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言情】《戲弄》|2-3絕世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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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青云頭一回領工資,領了二十三元錢。他取了零頭三元,其余的上交給了母親。母親把錢攤在飯桌上一遍遍數,高興得抹淚。
父親也高興得過來把錢捏了一遍,得意對母親說,我就說嘛,雖說唱戲沒落了,戲院也是一個鐵飯碗。哎,他嘆了一口氣,臉一松,有了一些失意之態,錢是少了點,也將就糊口了。冷月華紅的時候,這點錢還不夠到秋月樓吃一頓茶點。時代變了。
母親一把收了錢,賭氣似地揉進上衣兜里,說,他有啥子好,他是為資本家闊太太唱戲,貧民百姓哪進得了他的門檻。我覺得我家青云好,真正是為無產階級服務。
父親冷冷一笑:無產階級?曲高和寡,有幾人真正懂的?門外漢看鬧熱罷了。
母親擺出一副不屑于爭的態度:就你是陽春白雪,你知音。
杜青云兩手掩耳,目視前方,仿佛置身于無人之境。他的修為大有進境,常于紛擾之中不避不躲,心中默念唱詞,一場幻覺里人便進入戲中去了。進退無障礙,這就是入戲的瘋魔了。師傅提醒過他,說,人是人,戲是戲,生活是生活,壁壘分明,才有煙火氣。一旦壁壘消融,就是戲情不分,真假莫辨了。
杜青云不這么想,人一入戲便成癡,再不受世間任何紛擾,實屬幸福難得。
杜青云最近常常默念的,便是風尚玉的白蛇:驀然見一少年信步湖畔,恰好似洛陽道巧遇潘安。這顆心干百載微波不泛,卻為何今日里陡起波瀾?
他平靜無波的少年心事,為什么總是在師傅面前陡起波瀾?那種巨大的眩暈感讓他如沉浮在夢中。師傅那深潭也似的眼波為什么總是風情萬種?有意無意地一瞥,便是嘩啦啦晴天霹靂響,又是在眩暈之中飛沙走石天昏地暗……師傅?師傅當年巧遇的潘安是誰?
冷月華?
冷月華啊。一身羽衣動兩江,半粒仁心守繁華。
流傳當年川軍涪陵守備楊顛,一心要招冷玉華做姑爺。冷月華死活不從,楊顛一怒之下兵圍戲院,冷月華瞧著黑洞洞的槍口,微微一笑,說司令要我這活死人何用?這顆心只剩半粒,容得下天地,再容不下別人。半粒之心,豈能獨活!
那另一個半粒,自然就是風尚玉。
青云,青云,窗外一人喊,是薛子前的聲音。杜青云醒過神,薛子前這晚上來所謂何事?他起身,腿有些酥麻,活動了一下,答應道,師兄,來了。
伸頭一看,路燈下,薛子前獨自一人,穿著一件白布襯衣,長身玉立,正仰頭看他,說,你忘啦,好事。
薛子前說的好事就是到宮大爺家掙外快。
這宮大爺在涪陵是一個名人,七十大幾了,卻養著一個小媳婦,每天早上在軍門府前耍長拳,拳畢,喝一杯雀巢牛奶,外加兩個生雞蛋。
薛子前和宮大爺談好,一出杜十娘十塊錢。這有些誘惑人,差不多杜青云半個月的工資了。但宮大爺住在軍門府大街,和師傅隔著一個庭院,師傅知道了是要挨罵的,師傅常常說,戲子命薄,侯門一入,尸骨全無,舊社會唱堂會,不知道吃了多少人?不自重,便被人玩弄于掌股,半點不由人。還是解放好,新風尚一掃積弊,少了些骯臟齷齪。
薛子前這門道,和堂會何異?杜青云躊躇不決。
薛子前說,這世道哪還有官家大老爺,我們這叫以戲會友。再說了,這宮大爺也算個行家,人家好歹做過師伯冷玉華門下狗。眼光毒著呢。
敲開宮家門,便聽見一片嘈雜聲,天井里放著電視,西廂房里卻是留聲機的咿呀聲,兩種聲音混在一起,不明不白地響著。宮大爺在天井橫了一張軟塌,睡眼惺忪地對著黑白電視機里斑斑點點的人影兒。看清是薛子前,精神陡然大振,張口便誦,這夏夜漫漫無聊事,對著這一臺鐵疙瘩犯愁思。我宮大爺正尋思無消遣,眼前忽遇梨園人。呀呀呀,好事來了。
他關了電視,朝西廂房喊,碧玉,你那鐵疙瘩也關了吧。
西廂房里頓時沉寂。
宮大爺這才細細地打量杜青云,半晌,點頭贊道,身若春山,色若秋水,冷月華后再無二人。
杜青云矜持地一笑,兩手作禮,道,宮大爺過獎了。
薛子前伸手捉住宮大爺,老屁蟲,還快不叫你的小夫人上幾道好菜,茶,上等碧螺春泡上。
宮大爺趨步沉肩,還了一記將軍卸甲,薛拐子,你這好吃馬,老子今天偏不遂你的愿。
杜青云想不到薛子前和宮大爺如此熟稔,有些緊張的身子松懈下來。西廂房里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說薛大哥要來,茶水早以備好。聲音清亮,若嬌鶯鳴澗。
說著,一個女人端著茶盤,娉娉婷婷地出來。先在杜青云前福了一禮,遞過一盞茶,女人鬢邊插了一枝月桂,暗香襲人。
杜青云捧著茶,頓覺心曠神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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