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種“處女作情結”,覺得有才華的人在第一次試水的時候就已經自帶光環了;至少也是小火光閃爍。并且,如果一個人在很久很久以后,還能保有處女作里閃現出來的某種品質,這就說明他在這殺豬刀般的歲月里護住了自己的初心,更彌足珍貴。所以我特別喜歡《敦刻爾克》的開頭,那個緊跟著年輕男孩奔跑的鏡頭讓我想起了在資料館看的《追隨》。
《追隨》是一部典型的習作,青年諾蘭只能靠“想法”來彌補預算的缺口:黑白片,一個同樣青澀的男孩擔任主演,他做的事情就是在大街小巷竄來竄去,潛入別人家里。我還記得那里面的一句臺詞:每一個二十多歲無所事事的年輕人,都覺得自己會成為一個作家。我記性非常差,能記得一句電影臺詞可不容易了——這說明這句臺詞戳到了某個神經節點。這是一部青澀的作品,而且在那個時候我已經看過了《致命魔術》,但是我還是很喜歡這部片子里呈現出來的想法,一個自卑又自負的青年藝術家,在一個迷宮城市里,閑逛。可以,這很波德萊爾,也很新浪潮。我能感覺到,拍攝這部電影的人是一個雄心勃勃的年輕人,他有足夠的才華、野心以及世俗的機敏來面對這個世界,并且他很有可能會大獲成功。
后來是一系列的成功,商業與藝術的漂亮結合。不過我個人最喜歡的作品還是我一開始看的《致命魔術》,因為那部片子很好地講了一個關于“逃脫”的故事,魔幻、神秘、吊詭、緊張、又絕望。影片里的世界正常又帶點瘋狂,好比一個間歇性神經紊亂患者所看到的世界;那個時代,科學就是魔術、魔術就是科學,而野心與躁狂也就是一步之遙。經驗豐富的魔術師用繩子與欲望縛住自己的手腳,然后溺死在自己無比熟悉的水箱里。非常喪,非常好,一個優秀的西西弗寓言變體:西西弗日復一日地推石頭上山,有一天他被陽光晃了一下眼睛,腳下絆了一跤,然后石頭滾下來把他碾死了。
諾蘭很喜歡講關于“逃”的故事。都說他是一個心理懸疑愛好者,確實沒錯,他喜歡講人們如何逃脫自己心里的魔障的故事;不過我以為他最喜歡的不是人的內心,而是被困之后掙扎逃脫的那個戲劇場景。《敦刻爾克》就是一個密室逃脫的故事,敦刻爾克的海岸與天空就是一個大密室,而機艙和船艙則是一個個小密室。諾蘭構造了環環相扣的密閉空間,然后把人物一個個放在密室里,鎖門、灌水,讓他們拼命掙扎、向外逃。表面上看士兵們的目的是逃回家,而實際上導演的目的就是讓他們一次次地逃,在不同地方、場景中,獨自或跟不同的人一起逃。要的就是一個個真實的人在絕望境地中向外掙扎的那種原始欲望,諾蘭知道,密室的高墻一步步壓緊,會逼迫著人們顯出原形。這就是最真實也最有張力的戲劇時刻了。
《敦刻爾克》有著三條線索交織:士兵們要逃離敦刻爾克(但一次又一次地被推回起點);飛行員在空中劃定或打破敦刻爾克封鎖線;對岸的英國人民向敦刻爾克駛來。這三條線索的時間單位不一樣,分別是一周、一小時、一天,不過諾蘭并不打算使用同一的時間量度。在密室逃脫里,所有單位空間里的時間都是給定的,其實在密室里的人對時間是沒有確切概念的,重要的是在給定時間里從空間里逃脫出來,不論長短。
我很喜歡這部片子呈現出的顏色質感,那種清冷但溫柔的海藍色,還有飛行員機艙內微妙變換的光線。當然我更喜歡那一個個密室空間里發生的事件,我在這一個個戲劇小場景里找到了很多熟悉的元素,比如灌滿水的箱子,比如年輕男孩們粗糲而強力的生命力與意志,再比如冷水打在皮膚上的那種細小的、絕望的冰涼。這些都寫在劇中人的表情和動作里了。諾蘭通過場景、剪裁與演員表演所營造出的觸感那么真實,以至于我們都跟著走進了密室。這是一種魔術力量,而與《追隨》、《致命魔術》時期相比,《星際穿越》之后的諾蘭在才華與機敏之外多了一層敦厚的情愫,而這種溫和敦厚的抒情在《敦刻爾克》達到了巔峰。我仿佛間覺得他在用鏡頭寫一篇散文詩了,鏡頭而不是語言成了他的字句,而字句之間的關聯與節奏織成了一張溫柔而結實的網,像潮水一樣緩慢起伏。
回到開頭。空無一人的廢棄街道,年輕士兵在槍聲追擊中一路奔跑,跑到了海邊。一個空曠的地方,敵機在盤旋。海岸上有很多人,一群一群、一個一個方陣。他突然有點想上廁所,就找了一個隱蔽的地方。但海灘上哪里有隱蔽的地方?他剛蹲下,轉頭就看到了另一個士兵在埋尸體。他猶豫了一下,提起褲子走了過去,幫忙填坑。畫面上出現一個大腳丫子,屬于另一個死去的男孩。然后鏡頭轉向了系鞋帶的皮鞋。活著的男孩子們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
游戲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