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br>
不得不說,畢飛宇的文字總是能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深深地抓住讀者的心,從一開始的《推拿》,再到后來的《平原》,以及如今的《青衣》,真正地驗證了那句“一個作家最重要的就是找到自己的行文方式”。而這種畢式的行文,則與我個人的閱讀習慣十分對味,所以,當我從圖書館的書架上看到了“畢飛宇 青衣”這幾個字的時候,當我將那本薄薄的小冊子放在臺燈下的時候,帶著一點聽故事的好奇,那樣的水袖,似乎也飄到了我的眼前。
《青衣》是一個短篇,較之于之前的《推拿》和《平原》,這還是我第一次閱讀他的短篇作品。曾經看過一句話,通常情況下,人們總是認為,一個作者開始自己的寫作生涯的時候,首先應該寫好短篇,然后為長篇做鋪墊,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真正體現一個作者功力的,往往正是短篇,只有在積累了長篇的歷練之后,才能將短篇寫得精到。
這樣的道理,不知道在閱讀的時候是不是也同樣起效,在讀完了兩部長篇之后,我好奇地期待著,這部短篇會給我帶來怎樣的驚喜。
故事不長,情節也不復雜,但畢飛宇筆下那種籠罩在沙宗琪推拿中心與廣袤陜北平原上的沉重感卻依舊存在。一個被認為天生就是為嫦娥而生的姑娘,一個“黃連投進了苦膽胎,命中就有兩根青衣的水袖”的青衣,一個紅極一時卻因為妒忌而自毀前程的任性少女,一個人到中年身材走樣卻仍然執著藝術的庸常婦女,一個終于重返舞臺卻仍被命運無情捉弄的悲慘旦角,這所有的一切,就是筱燕秋的青衣經歷,更是一個女人的青春不復。
嫦娥本來只有一個,可是舞臺上卻要有AB角,這也僅僅是一場戲而已,自這出戲首演開始,幾代人都曾經扮演過嫦娥,這也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墒求阊嗲飬s偏偏將舞臺上的事情當成了生活里的日常,由此,她不能接受別人搶走她的嫦娥,所以,也就有了后來那潑向李雪芬臉上的那杯熱水,也就有了再后來因看到春來的嫦娥扮相而出現在雪地里的失魂落魄。
有人說,筱燕秋這般的執著,是因為對于藝術的忘我追求,嫦娥是她,任何人再著上那樣的扮相,都是對嫦娥的褻瀆,所以,筱燕秋宿命般地幾番容不下那個B角。雖然以我個人的眼界及經驗,我無法想象這樣一般對藝術的投入,但我相信世間真的就有這樣的人,他們將畢生的追求都給了自己所熱愛的事業,甚至那種癡迷的程度,執著得讓人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這大概就是真正的藝術家和庸常的我之間的差距吧。
雖然我并不懷疑這樣的一種執著追求的存在,但是之于《青衣》這個故事,之于故事里的筱燕秋,我卻不能百分之百地認同。當然,我承認在筱燕秋的心里,對于嫦娥,對于青衣,對于藝術,她有著天賦與技巧,她有著熱愛與追求,但后來那種歇斯底里的執著,也許并不僅僅止于此。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我想,這也許才是筱燕秋心之所畏、悲之所由。
如果說第一次對于B角的不滿是因為妒忌,那么第二次對于春來的不滿則是因為當年老色衰面對青春貌美產生的憤恨與絕望。不得不說,當看到上了妝的春來的時候,那樣美麗的面孔,那樣比嫦娥還嫦娥的扮相,讓筱燕秋的心里徹底明白了,她的嫦娥,死了。
之前臺上的萬眾矚目,一下子跌下了神壇,嫁給了一個木訥平凡的男人,過上了庸?,嵥榈纳睿貌蝗菀子辛酥匦聛磉^的機會,卻仍被命運捉弄,讓徒弟贏得了掌聲。但是,就算是春來始終沒有上場,就算是筱燕秋沒有錯過最后的一幕,當曲終人散之后,嫦娥還是會飛走,那畢竟是天上的仙,是戲里的人,而筱燕秋還是要繼續她永遠都改變不了的生活,幕布落下之后,等待她的,還是那個形式大于內容的軀體。就算是她演了一輩子的嫦娥,但在戲外,她永遠擺脫不了筱燕秋,因為,戲里的情節,永遠不能搬上生活。
偷了靈藥的嫦娥,在碧海青天里忍受著曠日持久的孤獨。而不是嫦娥的筱燕秋,在那個漫天飛雪的夜里,揮動著自己的水袖,用一次次轉身、一段段唱詞,祭奠著自己被消耗的青春和被異化的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