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二? ? ? 阿? ? ? 姨
? ? ? ? ? ? 顧? ? ? ? ? 冰
? ? ? ? 二阿姨叫湯雪芹,是我母親四個姐妹中,長得最漂亮,也是最有才的,她比我母親小二歲,倆人好像雙胞胎。她遠嫁河北雄縣,難得回到江南生養之地,所以,我很少見到她,但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面,見面時的情景,特別是她在路邊迎送我的模樣,卻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老之將至,我不時想起,心中便會涌起不可抑制的感動,她那風中的身影和深情的目光,觸動著我孤寂的心弦,感到一種久違的心靈的溫暖。
? ? ? ? 二阿姨很小的時候,就去上海做童工,在一家襪廠縫襪頭,常常忍饑挨餓,還要遭拿摩溫的打,吃了很多同齡人少有的苦。長大后,一次走在馬路上,一隊青年學生在街上游行,突然,來了許多軍警抓捕學生,眼看一個學生被軍警逮住,她奮不顧身沖了上去,用力推開軍警,拉著那個學生,跑進了一個弄堂,擺脫了追趕,脫離了險境。
? ? ? ? 這個學生,江蘇靖江人,就是后來的二姨夫。結婚后,有了一個女兒,叫毛文華。后來,革命形勢惡化,為了安全起見,他將妻女送回鄉下外婆家湯白蕩暫避。不幸的是,他還是被國民黨特務盯上了。一天,外婆村上人說,雪芹的男人來了,但他只在村口轉了幾圈,又離開了。二阿姨明白,他是放不下她們,但又怕敵人發現,殃及自己心愛的人,而忍痛放棄了這最后的見面機會。不久,他就被捕入獄,慘遭殺害。
? ? ? ? 過了多年,她又遇到了良緣,隨他去了老家河北雄縣。進村子的當夜,有人告發她是上海來的赤色分子,遂被抓到天津,打得死去活來,最后,僥幸保住了性命。那時的河北農村,比江南更窮,但她硬是堅持了下來,撐到了解放。幾十年中,生活苦,咬咬牙,還能熬過去,思鄉苦,卻像一個無盡的遠夢,一直纏繞著她。每當月上夜空,她就會仰望家鄉,默默思念親人。一天,當她接到小姑去世的家信,跑到地里,哭得昏天黑地,心情沉重到了極點,她多么想一步跨到魂牽夢繞的湯白蕩,但她連買火車票的錢也沒有,除此,她唯有滿腹的淚水。
? ? ? ? 為了回家,她拼命地干活攢錢,過了幾年,到攢夠了路費,立刻登上南去的列車,她是水鄉的女兒,她的親人在那里,她的童年時光在那里,她的全部人生初夢也在那里,她的心永遠在那里。記得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五十年代中期的上海。那時,我還沒上學,我家住在鴻興里一個亭子間里。一天,母親剛好外出,家里來了一個阿姨,與我母親很相像,她見到我說,你是牛牛吧?我覺得很奇怪,她怎么會知道我的名字,她又為什么和母親那么像呢?見我懷疑的神情,她一把抱起我,一邊親我,一邊說,我是你二阿姨啊!噢!是我母親經常念叨的二阿姨,我一下子摟住了她的脖子。她帶來了好多東西,有花生、紅棗,還有棉花,香油等,她說這些都是她種的,不值錢。過了一會兒,見我母親還不回來,她說,我給人家講一聲,我帶你去看電影吧!建國電影院就在弄堂口,我都有十多年沒有看過電影了。一聽說看電影,我高興得連蹦帶跳。那天放的電影是《紅旗歌》,演的是紡織女工解放前后不同生活的故事。坐在我前面的人是個高個子,大塊頭,擋住了我的視線,二阿姨就抱著我,坐在她的腿上。看的時候,我感覺她一直在抹著眼淚。看完電影,走出電影院門口,一個中年女人神色慌張地走來,對二阿姨說,到底找到你了,快點跟我走。二阿姨說,這人是她河北的老鄉,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估摸一定很緊急,便說,二阿姨,你快去吧!我認得回家的路,一個人走回家就行。也好,可是,你路上一定要當心,不要到別處玩了,等我辦完了事,再來看你們。
? ? ? ? 我跑過馬路,回頭一看,二阿姨還站在電影院門口,嘴里還在說,路上當心!突然,她喊道:牛牛,等等!我心里一驚,不知又有什么事。這時,只見二阿姨飛快地進了電影院旁邊的一個食品店,不大功夫,她抱著一個紙袋,跑了過來,我打開紙袋,是大白兔奶糖。我捧著它,歡天喜地地走進弄堂,走出好遠,二阿姨仍站在原處,一聲又一聲大聲地喊,路上當心!風吹動著她的頭發,一片樹葉沾在她的頭發上,雖然略顯凌亂,但卻透著一種樸素的鄉野人的美,它如一尊美麗的雕像,永遠定格在我幼小的心靈里。
? ? ? ? 后來的許多年里,二阿姨一直沒有回來過。一次,我問外婆,二阿姨什么時候回來呀?外婆說,她攢足了錢,就回來了。我參軍入伍后,一待就是十多年,聽說二阿姨回來過,但我卻未能與她相見。時間轉眼到了八十年代末,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開會,打譜順便去看看二阿姨。二阿姨有個女兒,叫樹鳳,女婿原在鐵道兵工作,二阿姨早年就隨他們轉徙南北,幫他們帶孩子,表姐夫轉業北京后,二阿姨又隨之定居在了北京。我還有個表弟,叫樹斌,也在北京,是解放軍某部副部長。去之前,我本來不想告訴她,倒不是為了給她什么驚喜,而是我知道,她要知道我去,一定會勞神費力地預先準備,可是,聽說表姐家又搬了家,我又不知道新地址,所以,先打了個電話。二阿姨從電話中,一聽說是我,高興得一時說不出話來,說還是我小時候,在上海見的我。末了,她關照我,去時,什么也不要帶,我說,哪咋行,北京雖然什么也不缺,但總得要帶些家鄉的特產吧!二阿姨說,那么,就帶點芙蓉的螺螄吧!我理解,并不是螺螄有多么貴重稀罕,二阿姨也不是特別愿吃螺螄,而是想念家鄉,想念過去,因為,她從小生活的芙蓉,遍是魚塘,而螺螄是這里的特產,很早就美名遠播,這小小的螺螄,寄托著每一個游子濃濃的思鄉之情。
? ? ? ? 到了北京,在開會間隙,我給二阿姨通了電話,告訴她,我下午五點到她那兒。但那天,會議老也開不完,我一看五點到不了那兒,怕她等得心焦,就又給她打電話,可是,對方坐機一直無人接聽。好不容易等到會議結束,我心急火燎地往那兒趕,在五棵松下了地鐵,天已完全黑了,夜色中的街道,燈光璀璨,猶如天上的繁星。突然,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當時,天正在下著雪,北風呼呼地刮著,雪花在風中飛舞,打在臉上,睜不開眼睛。我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是二阿姨,她一只手抓著路邊的燈桿,一只手在嘴邊哈著氣,頭發上,棉襖上落了厚厚的一層雪,面孔凍得通紅,二眼全神貫注地看著每一個行人,電桿旁邊,豎著二把雨傘,但她卻任由雪花飄落。我立刻迎上去,叫了一聲“二阿姨”。啊!是牛牛啊,別跑,當心滑倒。她隨手給我打開一把傘,舉在我的頭頂,頓時,我的眼眶濕潤了,視線一下子變得模糊。我說,你咋在這兒?她說,她怕我找不著,下午四點多,就從家里出來,在十字路口迎我,她也不知道幾點了,只想不管多晚,我一定會去的。我一看手表,都七點多鐘了,二阿姨在這兒整整站了三個多小時啊!
? ? ? ? 最后一次見到二阿姨,是在二十七年前的寒冬,離春節還有五天。那天午夜,電話鈴聲響了,我拿起話筒,里面傳來了二阿姨的哭聲,樹斌突發心肌梗塞病逝了。這個不幸的消息,如悶雷在我頭頂炸響,我無論如何也無法相信,幾天前,樹斌還在常州與我相聚,在一起談天說地,怎么會突然沒了呢?我來不及細想,隨即趕到火車站,乘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 ? ? ? 第二天近午,我找到樹斌家里,二阿姨一見我,就緊緊抱住了我。她一句話也不說,但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劇烈地顫抖,淚水嘩嘩地往下流淌。
? ? ? ? 表姐跟我說,這二天,二阿姨暈過去幾次,不吃飯,不睡覺,也不說話。但在我去了后,她就不停地和我說話。我怕她累著,讓她歇著,可她還是說個不停。表姐說,你就讓她說吧,她心里的話,已積了幾十年了,今天見到你娘家的親人,她是高興啊!二阿姨講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櫻桃樹,每到初夏,滿樹綴掛紅紅的果子,她講起門前的白蕩湖,岸邊楊柳依依,湖中荷葉連天,她講起三月半節場,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家家賓客歡聲笑語,她講起三圣寺,和我母親一起去為早逝的仲秋、仲光舅舅燒香祈福,她還講起那回在上海和我一起去看電影,因有急事離開,沒有送我回家,真擔心我路上出事。天欲破曉,她還在說,她說,等開春了,她一定要回去,再看看湯白蕩,看看雞籠山。
? ? ? ? 我走的時候,二阿姨一直把我送到院子門口,但我發現,她走路已很困難,要人攙著,一步一顫,站也站不穩。我剛走出幾步,她叫住了我,我回過去,問她還有什么事,她給我的棉帽,放下帽耳,說沒事了。可是,我走出沒幾步,她又叫住了我,我便又走到她身邊。她一句話也不說,呆呆地看著我,我默默地看著她。我知道,二阿姨是不舍得我走,這時的彼此黯然無語,卻包蘊著千言萬語。這時,表姐說,快讓牛牛走吧,要不火車就要誤點了。
? ? ? ? 我狠狠心,別轉頭,控制住眼淚不讓它流下來,上了送我的汽車,從車窗望去,二阿姨一動不動站在路邊,車子開動了,她還站在那兒,車子開遠了,她依然站在那兒,寒風中,她就像一棵枯樹,搖搖擺擺,隨時都可能倒下。
? ? ? ? 春天到了,白蕩湖畔楊柳換上了綠衣,湖面鴨群歡快地游弋,仿佛在準備迎接久久遠行女兒的歸來。二阿姨說,等開春了,她就回來了。誰知,這一年,二阿姨走了,她再也沒有回到她夢中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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