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魚沒有眼淚，所以她們要承得受更多，更多。---安徒生

之前曾看過篇談論安徒生作品的文章。作者有個觀點：安徒生能將那樣套路化的故事素材演繹成流傳至今的童話，在于他能在這被反復流傳的民間故事里找到被大家習慣并忽視的情感敘述視角，并且賦予他們細膩的情感溫度。正如引言那句話，為《海的女兒》整個故事鋪下了一層憂傷和悲憫。而正是這種悲憫，恰恰能折射出作者內心的態度，賦予整個作品道德和人性的柔光。人性使作品永恒。

對湯淺政明老師的作品印象，仍然還停留在《mindgame》最后親嘴那一幕的激蕩。如果說有什么作品能和《flcl》那樣散發著純粹青春的氣息，在我心里那就是《mindgame》。《乒乓》也好，《四疊半神話大系》也好，湯淺政明對激烈又悶騷的情緒把控之精準，熱血和彷徨交替的節奏之愉悅，幾乎讓他的名字本身變成了一種標簽：非主流的畫風，炸裂的原畫，揮灑的青春。而距離動畫《乒乓》面世3年后，湯淺政明老師踏上了老一輩動畫藝術家們，或者說動畫天才們才有權涉足的光榮荊棘路上：嘗試著去敘述那貫穿在整個世界運轉之中的廣義的愛。

其實完全沒預想到又有一個關于人和人魚的老套故事能被演繹得如此離奇又動人。能堂堂正正地把一個能預見到結局的故事敘述得情緒到位結構精致，細節充盈又連貫，故事本身暖白甜又不失深度，實在是近年來罕見的佳作。

日無町是作品里出現的第一個宏觀隱喻，也是故事的基調。御陰巖擋住了烈日的同時，也形成了海灣提供了人魚生存的環境。但在這個沉悶的小鎮上，人們的生活緩慢而又一塵不變。單調緩慢又枯燥無味的通知廣播終日飄散在這小鎮中。東京的生活就像是電影里的那些故事，遙遠又令人神往。去過東京又回來的漂亮小姐姐也成為了大家消遣的談資，而根本沒人關心她真正經歷了什么，訴求是什么。學長也鼓動大家留在這里賣魚，因為去“東京之后混出名堂的人一個都沒有”。壓抑的氛圍和對東京的渴望成了貫穿全劇的對比，也是根本矛盾的隱喻：到底要不要穿過那屏障去外面的世界。

凱與露

凱在開篇展露出的閉塞和沉悶令人惱火又使人擔心。他無法理解離去的母親，也無法原諒她。在和父親回到日無町后對父親表現出的妥協更是有一種強烈的不甘和無法宣泄的憤怒。雖然一再否認，其實音樂恰恰是他那些情緒的出口，也為劇情推動設置了一個扳機。面臨中考的志愿填選坦言自己不知道該去哪里。面對這樣無形又巨大的，在青春期才有的迷茫和彷徨，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處理這一系列生活的沖撞和隨之而來的情緒。他和父親從東京回到日無町就像是受傷之后的躲回貝殼中那樣的隱喻———是逃避，也是種固執，更是本能反應。

而露其實對應的是人性中純粹的善意和好奇。露有個設定是在聽到了音樂后就有了腿，并且有了無窮的動力和精力去不停舞蹈。為什么是跳舞呢？我認為因為舞蹈是人類本能的喜悅情緒宣泄方式。凱和露在深夜里蕩秋千是全片前段的高潮，也是凱情緒再次轉變的關鍵。兩人提及了各自消失在生活中的母親，聽著露口述的母親殘酷的命運，想到離開自己的母親，反而讓他明白了所謂命運和離別的本來面貌：來不及準備，來不及道別。此時凱心中的陰霾和那森嚴的防備早已卸下，得以面對真正的自我：對媽媽離開的深深不舍和對同樣受傷的爸爸擔心卻無從開口的困苦。

他和露的情感，是徹底剝離了情欲的純粹的友誼和喜歡，而正是這一點，使得他們的情感羈絆遠超普通的戀愛的范疇。也正是因為這點，讓我確信最后擁抱著露的凱那一幕然后忽然消失有著一個隱藏得較深的隱喻，就是與“自我”的和解。

游步與圓夫

游步登場的時候就是個非常臉譜化的少女：因為凱從東京回到鎮上，又因為發現了他的dj作品而因此而好奇才靠近他。對一直陪在身邊每次都替她出頭的圓夫卻是完全的心安理得。虛榮，嫉妒，膚淺。可以說是非常令人討厭了。她看似為自己的將來做好了打算，但其實自己和凱一樣面對未來無所適從。去東京，是對自己未來可能性的憧憬，也是對自己靚麗容顏被束縛在小鎮舞臺的不甘。半吊子的樂隊更是她想用來和普通人區別開來的標簽而已。但是她又確實是真的喜歡音樂在乎音樂的，也是真的想走去更大的舞臺讓自己的才能被認可的。這種對現狀不安又不想承認自己不知道何去何從的矛盾和面對家族安排和她本身訴求的矛盾是她的困境。在長久的自己編造的那個去東京成為偶像的未來里，她失去了沖破這幻想來面對自己真正所渴求的勇氣。對于她而言，自己常常向人訴說的“未來”恰恰是自己心靈的那塊御陰巖。而對在偶像前輩的那頓晚飯后，她袒露了自己的懦弱恐慌和嫉妒還有虛榮。而那個小姐姐，恰恰是鎮里唯一能理解她的人。或者說，她就是曾經的她。她對露的喜歡和對自己的內疚，使她最終得以沖破那些困頓，單純地想為露去做些什么。面對后輩的傾訴，小姐姐擁抱了這份陌生的好意和懺悔，努力地開始幫她一起挽救這一切。

圓夫恰恰相反，是三人組里最不讓人生厭的那個了。而他其實也有自己的困惑，一直以來用開朗和熟絡來偽裝自己對游步的心意，使得他已經無力沖破這安全距離去表露自己的真心了。要接受這個因為音樂作品而忽然闖入他們之間的凱，以及看到游步對凱的那些露骨又膚淺的好意，想必他是非常苦澀的。面對家族代代傳承的寺院，他是三人里唯一那個有非常明晰的未來的人。然而他真正喜歡的是音樂。渴望通過出道和曝光來取得世俗認可的成績進而說服家里也許會支持他去做音樂，這和期望自己能一直陪伴在游步身邊希望她能注意到自己，注意到他的付出的態度而喜歡他的心情，何其相似。自始至終他都未曾想過以抗爭的形式去表達自己的訴求，反而一直逃避著那個越來越迫近的未來。在聽到了游步的廣播后，他在感動之余更是希望自己能到她身邊去。所以在廣播室里面對要去幫凱的游步，他不僅自然而然地訴了衷腸，更與那個渴慕游步的自己達成了和解：無論怎樣，希望自己能成為她的一份力量。被他拉住手的游步那時一定有了真正的感動，因此也能鼓起勇氣對凱坦承真實的自己。

在播音室里，姐姐對游步說，要把一句話耐心地斷句，不然回音和廣播的疊加會讓聽眾無法聽清，要慢慢地準確地傳達給大家。爺爺陪著圓夫，告訴他如果急躁地傳達，反而會讓大家聽不清。此刻大家一定回想起貫穿整個故事的那個聽起來毫無感情，又有著超多斷句的緩慢廣播：原來沒有斷句，真的會完全聽不清他要說什么呀。也正是到這一幕為止，故事中的急和緩的對比敘述，就告一段落了。

父子和父女

聽到露的呼救，爸爸化身成兇神一路狂奔而來。不惜被太陽灼燒，緊緊護住了女兒。這是愛的回應，也是父愛的面貌。而游步的爸爸則從不理會女兒的真正心意和訴求，以至于到最后不顧女兒的請求，招來了御陰神的懲罰。他完全不信有人魚，其實也暗示他對愛的理解和解讀明顯有了錯誤。因而引出了他和爺爺之間的分裂和矛盾。而正是因為他，使得家里氣氛壓抑，逼得游步不想回家：只需要一點點的誤讀和粗暴，就會把好意破壞殆盡，愛是多么脆弱啊。

凱的爸爸和凱之間，游步的爸爸和爺爺之間，都存在著隔閡。因為不理解父親而疏遠，遇到了露之后因為翻到爸爸年輕時的專輯而得以再次走近。凱對于年輕時的爸爸其實是完全陌生的。雖然朝夕相處，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了解父母呢？他們之所以變成如今的樣子是經歷了什么，年輕時的他到底是怎樣的人呢？爸爸的樂器和磁帶提供了一個全新的視角。穿過時光的積灰，凱所聽到的，其實是那個年紀和他相仿的父親，兩個少年的共鳴使得凱能以朋友的心情去解讀父親，關心父親。而那些柔情所傳達的對象，則是多年之前的母親：原來，他們那時的戀愛那么認真那么美好啊。在最后，用露的鱗片作為撥片盡情喊出的那首歌，不僅是對露而唱，也更是對媽媽想說的話。

嗚呼 目を閉じれば

啊... 若是閉上眼

胸の中に映る

會在心中映現

懐かしい思い出やあなたとの毎日

令人懷念地加快與你的每一天

本當のことは歌の中にある

真實的故事就在歌曲里面

いつもなら照れくさくて

就連一直因害羞

言えないことも

而說不出口的話也是

今日だってあなたを思いながら

今天在想念你

歌うたいは唄うよ

以歌的形式表達出來

ずっと言えなかった言葉がある

有些一直說不出口的話

短いから聞いておくれ

以簡短的方式說給你聽

「愛してる」ah…

我愛你

今日だってあなたを思いながら

今天也是在想念你

歌うたいは唄うよ

以歌的形式表達出來

どうやってあなたに伝えよう

怎么做才能傳達給你

雨の夜も 冬の朝もそばにいて

不論是下雨的夜晚不論是冬日的都在你身旁

ハッピーエンドの ah

邊想象著電影的歡樂..

映畫を今イメージして唄うよ

...結局邊唱著歌

こんなに素敵な言葉がある

有一句美好的話

短いけど聞いておくれよ

雖然簡短但還是想說給你聽

ah「愛してる」

我愛你

你看，愛在那一刻超越了時光，跨越了距離。訴說著這愛的，是年輕時的爸爸， 是凱，是努力挽救著鎮民的魚人，是來接已經變成老太婆的戀人的他，是來見未曾和兒子好好說上一句道別的母親。影片的主題曲，齊藤義和的《歌手的情歌》，經父親的demo，到兒子在人魚樂園的現場演繹，在這許多年間的塵封流轉后，穿引其中的命運恰恰是幾代人關于愛的解讀和踐行。想必臺上的凱在演唱的同時不僅理解了父親，更是理解了母親，和他們那真實而又缺憾的愛情吧。

老太婆和老頭子，傘與漁

傳說老太婆的戀人被魚人虜走再也沒有回來。無法傳達的愛，戛然而止的愛。時間定格在了他們分別的那一刻，她始終無法走出來。她固執地堅信一個只是可能的事實，反而讓她錯過了那么多年來和他相見的機會。而幸好愛也是救贖，她沒有片刻的放棄，最終還是等來了他。在最后，她委屈地問戀人，可那么多年以來你怎么都不來看我告訴我？這里就是一個細節了，老太婆登場第一個鏡頭就是手持標槍在燈塔那邊朝著外海守望，鎮民說她每天像一個雕像一般從日出守到日落：她在白天望著外海自然是決計看不到人魚的。何況她手里的叉子，怕是貿然接近都會有生命危險。見到苦等而來的戀人，面對他的邀請，她心甘情愿變成了一條人魚。這大概就是少女心吧。

凱的爺爺重新見到媽媽那一段情不自禁落淚了。他是多么想念媽媽呀，在那么多年里，母親被魚人襲擊后落入水中的場景無數次在腦海中重現。以至于自己都忽略了媽媽最初落水的原因，漸漸地也開始把錯理所當然地歸咎給魚人這個他甚至都沒有看清面貌的存在。無法回應的愛，戛然而止的愛。在這巨大的無力感裹挾的人生中，爺爺選擇和記憶里媽媽年輕時那樣做傘，做了一輩子的傘。來供養家人，來繼續生活。而他沒有選擇鎮里更多人選擇的漁業，為什么呢？傘的寓意再顯然不過，是一種關愛和庇護。漁則是索取，被人魚保護的魚群是小鎮漁業發達的原因。他所做的正是將媽媽的愛傳承給子輩孫輩，是像傘一樣無言又沉默的愛。在目睹了露被捕抓到最后竭力救鎮民的人魚們，爺爺也在那一刻完成了和“媽媽到底是怎么被人魚帶走的”事實的和解。進而給全民打傘救人魚埋下了伏筆。

最后，太陽升起，御陰巖倒下，在狂歡后人魚一轉身消失在海中，只留下那些傘。不禁會讓觀眾從大團圓的歡喜中猛然抽離出來：人魚到底是什么呢？人魚是不是真的存在過呢？這應該是導演留給觀眾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個包袱了吧。

嘟之歌

還記得《超脫》里老師最后去孤兒院看她，遠遠的她就沖過來，扎進他的懷里，抱住轉圈圈，最后流著淚嘟在一起默默蹭臉。那一幕可以說是標準的愛的宣泄流程了。而當露抱住凱一邊嘟著蹭臉一邊說著喜歡，小嘴學著那天晚上看到的情侶一頓亂親的時候。那一幕的美好和溫馨想必人人動容。其實那時凱他抱住的其實是“愛”的本身，那最初的本心。最溫暖的擁抱，想讓對方快樂的心情，想告訴對方自己的好意和心情。那是最純粹的付出。這樣的情感，是原點。然而接納她（露）會帶來好多好多的問題，會有困苦有煩惱，甚至有冒險，會被誤解，會被傷害。需要的不僅僅是表達的勇氣，更需要直面自己。每個人心里都會有這樣的小人魚呀。害怕陽光，膽小，需要特定的情緒（歌曲）才能引她出現。發現了嗎，露就是愛呀。所以露之歌就是愛之歌。

所以，愛她就要嘟她。要慢慢地對她清晰地表述自己的心意，要陳述最真實的自己。挽著你下車的時候我在想的是，我扶了多少個老奶奶才換來了運氣能遇見你，又要扶多少個老奶奶才能讓你變成老奶奶的時候是我在你身邊扶著你。嗯.....還是趕緊嘟你一下壓壓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