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存在。

孤城

足跡

這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他就在這里,隨波逐流,去留無意,風來雨去,原來從來只是一個。而他在這里,城也在這里,這兒完全屬他一人。于是他默默呆在那幾千年風雨飄搖,百代滄海桑田的城。正值金氣秋分,中秋剛過,秋日過半,均分晝夜的天平傾向黑暗,天氣轉涼,添了件衣服,蕭瑟味況還不是很足。數月滯留古城,長嘆居于斯,長于斯,可他知曉,自己仍是路人、是過客,以后只得在天南海北“可憐無數山”而望他的子民,自己卻罹于另一座新城。但是目前,至少是現在,它,他的城,矗立在此,期待王的幸臨,等待王的巡視,在他的王國里,要那秋風扯緊靈魂每一道皺褶,把它烙進每一處縫隙。那天下午,他立在寂天寞地的教室方角,隔著泛黃的玻璃,望向窗外風雨凄凄風雨瀟瀟滴打梧桐,如果疏雨徑直落向黃昏,那便符了易安居士詩里的“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了。他一直喜歡下雨天,一切都在那“凄其以風,寒其以雨”的朦朧水色里,日子濕潤、心情也纏綿起來。那輛新買的自行車,路燈下斜倚身子聽著簌簌風雨讀書聲,疏雨梧桐滴答響著,也滾出一趟鐵水清淚。而路燈投射著昏暗略微帶黃的光線,從濕漉漉柏油路延伸到遠處,路上老枝條枚碎成短節,黑色快要死去,雨里浸濕腐朽。這里是西安,古時長安,唐時常樂、道政二坊所在。

所以幾千年雨霖鈴,長安變成了西安,里坊的墻也倒了。他的目光自覺輕撫這飽經風霜的古都古坊,腦海卻拼命翻涌,試圖憶起半點過往,那歷史長河閃過的畫面,被涇水渭河拍上岸的沙粒,恰好在那沙坡邊堆砌。有沒有漢子跳著擔子,向西市東市,邊走一陣叫賣吆喝自己的好;有沒有詩人騎著一頭跛驢飲著烈酒慢悠悠,疏朗大笑一句風景正好,恰經他之所在。他一概不知,盡管來此二年了。兩年里,他獵奇走過每一條道,細看每種植株,每一棟樓他都妄想進過。他的植物考仍在收集囊括,即使已然幾個月沒動筆整飭成文,他也算熟知這里的一切。在這一點八四平方公里,這是他的國,他的城,他是國王,又是城主。但故去始終不屬于他。

風景正好,就在這城的琺瑯穹頂下。他讀書、念詩、寫作、唱歌、望月、懷遠。在自己的城里,隨處盡是他的子民,給它們吟朗清婉秀麗的《國風》,悲傷壯烈的《國殤》,或是簡約深刻的《大學》,與他們一道傷春悲秋、感時濺淚,任它們笑他多情、笑他不丈夫。他給它們都取了別名。櫻花叫“飛燕”,源于以往見落櫻紛飛妙得“落花飛燕舞,雙袖盈風輕”兩句,他把玩了好久;梧桐是“貴妃”,見它英氣逼人,“亭亭南軒外,貞干修且直。廣葉結青陰,繁華連素色”;松柏稱作“林秀”,木秀于林之意,或是“寒山璧”,來于他兩句“煙凝寒山璧,冷雨對風斜”;錢圖取作“高山”,取自“高山仰止”一詞,只怕他見不盡館內藏書,何況乎卒讀;主樓取名“太學”,也頗有古意的。還有飯堂,“康橋”他以為是極好的,源自志摩一首“再別康橋”,“輕輕地走,悄悄地來”。不過有時他戲稱,覺得“鵲橋”也不錯,一是有鵲名喜,再者是麻雀使然,最后是牛郎織女相見歡。然而他縱然是不知,它們是否喜歡歡喜。

我為王,我為王,他想著。他同他人一般,都是各自王國的王,各自城的主。只是有些人不以自己為莫名堂的主、莫名主的王而已,他反道羨慕他們。寂寞是城,我是王,自嘲兼自慰,他想。而且他無力命令其他人,就算想認識一個女生也是羞澀萬分,覺得算是人生大事了。惱秋風秋雨吹亂一江春水,蕩起心波,有時他想和她認識,卻又擔心自己心懷不軌似的。想著是不是這莫緣由的沖動,倒逼的向她靠攏,風起水波興;接著懷疑自己是否多情花心,雨也襲來;害怕結局已經注定,只是枕黃粱夢蘭柯,又落得“流水有意,落花無情”境地;卻又開始思考認識和不相知對雙方又如何怎樣。最后恍然,干脆不去想,責怪自己哪來那么多心思,卻就這樣,以不了而了之罷。就像這雨停了,風卻依舊緊,而他心依舊不平息。朦朦其雨住了,冷冷清清,梧桐秀麗。梧葉莫莫,凝成山水畫中一片碧色,葉上殘留的雨滴順著紋理走著,最后匯合直突突往下掉,看上去已經帶有淡淡綠意。天空像是被秋日悲涼所侵,叫來幾只麻雀喜鵲來回穿梭,織成厚厚的密云。“秋風秋雨愁煞人”,他想到這句。

萬里悲秋常寂寥,所以有時候他愿養一只貓,名字都想好了,叫做“媚娘”。把媚娘養的白白胖胖地,任它傲嬌地在他的城里,在他的懷里,共享他的一切。某個黃昏,黃昏那是火鴉最后的啼叫,是英雄末路的哀嚎。火鴉在烈火中焚盡裂開,西方咳出鮮艷的血、熾熱的熔巖染紅那片天空。就在這時,帶著媚娘,最好帶二兩酒,無力坐在路燈照黃的長椅上,在葉瓣走著紅紋的紫葉李下。四周高聳的松柏林立,在地上倒著黢黢的黑影。一旁低灌木里不時吹來陣陣涼風,吹起他蓄了好久的長發,雜草般任風擺布。而他就在那里,怔怔望著西方天色。媚娘在他腿上,有氣無力眨著疲倦的眼皮,似乎隨時要睡過去。瞳孔里的碧色,像是穿過一彎深潭,涼得冰心凍魄。直到西方余燼燃盡,黑暗重新占領那片領空。于是他聽夜晚瑣瑣屑屑訴訴切切的鳥聲。唯獨烏鴉哀嚎,在某處黑陰枝丫上,好是帶點清冷的月光,竭力悲苦嘶吼,凄厲哭喊。媚娘警惕地盯著遠方,似乎有什么異動,身體不由微起,尾巴翹立。而那聲音,是夜幕招魂曲,孤魂野鬼從黑暗深處棲身之所出來,一道屬引凄異,哀轉九絕。他希望這聲音能招來教坊各部前來助陣,最好是手撥琵琶那曲《琵琶行》,“同是天涯淪落人”,這里是香山居士的第一故居東亭。

既是有伴的,要帶媚娘去登王國最高的山,看那三五在東的晦彼小星,愣愣盯著北斗星照亮的地方,看那斗勺突突橫直西方。看高懸的今日明月,“今人不見古時人,今人不見昔日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明鏡下是故鄉。要帶它去錢圖,讓他穿上爵士衣服,打著領結,像極了十八世紀歐洲貴族,放它在書架弄巷里貓步輕悄;帶它去康橋,要它也嘗嘗那多年未變的滋味,如果它不喜,就去和麻雀嬉戲……

然而他的生命仍是一團迷霧。他欽羨一種孤注一擲的生活,忘卻過去,不管將來,只是生活在當下,在半夢半醒之間瘋狂燃燒,竭力釋放,使不必多情苦惱了自己。即使就像黃昏,英雄落幕,蒼山如畫,殘陽似血。所以他喜歡渡邊淳一的《失樂園》,羨慕久木和凜子八肢互絞,“他們在快樂的巔峰飲毒自盡時,緊緊相擁,微笑著迎接死亡”。他更羨慕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難得知己,而他只能訴“弦斷誰聽”。他更傾羨阿拉伯的勞倫斯,“同一只手,能陷城,也能寫詩,能測量沙漠,也能探測靈魂,征服自己,且征服敵人”。

而此時,天上人間,天南地北,只剩下他一人。只留他一人在那里胡思亂想,默然寂寂。寒鴉已經棲定,止住叫喚的歌喉,初月新上未央。蒼茫寂寥,沉默之外是沉默之外仍是沉默。迷霧般的夜晚,夜色布置得很快,西南方向余燼殘去泛出淡淡藍色光暈,像妖異的螺旋眼睛,月色把冷異的清漣籠向王國,似幻似虛,撫他新剔過的臉。月色正好。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一輪圓月下涼州便倍覺凄冷了。白云,孤城,古龍小說有個叫葉孤城的天外客,白云城主,月圓之夜那招,“一劍西來,天外飛仙”,今夜是見不到的了。他最愛是那段:

? “城主在天外,劍如飛仙,人也如飛仙,何苦貶于紅塵,作此不智事?”

? “你不懂?”

? “不懂?”

? “這種事,你本就不會懂的。”世上眾人,究竟誰懂?葉孤城不禁回頭看看深宮,或許只有那少年,是懂得的。

? “只有跟一個人談話,才可以使我心靜。”葉孤城知道,沒有一個人會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

他想天外飛仙是寂寞孤獨,唯有世間最冷清者方能御之。于是他又開始可憐伐桂的吳剛來,終究沒想到自己東入長安,竟為王了。

古時年少出蜀道難,入長安。最好是跨著蹇驢,趁著醉意,“策蹇秋風里”,“細雨騎驢出劍門”,邊行邊吟。子昂如是,太白如是。最好秋天到,秋風正厲,黃葉可掃,橫截天衢,吟“落葉滿長安,秋風吹渭水”。可是太白已逝,子昂慘死,千百年唯有詩名永傳。維逝者不可追,追求或是追憶,己為長安車馬客,幾世修到騎驢人。他想到《暗店街》所說,“我的過去一片朦朧”,那是他在王二先生《萬壽寺》那里初見,莫迪亞諾式人生不可捉摸的命運。那他的過去呢?秋風緊,吹拂著每一寸靈魂褶皺,翻書式閃過電影一幕幕畫面。

兒時在校園,單向的日歷單筒的記憶里,在榆柳樹蔭下,在油菜從中,在梧桐樹上,那時的時間好漫長,一天能放聲大笑好多次。他有好多伙伴,一起牽手回家,一起在泥濘里抽腳掙扎,一起田野追逐野兔,一起彈起石子逐向飛鳥……。他想起今年暑假回家,熾熱的空氣焦灼,皮膚曬黑了好幾度。好在恰好斷電停網,大家方出門納涼,維持那幾乎一年一次甚而不到的見面不斷,竟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有的已經為人父母了,婚宴他沒能去,有的是不知,有的是城閉。所以他想在城里種栽下長青樹、百日草,常春藤……大抵是個安慰。

幼時在母親懷里,聽雨云如晦打床頂的塑料薄膜,“茅屋為秋風所破”,“床頭屋漏無干處”,亦不以為然,不改其樂。后來是應兆了,父母外出遠去,留哥倆在鄉里,一念見面兩次,暑假或是新年。而現在,在另一座城的父母送他北上,反過來目送他離他們而去,也不意料他竟如此多愁善感。一年兩次見面,暑假或是新年。全由他,像展翅的鷹,摶扶搖直去者六百多公里,即使他之前從未出過蜀地。年少雄心,其實他最想是筆指劍門蜀道,古道纏綿,經德陽、綿陽、梓潼、劍閣、廣元,再越秦嶺,到漢中,繼而北上。那是武則天廟皇澤寺摩崖造像、唐宋石刻千佛巖、古驛道翠云廊古柏三百里、七曲山大廟五丁開山、驛和鋪、攔馬墻、飲馬槽全到個遍,最好是下雨天。事實只他一人,大包小包坐上晚點列車,奔赴山那邊一片未知。所以有時他會對著地圖,長安起點遠望,向西南方向,大約45度角,遠望,遠望,遠望豈能當歸?豈能當歸?可憐秦嶺難越,劍門難渡,青山依舊在,山外是山外還是青山,綠水長繞長流。而他的歸途只是無涯,時間或是空間。文君這般望過,相如這般望過。灞橋有垂柳,城中生紅豆……

孤城緊閉,錢圖頂不茍的更夫亦沉睡停止敲鐘報時。無意閑逛,四下冷黢,抬頭一瞥,不覺月色漸濃,夜色轉深。暗黑作襯,星陣圖已經布好,在無邊的夜之上,無垠的冷清之上,各種姓名的光,從紅的艷到慘的白,一一宣示自己的存在。那星羅棋布,是命運的較量,他有種命中注定的消極感和不得以,雖然從來不信命運。命運是無奈者悲哀的枕藉,叫人安排好的,本就太沉重了,然而活著便是好的。于是他緩緩跨過自行車,腳以自然的旋轉速度,閉上嘴,涼風撲面,興頭上想引吭高歌,但孤城的默威懾住了他。是夜冷冷清清,舊夢已醒,山河秀麗,孤城寂寂,山川莊嚴肅穆。如何消夜永?只留他一人,他一人,在孤城里,任他自悲,自慰,自囚,自毀,自己仰望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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