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院的回憶
方圓對小院的回憶總是從四歲開始，從他無休止地蹬著那輛三輪車在院子里打轉開始。他喜歡這樣打轉，想象里，他會把那一圈一圈的路拉平成世界，把他的三輪車變成世上最可怕的武器，而他自己則如一名將軍，一邊蹬著這‘武器’，一邊率領著部下征戰全世界。然后，每征服一個國家，他就娶下那個國家里最美的公主為妻。
方圓的故事有個統一的結局，陳橋兵變那樣在歷史上演爛了的戲碼——最終世界被他統一，而他則無奈何地被下屬們推上了最高王位。
不過，皇帝夢結局之前，方圓也經常會主動停下。一則，他很喜歡車上的那個剎車扳手，他總覺得那很像叔兒大爺們開的小轎車的檔。二則，他要仰起頭，去看看那被他巡禮了無數次的天空。方圓清楚地記得，那時自己已經知道了‘坐井觀天’這個成語。他沒像大人們那樣嘲笑青蛙，他覺得，青蛙一定很喜歡它的井，所以，才會仰起頭，去看井上的那片天。他覺得對青蛙來說，井上的天就是與其他的天不一樣，好像他的小院的天與其他的天不一樣。
靜靜看著天的時候，方圓會覺得自己能看清時間的模樣，永恒的，略帶著悲傷的模樣。雖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悲傷這個詞，但感覺是有的，甚至他會覺得只要自己不動，時間也就不動。
好像是為了告訴他這只是個錯覺，在幼小的方圓最后一次這樣看天的時候，院子的大鐵門突然發出了“砰砰砰”的聲音。
“九子！”門外一聲大喝，方圓嚇得從三輪上一躍而下，一邊往屋子里跑，一邊不大聲的喊叫，“爺爺來了！爺爺來了！”
這時一個樣貌清秀儒雅的年輕人從屋里走了出來，讓方圓正撞在他的腿上。方圓仰頭看著他。
“爸，爺爺……爺爺來了！”方圓說，臉上滿是驚恐。
年輕人撫著方圓的頭，“沒事兒，爺爺有什么可怕的？”
爺爺不可怕么？方圓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便又撒腿跑進了屋里。屋子的窗都被泛黃的報紙糊著，所以進了那扇門，陽光就變了另外的顏色，讓方圓覺得自己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這他才敢駐足回首，看見了已經打開大門的父親，及門外那如同鬼魅般的爺爺。就一眼，方圓害怕爺爺瞧見自己，趕緊將小屋的門掩上。世界因此變得更加昏黃。
“方圓?！币粋€坐在床上的年輕女人呼喚。女人很瘦小，但臉很有棱角，所以，并不顯女性的柔美，反而是有力的樣子。
“媽！爺爺來了。爺爺來了！”方圓叫著，一頭就扎進了女人的懷里。
和父親不同，女人什么都沒說，只是把方圓緊緊摟住。多年以后，方圓曾這樣想過，她應該也是怕的，應該是用這樣的舉動表示自己的決心。
“媽，爺爺是不是來接我走的？”方圓將那張驚恐的小臉從母親的懷里鉆出，他問。
“不是，爺爺是來找你爸的?！蹦赣H說。
“我不想跟他回去?！?/p>
“我不會讓他帶走你?！蹦赣H微笑著，看著方圓，然后再次將他的小臉埋進自己懷抱。
爺爺那天沒有帶走方圓，他在門口大吼了一通，就悻悻著離開了。
這時，父親關上鐵門，轉頭看了眼小屋。那個瞬間，方圓記得很清楚，因為母親就是在那個瞬間突然松開自己，朝著父親沖了上去。
匆匆的背影，憤怒的嘶吼，就像動物世界里的母獅子要與新來的獅王對抗，以保護自己的孩子。方圓知道，母親是在爭奪，是要讓自己留在她身邊。雖然她的話里有太多聽不懂的詞，但方圓能懂。
父親也懂，于是才在一番嘶吼之后，又拽住了母親的頭發，狠狠地把她拖進了屋子。
“圓圓你出去！”父親命令著，方圓想反抗的，但看見父親眼睛里兇狠的光，他落荒而逃。
門撞上了，然后，方圓聽見屋子里傳來像殺豬一樣的叫聲。那時候他第一次有了感覺，他的媽媽可能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豬。因為人，不會發出那么悲慘的叫聲。
他茫然地看著小屋，看著一縷明媚的陽光打在小屋的窗上。
屋檐下，燕語輕啼，歲月依然。
……
過了許久，父親才終于從屋里出來，帶著尚未消退的怒火。從那怒火，方圓已經看出了勝負。
“媽媽！”方圓在心里喚了一聲，跑到敞著門的小屋近前，屋子里一個滿頭凌亂的女人正呆坐著，一只眼睛是青的。
方圓想過去，他從未忘記，自己是想過去的，可沒敢。因為就在他決定邁步的時候，母親居然笑了，流著淚傻笑，嗓子里還有豬一樣的慘叫。
第二天一大早，父親便用方圓心愛的三輪車，載著他到了個熱鬧的市場。遠遠地，方圓便看見了鬼魅般的爺爺站在個橋上，他的臉還掛著憤怒，似乎是還嫌勝利得不夠，嫌父親沒把自己早些帶來。方圓記得，爺爺和父親是交涉了幾句的。他們之間也有些爭吵，但爭吵里，父親明顯處于下風，他帶著委屈，懦弱，還有一種叫做孝順的方圓后來才知道的東西。那東西讓他極不情愿地將方圓從車上抱了下來，遞到爺爺手里。
很多年以后，有個老師問方圓孝順是什么的時候，方圓說，孝順，是一種很強的力量，能讓人賣掉自己孩子的力量。
不過當時，方圓還不太懂這些力量，他以為強大的就是爺爺，能把那個平日里溫文爾雅的父親變成惡魔，能把母親變成一頭豬。這樣的人強大到方圓不敢反抗。所以，他只有呆呆地看著爸爸，看著他站在原地，看著他毅然轉頭。
“救命”兩個字在方圓嗓子里堵了許久，但他沒說出口。
不見了父親，爺爺表現出了難得的好脾氣，他還不算老的臉上露出了很陌生的笑容。
“寶貝孫子！爺爺帶你回家了！”他說。
出乎方圓意料的，這一路上，鬼魅般的爺爺并沒有對他用什么法術。熱鬧的市場上，他抱著方圓，給他四處指玩具?，F在想來，那應該是方圓第一次與祖父建立恐懼外的感情。
爺爺的家是樓房，明亮的屋子里點綴幾盆花草，顯得格外溫馨，還有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奶奶。她局促地站在屋子正中，看見方圓的瞬間，她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然后露出一臉的傻笑。
“圓圓！”她叫，方圓沒應。
“圓圓回家了！”是爺爺替他回答。
他們將方圓放在個綠色的柔軟沙發上，手里端著些方圓并不在意的，似乎美味的食物。
他們想逗我笑！方圓想。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察言觀色，看得極精準。那是四歲的幼崽為生存而展露的本能。要和這么可怕的爺爺一起生存，就得服從。方圓想盡可能地從臉上擠出微笑，可淚卻比笑先流下。
蠢笨！方圓在心里咒罵自己，他竭力地遏制，他害怕淚會壞了爺爺的興致?？蔁o論如何，他就是做不到，他想媽媽，想爸爸，想小院……
出乎方圓意料的，爺爺奶奶也慌了神。
“圓圓怎么哭了？”奶奶問。
“別哭哈，奶奶給你拿好吃的！”奶奶說。
“爺爺給你買玩意去，好不好？”爺爺問。
“你別哭?。∧悄阆敫陕镅?？”爺爺又問。
“我想回家！”方圓說，淚傾瀉而出。
痛苦讓方圓徹底與時間隔絕，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記得最先崩潰的是奶奶。
“送他回家吧！”奶奶說，她一撇嘴，也哭了起來。這徹底亂了爺爺的心神，他不想繳械，但又沒有辦法，只能皺著眉，無措地看著方圓。
“他不認我們，他就認他媽，送他回家吧！”奶奶又說。
方圓聽著，不明就里地更加委屈。
“爺爺明天送你回去找你媽！”直到爺爺終于說了這句話，他才點了點頭，沒止住哭，只是點了點頭。
那是方圓在爺爺奶奶家住的第一個夜晚，他躺在爺爺奶奶中間，心里想著媽媽，爸爸，小院。
他們今晚會怎么過呢？會不會也像自己這樣想呢？會不會無眠呢？爺爺奶奶都已經起了鼾聲，方圓則透過窗臺的花草，看著掛在天空上的月亮。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媽媽?！?/p>
淚劃過幼崽的腮，伴他入眠。
又是清晨，祖父如約送他回家，沒有方圓想象的哄騙或又一場較量，只是在那條來時的路上，抱著方圓的爺爺邊走邊哭。那是方圓第一次見他哭，心也變得有些軟了。他可能不是個惡魔，方圓想，甚至起了要和他回去的念頭。不過只是念頭，因為他的心里終究是掛念這小院和小院里的人。
“砰砰砰！”熟悉的砸門聲。不過這次，方圓沒有覺得可怕，反而是有些得意。來開門的是爸爸，他本是無精打采的，但看著自己的父親抱著兒子，就成了一臉的驚愕。
畏懼、驚訝、不知所措，方圓解讀著父親的臉，他發現經過這一場‘劫難’，自己居然多了種本事。
“那個……爸！”父親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半天才反應過來叫了一聲。
“他要找他媽?！睜敔斦f，沒再說其他，就把方圓交到了爸爸懷里。他要逃，因為他的淚又流出來了。
父親瞠目結舌地看了眼祖父，又很鄭重地看了眼方圓。
方圓笑了，他本不敢太造次的，他害怕父親會責備自己，責備自己欺負了他的爸爸。他心里明白，父親與爺爺間的關系是順從，但他就是忍不住笑。
因為他回來了！
父親放下他的瞬間，他就跑向了小屋，那里昏黃的燈光下，有個年輕的叫做媽媽的人在等著他。
回憶戛然而止的時候，方圓已經從醫院回到了他的小屋。他打開燈，看見床上給寶寶準備的新衣還沒疊好，妻子的孕婦裝也還在那里靜靜地躺著?？墒牵瑑蓚€人卻都不在。
他想睡，但紛亂的心驅散了所有的困意。于是他只能走到窗前，透過陽臺上的幾盆花草，看向那掛在天空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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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溜爸，一個拉小提琴的習武之人，一個舞文弄墨的計算機工程師，一個被山東大妞泡上的北京爺們兒。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熱炕頭上寫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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