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根棕萬根桐,兒子兒孫都不得窮”,這是每年正二月里祖父一面栽樹一面所念叨的話。在他栽種的樹中,有棕樹,桐子樹和香椿樹等,他卻獨看好前兩種,以為栽種多了,子孫后代就能免于貧窮。因為那時的棕絲、桐子仍在受重用。記得每年光賣棕絲和桐子都可以得到一筆不小的錢。可惜時代變了,棕絲和桐子早沒什么人要了,山上成堆的桐子只能爛在泥土里,棕絲則緊裹在棕樹上,成為棕樹繼續生長的負擔。最近看到一篇文章是感嘆穿棕手藝人的消失,而鎮上煉桐油的機器也不見好些年了,工人們想必是作了另外的謀算。不想,幾樣樹和幾種人的命運在一個時代里竟如此休戚與共。在祖父的認識里,他已足夠遠慮了,怎奈世事遼闊難測,再美好的用意也終不能遂愿。多年來一直想寫篇題為“千棕萬桐”的文章去追念,只因沒個督促一直沒有進展,要不是近來整理家鄉一帶或幾近消失或仍在延續的飲食習慣,正好談到桐子葉麥粑,恐怕連這樣拂拭拂拭舊事之塵的機會也找不到的。
一個來自貴州的人,差不多就是來自山區了。而在十幾二十年前,通往山區的公路是極不便利的,蜿蜒也就罷了,還狹窄;狹窄也就罷了,還危險;危險也就罷了,有時還中斷。在這樣的情況下,山外人想一嘗山珍野味,基本只能白想了;平等的是,山里人想一嘗生鮮玉食,也基本只能白想。不過種子總是容易攜帶的,尤其那些對環境要求不太苛刻的作物更能拓展它們的境界。比如小麥,原本是北方作物,卻不知什么時候在貴州的山區爭得了一席之地。相比米飯,面條確實帶來很多方便,在農忙時節特別受歡迎。因此很多家里都種了小麥(兒時的家鄉還處于典型的自給自足的農業社會,想吃什么,就得種養什么,所以農作物特別多樣性)。
除了面條,我們還把小麥做成麥湯粑,酸麥麩,以及麥粑和桐子葉麥粑,而至今還想一嘗的是桐子葉麥粑。
初夏屬于很多事物。不止是收小麥的時候,也是嫩油油的桐子葉在風中搖曳的時候。它們本不相關,而勤勞且智慧的農人卻使一道美食——桐子葉麥粑——由此誕生。桐子葉麥粑的制作并不難,只需用桐子葉包著發好的面團蒸熟即可。而這面團的制作也頗樸素,是在面粉里加酵頭和水揉成的,連堿都不用加,所以略帶酸味,但也正好,貴州人嗜酸。喜甜的話可以加糖,印江一帶多加紅糖,因此有紅糖麥粑。至于酵頭的得來,是上天的賜予,并不需要化工廠的支撐。做法也很簡單,只要提前揉一個小小的面團,避光放置半天,面粉里自帶的酵母菌便大肆繁殖。酵母菌一旦多起來,原先的面團就成面酵(酵頭)了。此外別的細菌也在里面活動,制造出部分有機酸,如果不加堿中和,會有點酸味,但對人無害。小時候祖母總會在要吃桐子葉麥粑的頭一天晚上準備酵頭。第二天一早,趁露水未干,我便隨同祖父背著背篼往山上去采桐子葉了。生的桐子葉香味近無,只有使勁去聞,才能聞到一點青香。可一旦入了甑,待氣一上,便是從院子外路過,也知道這戶人家又在蒸桐子葉麥粑了。
以葉包食實為常事,眾所熟知的粽子如此,流行于廣東地區的荷葉飯也是如此。只是對一個生自曾經“千棕萬桐”之家的人來說,他會格外懷念桐子葉麥粑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