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城的圣靈,革魯賓的金翅,藍色十字架,易碎的玻璃鞋,待續的詩篇。
妳在這里,停留,真實。
我在這里,放逐者,落日。
雅典,黑色背包,露出兩朵花,一朵,淡粉,一朵,暗黃。
起點,衛城。到站,維科托莉婭。地下鐵暈眩的涂鴉,匆忙的步履。
起點,維科托莉婭,前方,衛城。送別,失落的關懷。
維科托莉婭,蕭索的細雨。
門內,回首凝望。站臺,死死牢記的房間號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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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往蘇尼翁海角的巴士出發了。
如夢初醒也好,大煞風景也好,身臨其境也好,東躲西藏也好。
此際頭頂湛藍的天涯,東方吹來鏗鏘的海風。
翻過前面那一片峭壁,春雷正在暗自涌動。
就在這虛幻之中,可不能讓妳變成泡影。
雅典,一代又一代不曾顯現的頓悟,斑駁著蒼老的石墻。
愛琴海,其實是灰暗的,真真切切的,空氣中充盈著春天微涼的水露,在陰沉的蒼穹下,三葉草的形狀,猶如記憶的碎片。
吉普賽男人站在十字街頭的中央,身穿一身白色燕尾服,手捧一大束鮮花,等待紅燈亮起。
當紅燈亮起,汽車就會停下來。當汽車停下來,他就會微笑著走向車窗,紳士動作的低彎下腰,開始推銷自己手中的那一大束鮮花,盼望駕車的先生可以搖下車窗,把花買下來,送給車內副駕駛座位的女士。
可是,車內的先生根本懶得理睬他,始終沒有把車窗搖下來。
于是,吉普賽男人走向空曠的地方,繼續保持微笑,等待下一個紅燈亮起。
橄欖樹,靜悄悄佇立在高檔寫字樓的天臺。
雅典。
四月,普拉卡區,冰淇淋店的可可,甜到膩的蜂蜜糖糕。
四月,出生。四月,欲望。四月,復活節。
四月,雅典。
雅典,神話中的雅典。
宙斯神掌管天空,冥王哈迪斯屈尊地下,而大海,交給了海皇波塞冬。
希臘語稱呼這座城市為“雅典娜”。
是的,智慧女神雅典娜,是這座古老城市的守護神。
雅典,現實生活中、當下的雅典。
四處斷壁殘垣的雅典。
帕帕多普洛斯建立共和國,擔任總統………帕帕多普洛斯被無期囚禁牢獄………卡拉曼利斯當選總統………卡拉曼利斯辭去總統職務………帕潘德里歐當選總理………帕潘德里歐辭去總理職務………卡拉曼利斯再次當選總統………小帕潘德里歐當選總理………小帕潘德里歐下臺………
人們在古老的石頭里面究竟看出了什么?
空洞、幻滅、清醒、狂亂、夜、歌舞、青草地………
庇拉尤斯港(Piraeus),踱步在碼頭的男人,時常陷入強烈的幻想與自責的內省之中。
伊瑞克提翁神廟(Erechtheion),六位少女作為永恒的見證,親眼目睹了智慧女神雅典娜(Athena)種下橄欖樹,戰勝了海皇波塞冬(Poseidon)用三叉戟鑿出的泉眼。
橄欖樹可以產果、榨油。而泉眼涌出的,卻是鹽水。
所以,雅典娜勝利了。
六位少女化作風姿卓絕的石像,守護著正對面宏偉的帕臺農神廟(Parthenon)。
酒神劇場(Theatre of Dionysos),在一千五百年前,上演過歐里庇得斯、埃斯庫羅斯悲劇作品的酒神劇場,如今寂寥的矗立,破損的美麗著,隨時恭候零星的游人前來奠祭。
人們不再欣賞戲劇。
人們去了哪里?
人們在午夜的加茲區(Gazi),蕭索的劇院化作夜店的舞池:病態的節拍,麻木并暢快的面孔,瘋狂扭動的身軀,盡情揮灑汗水的放縱。
還有,放縱過后的繼續迷失。
繼續迷失過后的再一次放縱。
穿過哈德良拱門,來到奧林匹亞宙斯神殿(Temple of Olympian?Zeus)。曾經矗立著一百零四根擎天長柱的圣殿,如今成為殘存十五根、荒草蔓延的廢墟遺址。
戰神山巔(Areopagus Hill),遙望角落里寂靜的長廊。雅典,新古典主義三部曲的雅典,雅典學院、國家圖書館、雅典大學,以及被城市擴張所吞噬的建筑物。
香濃的烤肉Pita餅,最中意口味的“阿爾法”啤酒。
充斥著五彩涂鴉的灰墻內,雜草叢生的鐵軌上,列車急速駛過,穿越破敗的石墻。
男人獨自坐在古市集(Ancient Agora)掛滿裂縫的石頭上,他一生信念篤定,卻同樣彷徨無助。信念讓他總是陷入幻想與內省,而幻想與內省過后,等待他的,是無盡的痛苦與失望。
最美麗的愛神阿芙洛狄特,嫁給了又丑又瘸的火神赫菲斯托斯。
不遠處的赫菲斯托斯神廟(Temple of Hephaestus),石柱上鐫刻著赫拉克勒斯十二種“煉獄式挑戰”中的九個。
赫拉克勒斯。
與猛獅搏斗,殺死九頭蛇,清掃牛棚,奪取女王的腰帶,降服三體怪,摘得金蘋果,打敗大地女神之子,滅掉巨人山,將冥界的守門犬帶回地上。
赫拉克勒斯。
獨自躺在火葬堆上,命令自己的兒子點火。
赫拉克勒斯,你是永遠不會被征服的神圣。
“生命是甜美的,是的,生命是甜美的…………”
詩人的詩,未完成的詩,寫到了這一句,再也寫不下去了。
在古希臘神話中,上天創造的第一個女人,叫做潘多拉。奧林匹斯山的眾神賜予她一切美好,例如,愛與美的女神阿芙洛狄特賜予她美貌,保護神赫耳墨斯賜予她口才,太陽神阿波羅賜予她音樂。集眾神的賜福,她來到埃庇米修斯身邊。埃庇米修斯的屋子里,放著一只空置已久的盒子,里面裝滿了種種有害的物品。潘多拉很好奇很好奇,總想看看盒子里究竟裝的是些什么。可是每一次的好奇,都被潘多拉用自我意志強行遏制住。直到有一天,她終于還是按捺不住,打開了盒子。就這樣,所有關乎于身體的痛苦,風濕、腹痛、痛風……….以及一切關乎于精神的摧殘,妒嫉、怨恨、復仇………就這樣四處蔓延開來,蔓延到整個人世間,直到今日。之后,即使潘多拉緊忙蓋上了盒子,卻為時已晚。
只不過,盒子里的東西,并非走得一干二凈,只剩下了一件。因為,這件東西在盒子的最底端,所以沒來得及跑掉。
這件東西,叫做“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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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往蘇尼翁岬的路程過半,看看那天色的樣子:猛烈的陽光傾灑在遼闊的藍海,似乎注定要上演一出“生命奇跡”的范本。
安哲羅普洛斯說:“上帝首先創造了旅行,然后才是疑慮和鄉愁。”
不解的青春,被對方遺憾的羽化,要悄悄埋葬,要沉默的祭奠。
永遠不要把青春用作公眾分享的商品,還美其名講什么“致敬”。
青春永遠不死,她還在那里。死了的,是你認為自己老了的那顆心臟。
伊蓮妮·卡蘭德若的音樂,是悲傷的繆斯。
云下,是翻云覆雨的眾生。
云上,是無力注視的蒼生。
記憶是一切。
記憶什么都不是。
還沒離開,已經走掉,尚未來臨,來了又走了。
四月,眉上兩粒俏皮的朱砂。
四月,足下一雙明媚的白色平底鞋。
但丁說:“別忘了,旅行的時候又到了。風,將你的眼眸帶向遠方?!?/p>
你看看,看看那烏云里包裹的春雷,下一秒鐘,會成全“蠢蠢欲動的誰”大煞風景?
午夜的雅典,憲法廣場的車站,司機站在前車門外,等候去往機場的乘客。
在這個時間的這個地點,每個人都是孤獨的。
只有兩名乘客的汽車出發了,一個坐在左邊靠窗,另一個坐在右邊靠窗。
右邊的人把背包放在身旁的空座位上。汽車突然一個急轉彎,背包“砰”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左邊的人望著這一切,帶著惋惜的笑意。
記不得哪一站,一位年輕姑娘上了車,坐在司機斜后方的第一排座位。
她和司機開始聊天。
整個車廂頓時少了些寂寞。
年輕姑娘下車了,還沒到機場就下車了,臨別之前,她回身向司機講了一句悠長的希臘語,仿佛拋下了一枚橄欖枝,在空洞的車廂。
機場到了,乘客下車,司機繼續開往首發站。
等待他的,是新的旅客。
等待他的,是新的寂寞。
午夜的站臺,找不到交談對象的司機,劇烈的轉彎,下車之前道別的雅典姑娘。
理想,迷途,命運,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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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蕪R,我望到了?;蕪R。
雖然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雖然屹立在山巔,但我望到了。
波塞冬,騎著雙頭海馬坐騎,手執三叉方戟的?;什ㄈ?。
大海因你而尊嚴。
?;蕪R,波浪的咸味。
蕭索,一派蕭索。
望不到邊際的海洋,峭壁底部嶙峋的怪石。
等待最后一抹余暉,是僅存的期冀。
伊雅、伊米洛維莉、菲洛斯蒂法妮、菲拉。
克里特、米諾克斯、伯羅奔尼撒…………
島嶼、海洋、南十字星。
愛琴……………
愛情……………
烈火般驕傲的夕陽,籠罩起整座?;蕪R。
翻云覆雨的斷壁殘垣,解脫了萬物生靈。
無頭、斷翅的阿芙蘿狄忒,佇立遠方的云端,笑望著多情的波塞冬長長的胡須。
那一枚十字架的形狀,如同中世紀農田里的木樁一般古樸、莊重。
那十字,好像藍色,飛翔在雨后的、沉默的妳。
生生凝望的妳。
那十字,好像救贖,鐫刻在約柜外的、生生疑惑的我。
蒼生遺忘的我。
返程巴士翻越過峭壁,途經海邊的村鎮,一座接著一座。
復活節的夜晚,東正教的女童們身穿白衣,頭戴金色橄欖枝,雙肩系上白羽,坐在廣場神圣的矮石臺上,肩并肩一個挨著一個,俏皮的歡笑著。
主如一顆明亮的晨星,帶給這些小天使無限的希望。
愛琴海的海水,夜幕下不再湛藍的海水,蕩漾啊蕩漾。
海面上的燈火,不停晃啊晃,晃啊晃。
海的對面,就是博斯普魯斯。
在那里,蒼生的面孔化作訣別。
四月,孤孤單單的燕子啊,飛在雨里,飛在浪里,飛在燈火里,飛在忽明忽暗閃爍的燭光里。
一直飛啊,要一直飛啊,哪怕打濕了翅膀。
雅典就在前方,就在那里。
在那里,有個人正等著你回家。
四月告訴妳,絕望,絕不意味著死亡。
記得要永遠拒絕死亡,因為一生始終都在成長。
返鄉的尤利西斯,或許沒能成為保護神,因為那時候他自己同樣是個迷惘者。
這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
阿喀琉斯之踵,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都不一樣。
每個人都不是神,而是有血有肉的人。
所以我們要懂得感激,感激走進生命的精靈,感激今生與妳相遇,在不死的青春,在不曾老去的年華。
變幻莫測的樂曲間奏,突然開始歡快的漸進。
女神卡呂普索,正跳著熱烈的舞曲,守候在即將被敲響的房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