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未見識過鄉土生活的城里人初讀《邊城》,就好比讓一個不諳傳統文化的現代人讀《紅樓夢》,仿佛是進了大觀園一般,陌生,遙遠,卻精彩異常。只不過,后者是以封建時代大家庭的繁復奢華令人嘆為觀止,而前者卻是以淳厚質樸的風土人情叫人眼前一亮。
名為“茶峒”的小山城,繞山岨流的小溪,象征著某種風水的白塔,桃杏花里的沽酒人家,夏天里日光下晾曬的紫布花衣袴,黃泥的墻,烏黑的瓦,吊腳樓里毫無顧忌的男歡女愛,節日里鼓聲如雷的賽船和追趕的鴨子,管了五十年渡船的老人,單純善良的小女孩翠翠,日頭月光下一唱就是三年六個月的情歌......
林林總總,展現給我們的,是一幅傳統中國鄉土式的山野畫卷,當然這只是這座邊陲小城的表象,風物背后,是五味雜陳、綿綿密密的生活,不經意間,總會“有些眼目所難見的人事哀樂,在這小山城河街間,讓一些人嬉喜,也讓一些人皺眉。”
“邊城”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單從字面上解釋,就是湘西邊界的一個小山城,所以叫“邊城”,大概是邊境之城的意思吧,說是“城”,在我看,它更像是我們通俗意義上所說的小山村。若談及其內里的深意,沈從文自己就給出了最好的答案。
對沈稍加了解的人都不會不清楚他對于農人和兵士不可言說的感情,因為這些就是他的親人與鄉親,而他筆下的小山城更是他本人生于斯長于斯的地方,他所要描述的,恰恰就是與現代都市生活相對的世界的另一面,那些正直、誠實的人,他們的愛憎與哀樂,那些極其平凡極其偉大的生活,極其美麗又極其瑣碎的性情。
用沈的話說,就是“對于都市中生長教育的讀書人說來,似乎相去太遠”的“無益之業”。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這個邊城世界,本就不是為“多數人”描述與構建的。只會照搬文學理論、黨同伐異的批評家,分布于人口密集的都市中時間寶貴、追求“不落伍”文學的文藝愛好者或學生,被社會風氣輕易引導的普通讀者大眾,都在這個“多數人”之列,這本書的作者,在動寫作之念的那一刻,就把他們放棄了。
那這本書究竟是為誰而寫?沈說,是那些認識些中國字,置身于文學理論以及說謊造謠消息所達不到的職務上的人,他們關心農村,對其充滿好奇,愿意去了解這個或陌生或熟悉的世界,有一顆寬容、熱忱的心,有最起碼的理性,在閱讀之余思考這些小人物以及這個民族過去的偉大與將來的命運。說到這,沈從文塑造這個世外桃源的目的已經顯而易見了——那就是懷古憂今。
對著作者的標準,我惶恐地給自己歸了歸類,我既不是什么理論家批評家,又不只追求新潮的閱讀潮流,雖然屬于時間寶貴的大學生,好在并不容易被人煽動引導,雖談不上睿智理性足以思考國家民族命運,好在沒有喪失思考的習慣與一顆熱忱的心靈,這樣看來,是有幸讀得上、讀得懂這個故事的吧。
明確了讀者對象和寫作目的之后,再回過頭來細看小說,其實是個很簡單的小故事,渡船老人的孫女翠翠,與船總兩個兒子的愛怨糾葛,以及老人為了孫女幸福在其中的周璇,質樸又瑣碎。
這個小山城,就是費孝通《鄉土中國》里描述的那種傳統的中國鄉土生活,是安靜祥和的熟人社會,有著約定俗成的一套民間規矩,有鄰里鄉親共同敬重的德高望重之人,少有什么金錢和功利的概念。
然而,如今它也面臨著價值觀的沖擊與分化,比如“車路”與“馬路”之分。按茶峒的傳統習俗,男子若想奪得心愛女子的芳心,必要站在那高崖之上,唱上三年六個月的情歌,直到把女子的心唱軟給了回應,這叫“馬路”。車路呢,則是請家長做主,請了媒人正正經經來提親。
大老走的車路,請人向翠翠提親,爺爺卻不知如何作答,因為他不得不關心孫女心里的想法,從小帶大的丫頭,到了情竇初開有小心事的年紀,嬌嬌地不能和爺爺明說,爺爺更是手足無措,只是背地里盡力幫她磨合拉攏,只為孫女幸福。然而人生在世,無可奈何居多,一番好事,幾經波折,老大離開意外身亡成了兩家解不開的疙瘩,翠翠和二老的姻緣也因此耽擱。
直到那個管了五十多年船的老人在風雨交加的夜晚一睡不醒,船跑了,塔塌了,翠翠哭了又哭,直到沒了眼淚,便接過爺爺的渡竿,替他重掌渡船,那個使她夢里把靈魂都浮起的歌聲,卻再不曾出現......
而邊城,這個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桃源,也成了一曲為質樸自然的鄉土生活唱響的贊歌,是為紀念,也為祭奠。畢竟,如今社會下,這樣的地方恐不多見了,盡管聽起來很殘忍,但似乎,這樣的小鄉村確確實實已經為現代社會所遺棄——而真正的美,恰是被遺棄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