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生(一)
我本來可以去很多地方,也可以遇見很多陌生但令我驚喜的風景,我從未想過,也從未打算在北方停下腳步。這里確實是個白得透亮的世界,那凌冽的寒風像極了我的性格。我擁有我這個年齡的自由與不羈,我應該去認識更多的姑娘,更多的激情,拍攝更多絕美的畫面。
這才是我離開南方的原因。
小暖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意外,在我事后想起來,我卻對自己當時一閃而過的善良感到羞恥。
錢花光以后,我曾試著打電話給父母,然而每當手機傳出第一個等待音的時候,我又煩躁的掛斷了電話,逃避似得關了手機。
我該怎么跟他們說呢?說小暖是我撿到的小孩子,反正她活不久,不如養她一段時間?
不可能的,想都別想了,我那刻薄的父親一定會毫不猶豫的將她交給警察,再送到孤兒所。小暖那微微自閉的性格混在那被世人拋棄的世界里該如何生存,她總是睜著那雙眼睛,等待你,或別過頭。
我和小暖被旅館老板趕出來后,只能在呆在車站,這里是免費的避寒場所,帶著的旅行箱也不至于顯得突兀。
小暖至始至終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她就靜靜地任由我牽著她的手,任由我抱她,餓了也忍著。我知道,她害怕再一次被拋棄。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內心出奇的平靜,頭腦里卻像有千萬條思緒在翻滾叫囂。城市已不再像我之前所見到的那樣,展現出一幅美麗的樣子,我看像哪里,哪里都是絕望地影子。
“阿生……”小暖在這時候拉拉我的袖子,“不然,我們去賣照片吧。”
“什么照片?”
“就是阿生拍的那些照片啊,很漂亮的,特別是那個湖。”小暖的聲音漸漸變小,我這才知道她說的是那些風景照,她所說的“湖”其實是海。
“能賣的出去嗎?”
“應該可以吧……”
我洗出來的照片全在背包里放著,采用的都是明信片的格式,如果在這周邊的學校賣,興許可以賣幾張,但賣出去的錢也只是牛毛而已,根本無法解決我們的困難。
望著小暖期待的眼睛,我笑著摸了摸她的臉蛋,“那就聽小暖的,試試看吧。”
我挑選了一些自己比較滿意的照片,帶著小暖來到了一所中學的門口。聽到下課鈴聲,竟讓我有種懷念的感覺。我本該和同齡人一樣,呆在沉悶的課堂里,默守陳規的學習四書五經。
學生一窩蜂的涌出校門,有幾個女孩子看到了我這個小小的攤位,靠了過來。隨后人越來越多,以一張二十塊錢的價格,一下子賣出去好多張。小暖在旁邊笑得像一朵盛開的花。
大概賣了兩百多元,剩下的照片都是人像照,已經沒有人愿意買了。
“這張照片多少錢?”一個中年男子忽然靠過來。
我看了看他手上的照片,那是我和小暖的合照,被我用修圖軟件稍微修了一下,背景是一片飄著雪的荒涼冰原,天空布滿濃稠得有些發灰的云朵,小暖的眼睛空洞的看著鏡頭,她的手剛好撫摸在我左眼的疤痕上面。最醒目的應該就是那條紅色的圍巾,像是這張照片里唯一燃燒著的生命。
“不好意思,這張不賣。”我從他手上拿回照片,收進了包里。
男人似乎對照片興趣濃厚,他拿出一疊錢,放在我面前,“這里是兩千元,買這張照片和底片,我是一個攝影雜志的編輯,如果你答應了,那么這張照片可能就會出現在雜志的封面,并且署上你的名字。”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止了,小暖緊緊地攥著我的手,我仿佛在絕望地黑霧里,又看到了一束光源。
“只賣照片,不賣底片。”
阿生(二)
拿著一千兩百元錢,我帶著小暖找了一間相對簡陋的旅館再次住下了。上帝這一次總算沒有趕盡殺絕。
回去的路上小暖問我為什么不賣那個底片,那樣可以多拿一千塊錢。我只是沖她笑笑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懂的。”
我和那個男子相互留了手機號,以便等待我的照片被刊登的消息。雖然我沒有太多的期待,但是這個念想仍然給了我一絲動力。
接下來的日子仿佛回到了剛遇到小暖的時候,我拿出多余的錢又重新洗出一些照片,在不同的地方去賣。我沒有任何打算,沒有任何計劃,只是得過且過。小暖偶爾也會跟著我去拍照,但更多的時候我都是讓她呆在旅館里,避免受寒。
日子似乎好起來了,我完全忘記了之前所有的不愉快,感覺好像成為攝影師的夢想正在慢慢實現。
和小暖相處一個月后的一個晚上,我難得的買了肯德基回來給她吃。她的性格慢慢變得開朗起來,眼睛不再像我第一眼看到她時那樣茫然無措。
我開始喜歡這樣的日子了。
走廊里忽然傳來躁動,好像有幾個人跑著沖向某個房間。小暖停下啃雞腿的動作,直直的望著我。
當我們的門猝不及防被猛烈撞開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搶劫,拼了命的護著小暖讓她跑。起初她只是睜睜著驚恐的眼睛拼命搖頭,直到我被兩個人控制了雙手,她才哭泣著跑開。我的頭被按在桌子上,一個男子大聲詢問,“你是不是叫姚寒生?你是不是叫姚寒生!”
“你管我叫什么!”我也火了,拼命反抗,但他們的手硬得就像鋼筋一樣。
另外一個男人走到我面前,將一個證件出示給我看,“我們是警察,你的父母正在找你!”
那一刻,北方的冰天雪地瞬間崩塌了。
在警察局,我看到了我的父母。母親在見到我的第一眼后哭得撕心裂肺,只要出門就從不卸妝的她此刻滿面滄桑和皺紋。父親站在母親后面,拍著她的肩膀輕輕安撫她,“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我也忍不住哭了。
所有的隔閡在一瞬間瓦解,短暫的噓寒問暖之后,我帶他們來到了我住的旅館。
老板正在整理房間,我連忙問她小暖的事。
“那個小女孩啊,在你被帶走以后回來過一次,之后就哭著離開了。”
世界一時天旋地轉,我邁開步子就要沖出房間,母親在這時拉住我,“你別管她了,說不定人家能找到自己家。”
“她沒有家了!她媽媽不要她了!我一定要找到她!”
我氣急敗壞的朝著我母親大吼,父親在這時猛地打了我一巴掌。
“你憑什么打我,我不回去了!”
我掙脫母親拉著我的手,瘋了一樣跑出旅館。外面又開始下起大雪,自從到北方以來,我第一次感覺這么寒冷過。我跑遍了我帶著小暖去過的每一個地方,拍照的小樹林,那個冰原,就連車站我也去過。
寒風呼呼的灌進我的領口,我的眼淚在眼眶里一直打轉。我轉過身,父親站在我的身后,跟我一樣氣喘吁吁。他一直跟著我,跟著我跑過了每一條街。
“我找不到她了,她有先天性心臟病,很可憐,可能活不了多久,我只是……”我說著說著哭了起來,“我只是想讓她在這個世界快樂些,她很懂事……”
父親走過來,用力的抱住了我。情緒終于像一只困獸一樣沖撞著我的心,我聽不見呼嘯的風聲,耳朵里盡是小暖最后哭泣的聲音,”阿生哥哥我去叫人。“
父母陪我在北方又呆了一個月,我始終沒有再找到小暖。曾經買我照片的那個編輯在臨行前曾打過我的電話,我的作品真的要被刊登出來了,唯一不同的是,我提了一個條件,在照片下備注了小暖的尋人啟事。
我不知道小暖會去哪里,在此以后,每當我走在路上看到迷路或者哭泣的孩子,我都會過去為他們買一顆糖,或者拍一張照。
是我再也不會再遇見溫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