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 ? ? ? ? ? ? ? ?(一) 預(yù)知夢
人很多,但睡夢的種類有限。如果我們在同一個晚上,把所有關(guān)于逃亡和墜落的夢重疊起來,就會看到一小群狼或者鬼魅追著幾億人奔跑, 人群分散逃亡到不同的摩天高樓上(也許懸崖已經(jīng)過時了),然后排好隊從上面一個接一個跳下去。人類像雨一樣墜落,把他們的視角集中到同一個圖層,龐大的高樓群正像爆炸后的云翳一樣崛起。我站在隊伍的末尾,一個聲音不斷鼓動著:“去吧,你的手里還有時間的賭券,還有明亮的眼睛。去吧,用它們換一個溫暖舒適的新世界的房間。”
? ? ? ? ? ? ? ? ? (二)新世界的房間
我在空房間里醒過來,世界懸掛在夢和睡之間的細(xì)線上,蒙著霧水。光線被百葉窗割碎,柵欄狀的陰影從天上垂下來,籠罩所有東西,連帶著它們在我腦海里的形象都被涂上灰色。在一間空屋子里,灰色恰好。
這不是我的房間,它更像酒店的短租客室,一年里我父親會住五天或七天、我會住一兩晚。窗外有幾株紫荊和兩三棵玉蘭,它們只在我的想象里開過不知什么顏色的花。每個月,物業(yè)的雇工來修剪花樹橫漫的枝杈,咔嚓聲卻沒驚響過我的晨夢。我從電話和視頻里知道大門崗?fù)Q了新保安、樓道粉刷了新漆,但每個保安的臉、樓道的顏色都是我記憶里洇濕褶皺的一塊。從概念上說,這里是我的家。但我的鑰匙串上不掛這里的鑰匙。
在城市里,明亮寬闊的房子是一種普遍的想象。十年前,我站在老屋門口看著父親盡孝的愿望載著我爺爺和一車未拋的舊棄駛向他們的新居。如果我爺爺這時候回頭,一定能看到車后飛蕩的塵土不斷沉降,淹沒了老屋里留下的雜破,連著我和他共同生活的記憶一起。
如果舊不如新是一個定例,那我爺爺一定正在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從家到醫(yī)院的路,我已經(jīng)走了幾十天。但對他來說,每一天都是新的。
我牽著他走過健康路、然后左轉(zhuǎn)走過兩個路口,第一個路口如果遇到紅燈要等75秒,第二個要等90秒。接著走過如意河大橋,下橋后順著安樂路向北走六分鐘。
在這樣一段路上,要反復(fù)告訴他我們在哪、我們要去哪、路上要走多長時間。遺忘癥沉重的第三個月,我只能每天步行送他去醫(yī)院,因為他不愿意坐“陌生人”開的車。在我爺眼里我有很多身份,有時候是他的學(xué)生,有時候是他的女兒,有時候是他十六歲就死了的妹妹小杏,不過大多數(shù)時候我都是“陌生人”。
得病的第一個月,他還記得他有個孫女,只是不記得孫女的名字和長相。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很多年前,我也懷疑過他不是我爺爺。那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和堂弟搶一罐八寶粥,把堂弟推跌了一跤,弟弟坐在地上哇哇哭,驚動了廚房做飯的爺爺,他把八寶粥從我手里奪出來塞給弟弟,斥我沒有做姐姐的樣子。那天晚上我委屈到吃不下晚飯,在飯桌上沖他嚷嚷,說他重男輕女,只護著弟弟,根本不是我爺爺。第二天,我爹從外地打電話給我,讓我別和爺爺賭氣,他說爺爺從小把我?guī)Т螅瑓s從沒帶過弟弟,他心里有愧。他還說那天我一晚沒吃飯,我爺爺就一晚沒合眼。
種以稚氣,還之老衰。當(dāng)時我賭氣不認(rèn)我爺爺,現(xiàn)在我爺也不認(rèn)我了。最開始他只是記不得我的長相和名字,后來他已經(jīng)忘了孫女的存在。有時候,我也想找人給他打個電話,告訴他,他不是每天孤單單地住在陌生人家里。
他的新居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家。屋子外面的紫荊和玉蘭不再是家門口的點綴。以前,他總在電話里和我絮叨新房子好,門前的花樹又開花了。小區(qū)的草坪剛剛修過,下個月月季和石榴也要開花,問我什么時候回家去看。明知故問,從我去外地上學(xué)的那一年,只有每年春節(jié)才回去陪他兩天。有花盛開的日子就是我離家的日子,那些淡白、紫粉、深紅淺紅只是我腦海里模糊的色塊,沒有形態(tài)、沒有聲音。現(xiàn)在,他和我一樣,也記不得樓下的花幾月開了。
他偶爾能記得早被賣掉的老房子。很多次他穿著大衣和拖鞋,在客廳里團團轉(zhuǎn),找他的皮包。他說皮包放在沙發(fā)上,里面裝著他昨晚批改的卷子。那個不存在的皮包,確實安穩(wěn)地躺在十幾年前老房子的沙發(fā)上。我該怎么幫他取回來?我不太記得舊沙發(fā)的樣子,但我還記得那時候,每天中午放學(xué)回來,我趴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在隔壁廚房熱油滋滋地喚起焦黃的香氣、小鍋里咕嘟嘟煮著或甜或鮮的暖融融。老房子的廚房不整潔,架子的陰影藏著放蔫的蘑菇和發(fā)芽的生姜,案板旁邊丟著用剩的蔥白或蒜瓣。新房子一切都很新,灶臺和菜刀反射著冷光,大概因為我不在家的日子,爺爺一個人總提不起精神做飯。等到我回家照顧他,我們的三餐都潦草進了醫(yī)院的食堂里。
買新房的時候,附近的醫(yī)院很得我父親看重。人對醫(yī)院的態(tài)度始終是矛盾的。理想世界里,醫(yī)院應(yīng)該是一個永恒陌生的地方,但回到現(xiàn)實生活,我們又希望它離得近一些。得病的第一天,我們相信它,后來我們懷疑它,但最后我們只能相信,因為其余一切可能的希望都已經(jīng)失效了。不管我們的態(tài)度如何,我爺一直覺得醫(yī)院是座荒謬的牢房。得病的第三個月,他自己拔了滯留針從醫(yī)院跑出來。
最后,我爸在冰凍的如意河堤找到他,那天冷極了,柳條上墜著瑟瑟絮霜。我爺穿著藍白條單衣,怎么都不肯和我爸回醫(yī)院,他哆嗦著嚷他沒病,別人要害他才把他關(guān)進醫(yī)院,他要出來接他孫女放學(xué)。
快80歲的老頭,一輩子在兒孫們面前把“立家法”的雞毛撣抽得叭叭響,站在河堤上對著自己兒子淌了一臉淚,他不想去醫(yī)院,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他只想接他孫女回家。可是等我從兩千公里外回家,他已經(jīng)連孫女都忘了。
醫(yī)院陪護是困難的工作,你無事可做又不能分心,長久地盯著輸液管滯液的透明小瓶,看它像數(shù)時的沙漏,一點點滿上又一點點地空下去。你去捂白床單上被藥液凍得冰涼的手和小臂,他的指節(jié)和手肘都突在皮膚下面,連骨頭也是冷的。其實你一直知道最終的結(jié)果不過是或早或晚的事,可他卻被你牽拽著,在最痛苦的一段路上反復(fù)徘徊,你覺得自己自私心狠,又覺得自己可憐。
這么想的時候,通常都是在深夜,躺在陌生的房間里,窗簾揚落不停,我爺睡在房間另一頭,白天的藥水沖淡了血液,讓他能夠鎮(zhèn)靜。但這里也太靜了,仿佛一顆荒星。我沖著宇宙深處不斷叫喊,宇宙是不傳聲,什么都喚不醒。《飄》的結(jié)尾,人們說:“Tomorrow is another day.”在《明亮的空屋》里,我等著明天,其實更想回到過去。
? ? ? ? ? ? ? ? ? ? ? ?(三)預(yù)知夢
我站在樓頂,前面的隊伍越排越短。遺忘已經(jīng)走到我身邊,他一手拿著鑰匙,一手伸開向我討要眼睛和記憶。一個我繳付費用,帶著鑰匙下墜,另一個我攥緊自己的記憶和眼睛,把遺忘推了下去。于是,第一個我在下墜中沉入甜美的睡夢,第二個我站在樓頂上,看見冷風(fēng)掀起無數(shù)個窗簾,露出無數(shù)個明亮的空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