為了守護丫丫村,它在這里沉默了幾百年,大火燒不盡它,雨水淹不滅它。“一腳踏入森林,我們就告別丫丫村咯?!敝煨—q說,他的右腳懸在半空中,我從背后推了他一把,“一腳踏入森林,我們就離精靈更進一步了?!薄白呷脒@片森林后,我們都要很小聲地說話,記住了!”朱小猶轉過頭來,小聲地對我和小王子說。

小王子挨著我,我挨著朱小猶,我們隨著朱小猶的腳步節奏小心翼翼地走穩每一步?!澳沁呌幸粋€樹叢,你們看到了嗎?我們過去蹲在它后面?!敝煨—q打量著四周的動靜,很小聲很小聲地對我們說。我順著他的方向望去,卻什么都沒看到也沒聽到,連風聲都沒有。

“我們為什么要蹲在這里?”我的好奇心又犯了。

“噓!”

“噓什么?”我還不死心。

“笨死了,守護丫丫村的先知也許會從這里經過,所以我們得藏起來,等他出現?!敝煨—q不耐煩地解釋道。我立刻閉嘴。我轉過身去跟小王子說,從現在起,必須保持安靜,小王子又跟他自己說,從現在起,必須保持安靜。

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起來。這是像迷宮一樣的森林,這里仿佛隱藏著一種魔力,這種魔力將我們原本所經歷、所感知的一切打成了碎片。也就是說,從這一刻開始,也許會出現許多“奇跡般的事情”。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了,一秒一秒地又過去了,每一秒我又拆成六十份來數,幾乎快把自己給數睡著了。

可就在這時,四周的草呼呼地搖曳了起來,樹葉連同樹枝在顫動,天空的云像魚一樣飛快地游走。我只在小說中看到過這樣的景象,嚇得一下子叫出聲來。

“什么人在這里?”

糟糕!被發現了!等我反應過來時,我已經被一根發了芽的拐杖死死地指著,我的心怦怦直跳。但就在這一瞬間,我內心的某樣東西好像被打開了,它猶如一股汨汨流淌的泉水,讓我日漸干枯的心靈,開始復蘇。眼前的這一切,比我想象中所要發生的,還要真實。這世上原來有許多事,是這么不可測知,充滿奧秘。

朱小猶激動地從樹叢后跳出來,“你……你應該就是先知吧。”說這話時,他的眼中充滿了期待。有時候,我捉摸不透朱小猶,我覺得他跟我一樣,只是一個孩子??珊芏鄷r候,他又不像一個孩子。我和小王子把目光齊刷刷地落在眼前這個“先知”身上——他很瘦,瘦得有些怪異,胳膊和腿肚子異常干癟,但他握緊的拳頭卻又像一個剛從戰場上回來的士兵,他整個人雖然如同骷髏支起來的一副空架子,目光卻如火炬,炯炯有神。

這,就是傳說中的先知?果然古怪!

“你們是誰?”他依舊用發了芽的杖指著我們,看樣子,他對人很有警惕之心。

“那你呢,你是先知嗎?”小王子學朱小猶的口氣,問他。

“是我先問你們的?!彼行┘绷恕?/p>

朱小猶見狀,忙拉住小王子,“噓!”他說。緊接著,他向這位傳說中的“先知”畢恭畢敬地彎下了腰,以示尊敬?!澳愫?,先知。我叫朱小猶,他們是我的朋友,蔣小丫、小王子,我們在此恭候你多時了?!?/p>

“恭候我?”

“恩,見到你,我們感到很榮幸?!痹谶@樣一個“敵友不知”的人面前,朱小猶真誠地伸出了問候的手,希望對方得以回應。然而,這位傳說中的先知,并未理會。

“我們從丫丫村而來,想去尋找住在海邊的精靈,希望你能幫忙。”我直截了當地說。

“幫你們去尋找海洋精靈?我可沒有這樣的能耐?!?/p>

“不,你有。你是尊貴的先知,而我們是脆弱、極易衰敗又時日無多的人類。”脆弱、極易衰敗又時日無多……朱小猶這些話,都是從哪兒學到的?

“或許,你們可以先告訴我,為什么要去尋找海洋精靈?”如果他真的是先知,他便可以洞悉人心。如果我們說謊,他立時就會發現。

“是因為我。我是住在丫丫村的蔣小丫,因為我爸爸媽媽要搬家,他們帶著我離開了丫丫村,前往陌生的城市。這次,我是逃回來的。他們兩個是我最信賴的朋友,我們希望能找到住在海邊的精靈,聽說它們能幫助人類實現心愿:如果可以的話,我想永遠住在丫丫村?!蔽覒饝鹁ぞさ卣f。我很怕先知這樣回答我:“可憐的蔣小丫,別白費力氣了!丫丫村不過是一場夢境,總有一天,夢境會醒,醒了就碎了,碎了,就是再也回不去了。”但他聽完我的懇求,目光流露出了一絲溫柔,“不過,為什么你們認定我就是先知?”他可真愛問問題。

“因為,我們看到你的臉上,蒙著一層古老的光輝,”朱小猶恭敬地說,“我想,這不是人類的光輝,是先知專有的吧。如果傳說是真實的話,你就是守護著這片森林,守護著丫丫村的先知。我還聽說,你的身上還承擔著更替丫丫村四季的責任,丫丫村一年只有兩種顏色:綠色,白色,便是你的杰作!”朱小猶的這番話,讓我和小王子目瞪口呆。

他真的跟我們一樣,只是普通的人類嗎?為什么他會知道那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情?

太詭異了。

“沒錯,我的確是守護你們的先知。從我出生那一刻起,我的使命便是守護丫丫村。所以當你們告訴我,你們是來自丫丫村的孩子,我就知道,我將沒辦法拒絕你們?!?/p>

“那你剛才是在考驗我們嗎?”我試探性地問。

先知搖搖頭,“我只是詫異,你們何以知道我就是先知。至于你,你一定很喜歡丫丫村吧?”他對我說,“我也很喜歡丫丫村,也喜歡這片森林的每一個角落。春天來時,小綠芽像竹筍般冒出來;夏天來時,森林變成了一片綠色的海洋;秋風一起,綠色一點點地變成黃色,很快冬天就來了,我最喜歡冬天,雪花覆蓋了整個森林,也覆蓋了整個丫丫村?!?/p>

說到丫丫村,他整個人都放松了。他笑了?!澳銈冋娴南肴ふ液Q缶`嗎?”他再一次問我們。我們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在我們的眼神中,他仿佛看見了什么,他臉上那層古老的光輝更亮了?!澳銈兿仍诖松缘龋乙韵戎兄Z,我很快就回來?!彼罩种心歉l了芽的拐杖,飛走了。

我們呆呆地站在原地。“她會飛?”我小聲問朱小猶。“先知會飛,不奇怪呀?!敝煨—q淡定地回答我。“可是……”我話音未落。來去如風的先知已經回來了。他的手上捧著一卷書,書的封面仿佛用金子做成。他在我們的頭頂停住,打開了金色的書卷,書中一行金色的字隨即飛躍而出:“不要向左或向右偏離,只管一路往前,跟著太陽走,直到看到遼闊的藍色大海。在月亮升起之夜,住在海邊的精靈便會出現,他們拿起豎琴,在月光下彈琴唱歌?!?/p>

我們驚呆了。

“看清楚了嗎?跟著太陽走,一路往前?!毕戎种貜土艘槐闀械闹甘?。

“只要跟著太陽走就可以了么?這并不是什么難事。”小王子嘀咕道。

先知卻聽見了?!澳阏f的沒錯,但往往就是如此,越是簡單的事,越少有人能做到,”他感慨說,“不過,我祝你們好運。”“謝謝先知,那我們回去準備一下就出發吧。今天,我們匆匆忙忙什么都沒有帶,干糧,水,衣服,鞋子……先知,我們要做多少準備呢?”我問他。

先知忍不住笑了。“放心,你們不必為吃、穿煩惱。只要你們一直跟著太陽走,走在光明的道路上,你們便不會感到饑餓口渴、冷暖交替。你們所當走的路,是另一個空間,在那個空間里,時間走得很慢、幾乎是靜止的。也就是說,現在的每一秒都可能成為你們的一天。當你們找到精靈,從海邊回來,也許,丫丫村不過剛剛過去了一個上午。”

我們聽得目瞪口呆。舒城、丫丫村被這片森林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在這個世界上,似乎真有許多超乎我們想象的東西,我們每天所接觸到的一切,所發生的一切,僅僅是冰山一角,曾經的經歷,曾經的感知雖然都是真實的,卻又不都是真實的。

“你們要知道,有許多人也跟你們一樣,想去尋找海洋精靈,可他們連這森林都走不出去。他們在森林中迷失了、徹夜的哭泣。如果你們不追隨太陽,只低下頭,看著腳下,你們也無法離開這里。”聽起來,有些恐怖。

“我們明白了,十分感謝。現在,請告訴我們你的名字,我們將永遠記住?!敝煨—q說?!拔业拿郑俊毕戎肓藭海壑虚W過一絲哀傷,“抱歉,我不記得了。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p>

“啊,怎么會有人忘記自己的名字呢?”小王子大驚小怪地問。

“要是一個人不經常使用他的名字,名字就會慢慢地消失,就好像死亡會讓一個人消失一樣?!毕戎氐卣f,“畢竟,名字不是為自己而設,是為別人。要是沒有‘別人’叫我,我的名字就落了灰、隱藏起來了。”他越說聲音越小,像是勾起了一些傷心的往事。

我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他是先知,他知道我們所不知道的。

“那么,你的先知朋友呢?他們知道你的名字嗎?”我也許問了一個很愚蠢的問題。

他嘆了口氣?!昂芫弥暗氖拢乙餐浟?。我忘了自己的朋友,忘了自己在你們這個年紀時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蛟S我在森林里翻跟斗,或許我在山澗里濺水玩,或許我在云朵上睡午覺……我好久沒有跟人類說話了,謝謝。不過,你們一定要記住書中的話,等你們看到大海,聽到歌聲,就意味著漫長的路途結束了?!?/p>

說著,他又扶著杖,朝森林的深處飛去,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中。我心想:這是一個“沒有回憶”的先知,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先知都這樣,能預見未來,卻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可他在我們這個年紀的時候,一定有很多小先知朋友、有很大的快樂。要是他能找到小時候的朋友,興許就不會這么落寞了……想著想著,一股莫名的情緒突然涌上我的心頭。

我有點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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