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平穩地行駛著。車廂里人不多,乘客們姿態各異地坐在各自的座椅上,隨著共同的節奏輕微地晃動。
身子一清閑,腦子就會不受控制地運轉。多數人都是如此,肖子巖也不例外。
肖子巖斜斜地靠在座椅上,目光不知停留在哪里,耳畔回響著的,依然是大姐二姐在一通又一通電話地催促著他:
父親住院都快一個月了,現在都進ICU了,病危通知都下兩次了,你怎么還不來?
姐姐們眼中帶著質疑與憤怒:你怎么還不來?
肖子巖用手指按壓著隱隱作痛的太陽穴,輕輕地長嘆一聲。四十多歲的人了,不應該事業有成、家庭和睦么?可自己這日子,怎么過得越來越操心、越來越費力了呢?
也許是地鐵的晃動太過于節奏感,以致于原本并不困倦的肖子巖,竟然不由自主地,上下眼皮都合在了一起。
依稀仿佛的睡夢中,一張張面孔、一幅幅場景輪番上演:
既有自己這不大不小的職位、不高不低的薪水,也有老婆那普普通通的工作;既有即將高考的女兒滿臉的壓力,也有小學六年級的兒子渾身的叛逆;既有幾年前過世的母親求生的眼神,也有一個月前被確診患癌的父親,掙扎的雙手……
肖子巖是在一陣劇烈的晃動中醒過來的。當他皺著眉,眼睛尚未完全睜開時,耳邊回響的是一片一片的嘈雜。他撇撇嘴睜睜眼:咦?我這是在哪里?哎呀,腰好疼……
等到完全恢復了意識,他才詫異地發現,自己所處的地鐵車廂,除了他竟已空無一人!地鐵已停了下來,車門也已敞開。
坐過站了?到了終點?不,不像。車站應該是燈火通明、人潮涌動的呀。可這里卻只有車廂內還閃著幾盞燈,車廂外是漆黑一片。
肖子巖緊張起來,看看時間,自己也就是睡著了十五分鐘而已。這十五分鐘究竟發生了什么?他挎上帆布包,緩緩站起身。
車廂兩側的玻璃窗,此刻如鏡子一般,映出的影像,居然是一位古稀老人:微彎的雙肩,灰白的發須,卻穿著他肖子巖的衣服,背著他的帆布包!
“啊!”肖子巖不可思議地驚叫出聲。自己一個中年人,怎么瞬間步入老年?
他空有一股想要砸碎玻璃的沖動,卻感到了這副70余歲軀體的力不從心。
“本次列車由于遭遇突發故障,現已臨時停運,請諸位乘客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安全離開。”廣播中響起女子毫無波瀾的聲音,聽來大約是每隔幾分鐘播放一次的吧。
車廂內亮著的燈光突然閃動了幾下,變得暗了些,似乎馬上就要熄滅了。
哪有工作人員?一個人都沒有!不行,我不能再待在這里了!肖子巖意識到了這一點,以其目前為止最力所能及的力氣,沖出了車廂外,將自己投身入一片無邊際的黑暗之中。
無法辨認方向,肖子巖只知道向著自己的“前方”行走。雖然雙眼已經勉強適應了黑暗,雙腿也在機械地邁動,但,前方仍不見一絲光明。
不知走了多久,這副老邁的身軀已不堪其苦,步履愈發踉蹌起來。肖子巖虛脫地往身邊的墻壁一靠,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有人嗎?有人嗎?”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要哭出來,明知無望,仍用了剩下的力氣大喊。可在這茫茫黑暗中,他的聲音如蚊蟲般細小,并不能激起一絲一毫的波瀾。
時間仿佛靜止在此,卻又仿佛在一分一秒地溜走。肖子巖愣愣地倚在堅硬的墻壁上,不知所措。
“你來了。等了很久么?”
突然一個蒼老而平靜的聲音在身后響起,肖子巖嚇了一跳。
可是這個聲音,居然非常地熟悉……為什么?他一激靈,急忙向這個聲音搜尋過去。
黑暗中逐漸顯出一個輪廓,肖子巖揉揉雙眼,那個輪廓漸漸清晰,并不高大的身材,還有,那張滄桑卻慈祥的面容。
“爸?”肖子巖脫口叫道,“爸!您,您怎么會在這里?這,這是哪里?”
父親輕笑起來:“兒子,你來到了三十年后。”
肖子巖大驚失色:“什么?三十年后?我,我是在做夢嗎?”
父親再次輕笑:“不是夢,是真的。你坐的那趟地鐵出了故障,而你被它帶到了這里。不信?你可以打電話問問我的孫子孫女啊。”
“對呀,電話,我怎么一直沒想起打個電話呢?”肖子巖低語著,從那只帆布包中掏出自己的手機,照著通訊錄撥號。
撥通的號碼雖是一串沒見過的數字,但那頭的聲音的確是自己的女兒:“爸?我現在在開會呢,您有事嗎……那好吧,如果沒什么急事,我過兩天忙完了就去看您。”
再撥通兒子的號碼,兒子的聲音已經變得成熟而陌生:“爸……什么?您被困在了地鐵的隧道中?哎呀,可是我現在真的抽不開身呀……這樣吧,我幫您報警,還有,我給您卡上打些錢,您可以應急……”
兩次冰冷的“嘟嘟”聲傳來,肖子巖第一次發現,這個隧道中氣溫竟低得令人寒顫不已。
對面的父親靜靜地凝視著他,臉上突然露出了與其百歲年齡極不相符的,冷淡中夾雜著狡黠的笑容。
肖子巖突然意識到,剛才自己的兒女在電話中所回應自己的,不正是自己現在,不,三十年前,自己所回應給父親的嗎?
即使在父親患癌住院的日子里,姐姐們三番五次地打電話,希望他也在病床前盡盡孝道,可他呢?
“姐,我現在實在是太忙了,要不我先給你打兩萬塊錢過去,你辛苦點,多照看照看吧!”
隧道的溫度依然很低,肖子巖卻覺得老臉發燒,渾身冒出冷汗來。
“爸!”他雙膝一軟,跪倒在父親面前,“爸,兒子不孝,沒能好好地照顧您老……”
“行了、行了,跪什么跪?”父親有些不滿道,繼而語氣又柔和起來,“看來這一趟,你倒沒有白來啊!”
肖子巖站起身來,滿臉疑惑:“爸,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們為什么會到三十年后呢?難道這三十年,我們都丟失了?”
父親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就是有點奇怪,我的壽命會有這么長嗎?我不是在三十年前就得癌癥了嗎?對了,你不是終于要去醫院看我了嗎?”
“是的,爸。”肖子巖再次汗顏,“我,我是擔心城市道路太堵車,所以選擇坐地鐵去醫院的。可誰想到,竟然、竟然來到這里。”
不知所措間,這對老父子都沉默下來。
“爸!”還是肖子巖打破了這沉默,“呃,我想,也許這就是所謂的‘時空隧道’,或者,是什么‘腦電波’之類。但不管是什么,我都要和您一起走出這個隧道!來,爸!您拉著我的手!”
父親卻并沒有伸手過來,只是異常平靜地說:“我沒有力氣走得出去的,兒子。你帶著我會拖累你的,你也出不去了。還是你自己走吧!”
“不!爸,不會的,咱父子倆一起還不能走出去嗎?我不信、我不信!”肖子巖呼道。
父親卻仿佛沒聽見他所喊,依然搖著頭道:“我沒有力氣了。你走吧,走吧!”
說話間,父親的身影竟然漸漸模糊,直至消失不見。
“不——爸——”肖子巖拼了嗓子高喊,可是,身邊再無回應。
溫熱的液體,從肖子巖的眼眸中流淌下來,彎彎曲曲地爬在他遍布溝渠的臉上。
他頹然地坐在了冰涼的地面上,沒有再多的力氣呼喊,只是反復地低語著:“爸,您去了哪里?我,是不是也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身子忽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了起來,肖子巖覺得自己像是坐在一張飛毯上,對,就是童話中的那種飛毯。他,居然憑空地“飛”了起來!
不明所以間,耳邊傳來父親那依舊柔和與平靜的聲音:“兒子,你可以回去的。因為,作為父親,我一定會用盡最后的,哪怕只有一點點力量,來保你平安。呵呵呵……人人皆有孝心,只是做得如何。我身體如何,我壽命長短,也怕也與你緊密相關。呵呵呵……”
在肖子巖“飛”起來之后,到他在一團黑暗的迷霧中喪失意識之前,他的記憶中,就只剩下父親的這段話。
他再次睜開眼睛和恢復意識,發現自己已經站在地鐵站的出口。
猶如大夢初醒般,肖子巖的身軀還有些微微的戰栗。那一切都是夢境嗎?可夢境哪有那么真實?那么是真的?可是,這又未免太匪夷所思。
他四下環顧,眼前盡是熟悉的場景。移步到最近的一扇櫥窗前,他瞪大了雙眼,“鏡”中影像分明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
他回來了!回到了三十年前,不,應該說是回到了現在。
他心中明白,是父親,是父親竭盡全力送他回來的。
“爸!爸!”肖子巖不顧旁人怪異的眼光,徑自高喊著。然后,他揮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徑直奔向父親所在的醫院。
ICU病房前,肖子巖找到了守在這里的兩位姐姐。
“姐!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這里交給我!我要陪著爸!”
姐姐們的眼中,由最初閃過的氣憤,平添了幾分不相信,最后還是化為原諒的笑意。
肖子巖隔著病房門上那塊厚厚的玻璃,凝望著躺在病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的父親。
“爸,您一定要好起來!兒子在這里陪著您,等您好起來!”
“爸!兒子以前沒有盡心盡力對您,以后再不會了!工作再忙,都沒有您的身體重要!”
沒有注意時間,只知醫生與護士進出了幾次,肖子巖還是守在病房前,時不時地伸長了脖子向病房內探望。
回過頭,妻子與兩個孩子都站在他的身后,微微笑著。
“我已經請了長假,來照看咱爸。”妻子告訴他。
他點點頭:“我也剛剛請了假,和你一起照顧爸。”
一位醫生走過來,打斷了他們:“患者現在情況穩定,各項指標都已趨向正常,可以搬去普通病房了。不得不說,這也算是個小小的奇跡。你們,去辦下相關手續吧。”
“太好了!”一家人圍在一起,臉上都寫著真誠的開心。
六年級的兒子,那個小小的少年仰起頭:“爸爸,爺爺會好的,對嗎?他能活到一百歲,對嗎?”
肖子巖認真地回答道:“是的!爺爺一定會活到一百歲!嗯……是爺爺,親自用他的‘腦電波’告訴爸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