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過了十萬字的故事，寫過了那么多條微博，但是此刻，我想把我的心情寫給你們，手指卻一直顫抖個不停，懸在空中好久，才打下這行字。
這個夜晚，也許是我二十多年生命里，最難忘的一個夜晚。因為這個夜晚，我跟爸媽出柜了。
出柜，在現在這個社會，這似乎是比出軌還難以接受的詞語。我曾經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想象著跟父母出柜的種種可能：也許爸媽會接受不了，直接摔掉手機；也許爸媽會無法接受，要跟我斷絕關系，也許爸媽會用死來要挾，讓我回歸所謂的“正途”……
關于出柜的可怕后果，網絡上比比皆是，每一件都讓我害怕，久久待在柜子里，不敢動彈。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害怕被旁人歧視，一個人走到今天，雖然我經常說一些傷感的話，但是內心也足夠堅強了。
我害怕的只是，看到父母婆娑的淚眼，聽到他們嚎啕的哭聲。我害怕的只是，本應該由我來承受的風言風語，最后轉嫁到他們身上。我害怕的只是，他們孕育了我的生命，我本來應該來報恩讓他們享福的，可是現在卻只能讓他們抱憾終身。
我的家庭是一個普通農村的家庭，爺爺奶奶分家的時候，我爸媽只有兩間小平房，家里可以說一無所有。他們兩個人含辛茹苦，在什么都沒有的家境里，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撫養大，本來以為可以與旁人無異，含飴弄孫，一家人共享天倫之樂。但是我現在卻給他們出了一個這么大的難題。
其實我并沒有準備好，可以說什么都沒有準備。太多出柜失敗的例子，讓我一直難以真正面對這個問題。我總是對自己說，再等等，再等等，等自己經濟基礎更好一點，等自己的工作有一些成就，再跟他們坦白。但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么突然。
今天中午本來心情不好的，心里面本來就亂糟糟的，一個親戚偏偏又這個時候打電話來給我說媒。相親這件事，對異性戀的男女還說，都是略微尷尬的事情，更何況對同志的我來說，彼時彼刻，真的是火上澆油。我想也沒想，一口回絕了。
吃過晚飯，媽媽的電話就打過來了，“你都這個歲數了，還不談戀愛，你知不知道我跟你爸有多擔心。你以為我們是在逼你結婚嗎，我們只是想讓你跟女孩子接觸一下，要是你不喜歡，我們也沒有意見。但你這樣一面都不見就拒絕了怎么行呢……”
媽媽的每一句話都戳在我心上，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這幾年，家里已經斷斷續續給我安排了好幾次相親，我基本上都以這樣那樣的理由拒絕了。最不為過就是見一面，過一段時間說不合適，一拖再拖地走下去。
我知道，在我這個年紀是應該談戀愛了，同齡人的孩子都幾歲了。但是，我沒有辦法啊媽媽，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我更沒有辦法為了掩蓋自己自私地去欺騙一個女孩子。不是我不想，是我真的沒法辦法。
不出意料的，我跟媽媽又吵起來了。我覺得自己好混賬，明明是自己的問題，可是為什么最后受傷的是媽媽。我們似乎特別容易這樣，對陌生人友好，對自己的親人卻可以口無遮攔。我痛恨這樣的自己，但是我卻找不到更好的辦法。如果態度不夠激烈，媽媽就會一直勸說下去。
最后，媽媽說不下去了，有點哽咽地把電話交給了爸爸。聽到媽媽遞電話時隱隱約約的泣聲，我心里真的像有刀在割一樣。我從小跟媽媽親，最見不得她哭，雖然我是個男生，她一哭我就忍不住跟著落淚。但是現在，我卻又讓她哭了。心里很難過，她還不敢哭得很大聲，怕我聽見。
作為一個男人，爸爸基本上不在這件事上多說什么，媽媽跟我說的時候，他就在一邊靜靜地聽著。但是這一次，他也坐不住了。
“你一天到晚到底心里想的是什么，這么大的人你還不耍朋友，你曉不曉得我們心里有好擔心？你曉不曉得別人問我們你結婚沒有孩子好大的時候有多尷尬？你曉不曉得你媽媽天天說我不關心你的大事我……”
爸爸說到這里就沒有說下去了，因為他也有點哽咽了。
我一只手握著手機，眼淚吧嗒吧嗒地就掉下來了。我知道他們有多擔心，我知道他們有多委屈，我知道他們有多沒面子，但是，我也知道我是個同志，我知道自己不能因為軟弱就隨便跟一個女生結婚。
把房間的燈關掉，我蹲在門邊上，對著電話說，爸爸，你真得想知道我心里面怎么想的嗎。
我腦袋里有一千張嘴在說，你不要沖動，要忍住啊要忍住啊，再忍忍這次就過去了。可是我心里卻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這次忍住了，那下次呢，那下下次呢，你還能瞞多久呢。
我說爸爸，接下來我說的話可能會讓你很難受很傷心，但是對不起我還是要說啊。
“爸爸，你有沒有發現，我從小到大都沒有耍過女朋友長輩們都說我乖，認真讀書不早戀，那是因為，我從小到大就沒有真正喜歡過一個女生，因為我心里知道，我跟別人不一樣，我喜歡男生。
“小時候，比起漂亮的女生，我更喜歡看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注視著有好感的男生，遠遠地站著不敢靠近。中學的時候，身體逐漸發育成熟，我聽室友們說夢里夢見了哪個漂亮的女孩，可是我不敢搭腔，因為我的夢里始終是男孩子。
“高中的時候，班上好多人都談戀愛了，我卻只能默默地看在眼里，努力壓抑著心里的羨慕。因為，我喜歡的那個人，我永遠不敢把“喜歡”兩個字說出口?！?/p>
一口氣說出這些話，我的心跳洶涌，胸口好像要炸開了。那一刻，我好害怕又好心酸，這么多年，這些話我終于說出來了。眼淚從眼眶里翻出來，我努力地克制著，但是還是哭出來了。
電話那頭，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安靜的，唯一的聲響是爸爸濃重的呼吸。過了好久，爸爸才問我，“你是不是就是他們說的同性戀？”
“怎么會這樣呢，你怎么會這樣呢？”沒有情緒失控地責罵，沒有說要跟我斷絕父子關系，沒有說要用死來要挾我，電話里，爸爸很平靜，只是后頭一聲長長地嘆息，讓我聽得心酸。
如果他罵我吼我甚至威脅我，我心里都會好受很多，但是這個結果跟以前預想的無數個結果都不一樣。我渾身顫抖，因為我不敢相信，爸爸會那么平靜。
隨后我抽泣地說不出話來，爸爸一直沒有說話，只是聽著。過了好一會兒，我才稍微平靜下來，我開始給爸爸講這些年心里的害怕，開始跟他講這些年的委屈，開始給他講喜歡的男孩子最后沒有在我身邊。
我說，我最害怕的是你們知道以后接受不了，要趕我走不要我了。
“就算你變成啥子樣子，你還是我們的幺兒，我們怎么可能不要你！”爸爸說這句話的時候很大聲，旁邊的媽媽應該也聽出來，我聽到她哭了。
爸爸問我，那你以后怎么辦，這個跟一般人不一樣，大家知道肯定要歧視你的。說話這句話，爸爸又加了一句，當然，我跟你媽是不會的，但是外面的人肯定要說你。
爸爸問我，同性戀這個是不是可以治療的，你說你是同性戀，萬一你搞錯了呢。
爸爸問我，你好久曉得你喜歡的男生的呢，這么多年了你咋不跟我們說呢，早點說了我跟你媽想想辦法，說不定還能變回來呢。
爸爸每一個問題，都努力壓抑著，害怕我聽到覺得不舒服，可心里又有好多不甘心，怎么自己的兒子就變成這樣了。但是我好感激，好感動，他一個農村男人，學歷只到初中，也許以前只聽說同性戀三個字，其它的一無所知，卻可以這么寬容這么平靜這么尊重地跟我討論，一句重話都沒有。
我想過無所個出柜后的場面，我以為最好最好的結果，可能就是他們不說話開始跟我冷戰，沒有想到，最后的結果讓我這么驚喜讓我這么感動。忽然，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運的人！
收拾好情緒，我開始跟爸爸講一些同志的知識，同性戀不是病，只是一種比較小眾的取向，但是是正常的，中國有幾千萬都是同性戀。同性戀也無法改變，因為同性戀可以改變的話，異性戀也可以改變……我把我能想到的東西，以及以前看到的出柜要跟父母講的相關內容都在電話里跟爸爸說了。他一邊聽著，一邊嘆氣。我一邊講，一邊流淚。
最后，我講完了。爸爸叫我不要談擔心，又把電話給了媽媽。媽媽強裝著笑跟我說，“兒子你不要怕，你跟我們生活這么多年了，你對我們還不了解嗎，我們怎么可能因為你有點不一樣就要跟你斷絕關系，我跟你爸爸絕對不可能那么做的，你不要擔心……”
媽媽說的一番話，又讓我哭了。這個夜晚，我把半輩子該流的眼淚都流了，因為我太感動了。但是，在接受我的基礎上，爸爸和媽媽提出了一個要求，他們對同性戀不太懂，所以不確定到底是不是病，他們征求我的意見，希望過幾天找個時間，跟我去成都的大醫院找專家問問。如果可以治療，花再多的錢也給我治，如果專家說這個不是病，是正常的，那這就是我的命，也是他們的命，我們一家三口仍然要好好地過下去。
我想了一下，含著淚答應了。
事情到這里，就結束了。把這些寫下來，一是因為我沒想到爸爸媽媽對我的愛這么深，我太感動了。二是謝謝你們一直陪著我，我要把我的好消息帶給你。
寫于2月19日凌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