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東干腳的人常常以小院子的人自居。
再沒發(fā)現(xiàn)段家之前,我們東干腳院子是小的。發(fā)現(xiàn)段家之后,才知道這附近,有比東干腳更小的院子。
東干腳各家立火的,包括獨自生活的單身漢、五保戶,一共17家,人口90出頭。村子里沒有一座有年代感的青磚瓦房。從大院子搬出來后,東干腳的先祖摶土為泥,砸泥為磚,取石裝窯,煅燒成灰。村里沒有瓦廠,專門從大院子定了青瓦,一擔一擔挑回來,在山腳灣谷的平地上,照著大院子的風格,蓋起了房子。十幾戶人家,村子里竟有五條巷子。在先祖看來,東干腳是要大發(fā)展的。泥磚房子在巷子的分劃下,一座一座,坐北朝南。門前是秧田、水田、曬谷坪。屋后是懸崖峭壁,阻斷了山上的飛禽走獸下來撩事。巷子因陋就簡,或者填充砂石,或者鋪上黃泥,或者鋪上石板,平整、便捷、實用,體現(xiàn)了老輩人的儉省之道。
泥墻經(jīng)過風吹雨打和地力作用,發(fā)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有的裂了一道縫,有的發(fā)生了傾斜,有的像被狗啃了的骨頭,凹進去一片。到了秋天,東干腳的人抓住時機,在干田里摶土為泥,砸泥為磚,干透之后,碼起來,蓋上干稻草。霜后,天氣干燥晴好,便開始拆掉老房子的瓦墻,置換上新磚,做出一座新房子。一年一家,兩年一家,或者三年一家,速度取決于經(jīng)濟,寬松一點,就蓋座整的,拮據(jù)一點,只換掉那堵危墻,手頭實在扒拉不開的,就等等,先用一根杉木頂一塊木板撐住那面危墻,過一天算一天。麻雀在屋縫里結(jié)窩,燕子在大門的墻角上壘巢,泥蜂在墻角縫里鉆孔,風在巷子里自由出進,油鹽柴米四季氤氳。村人在山坡下種了拐棗,在村側(cè)的小塊空地上種上銀杏,在屋前種上石榴、柑桔。在屋側(cè)種上桃李,在屋后種上枇杷。把空著的宅基地上圍上籬笆,種上橙子樹,梨子樹。小小村子,一年四季斑斕。在寬大的田埂上,種上棕葉樹、米棗樹,在更寬敞的河坡上,種上楊柳和柏樹。還在樹下架起兩塊大青石板,做平水橋,橋下流水如歌,人畜經(jīng)過,影子印在橋下的水面上,如一道剪影。村前的路,一路蓋著青石板,路邊的羽毛草上,金龜子像個訪客,沉浸在這一方安靜里。
沒有發(fā)現(xiàn)段家之前,我想,這天底第二小的院子,就是東干腳。
天底下第一下的院子是勒桑里。
勒桑里平日里發(fā)現(xiàn)不了,上山砍柴或者放牛,借著山的高度,才能看到平地上的勒桑里。勒桑里的人比東干腳的人更愛種樹,屋前屋后,屋左屋右,桃梅李果,一樣不落。又借了村子四周是平地和荒地的便利,在村子周圍也種上了樹和竹,桂花樹、臘葉樹、拐棗樹、杉樹、毛竹林、楠竹林,把十來戶人家團團圍住。這些綠色樹木像一個漩渦,把勒桑里旋進去藏了起來。東西黃土大路,村里的路是黃泥路,有一塊石板都被搬去蓋了豬樓(豬圈),真的是因地制宜,因陋就簡。東干腳勒桑里中間隔著一條水流湍急的河,河兩邊是莊稼地。河道常年被水沖刷,帶走了不少泥沙,也帶出了很多石塊,經(jīng)過水的浸潤和打磨,鋪在河底一層,像一張一張嬰兒臉,煞是驚人,所以,我們放鴨子、放牛、打豬草都不去那河邊。只有河水干了,才提一個白鐵桶兒,下到河里全神匯聚地翻石頭尋山螃蟹。偶遇勒桑里的人,看著他們目露精光,也不搭話,根本不認識。只隔了一條河,臉熟得很,卻叫不出名字。蓋因勒桑里的人平時不出來走動,喜歡窩在家里默默編竹器。也因此覺得勒桑里是個被大地藏起來的地方,無聲無息,神秘得很。
放鴨子,沿水溝而上,走進了段家,才知道這世上,最小的院子是段家,不是東干腳,不是勒桑里。
段家只有五戶人家,五座房子。
鴨子在水溝里漫游的時候,我胳膊夾著棍子走進去過段家。段家五座房子,跟東干腳的房子一樣,但跟東干腳的布局不一樣。前面四座房子四葉草簇在一起,后面是一條直直的過道,過道里青石板被雜草淹沒了,像塊茂盛的草地;邊上是一條青石圍墻,整整齊齊,筆筆直直。石墻上面一路長著狗尾草,參差不齊,好像圍墻里伸出頭的精靈。圍墻有門,沒有門板,雞鴨狗,野鳥,貓,自由進出。里面一塊草坪,后面正中央是一座卯榫結(jié)構(gòu)的木頭房子——我家的也是,堂屋兩邊是板壁,板壁上有釘子,掛斗笠。屋子兩側(cè),是菜地,雞在菜地里,每一張大的菜葉子都被雞保護過,傷痕累累。堂屋里空蕩蕩的,鍋冷煙冷。家里無人,是很忌諱有人探頭探腦的。房子后面是空山,長著七拐八彎的雜樹,樹下的石頭像猛獸一樣,隨時要撲出來。往前走,有巷子口,像狗洞。鉆進去,別有洞天,巷子風涼涼的,摸一摸土墻皮,也是涼涼的。房門沒鎖,攏著;廚房門敞開著,黑乎乎的土灶柴灰發(fā)白,地上擺著煙灰色的四腳凳,墻根邊靠著油膩膩擦不干凈的碗柜。再往前,見到園子里屋檐下靠墻坐著一個老人,村里唯一留守的人。也臉熟,早幾年,經(jīng)常看見他背著釬擔,弓著背,身穿寡婆棉衣,腳踏缺了后跟的解放鞋,大冬天的,一個人在我們村前的河坡上走過,走向大嶺。他聽到動靜側(cè)臉看了看門外,他看見了我,這嚇了我一跳。并不是因為他禿頭,也不是他臉色蠟黃眼泡浮腫,完全是他看了我。他知道我是放鴨子的,我怎么走進了他們院子,還是一個人,縮頭縮腦,還一不小心兩個人撞了臉。他正可以當我鬼頭鬼腦,是來踩點的下作之人。在他沒有開口之前,趕緊溜之大吉。出了小巷子,迎面一棵米棗樹,樹上米棗密密麻麻,串魚一樣。想想剛剛見到的人,趕緊小跑了過去。
段家門前的水溝邊有一棵飯碗大的板栗樹。
板栗樹之外,就是大院子的水田,數(shù)千畝,一片擺開,看起來有點浩浩淼淼。樹上板栗長著青刺,不管板栗毛栗,我們一概叫“毛栗球子”。在板栗樹下,我遇到過段家所有的人。一共二十來個人,兩人是我小學同班同學,一個是經(jīng)常穿著父親的衣服去讀書,一個是嘴角里經(jīng)常不由自主的吊著一溜哈喇子。還有火云——在東干腳、勒桑里、段家這些男人中,火云的身高最高,干活吃苦早,所以很早背就弓了,走路像蝦公一樣。他還是我鄰居的叔舅,后面那一座大的木房子就是他的。沒走進段家之前,還以為段家人不少,沒想到段家一共只有五座房子,全怪段家門前的吊柏樹、毛竹林、刺蓬擋住了眼力。段家人少,注定了這是一個苦命的地方。段家沒有水井,喝溝水,溝里沒水,就穿過田野,到兩里地外大院子的古井挑水。在水網(wǎng)密布的陽明山吃不上水,只能怨命苦。段家的田土遠,在幾里路外的新壩里。段家兩邊都是莊稼地,卻都屬于大院子,不屬于他們。沒有地,他們搞不起副業(yè)。大白天里,段家的勞力都去了新壩里,留下來的,不是靠著墻根曬太陽打眼皮的老人,就是上后山荒土里刨土薅草的老婦。生活不容易,又人單勢薄,還是小姓人家,擠在一起,相互取暖,相互照應,日子雖然艱難一點,還是可以維繼下去。一代人一代人這樣想著,日子就這樣平靜地像水一樣,過了一年一年又一年。
段家是離馬路最近的一個村子,交通方便,但動彈不得,四周的土地,都不屬于他們。土地的主人,山的主人,也有困境和局限,家里過(死)了老人,不往兩邊的山腳下埋葬,就在莊稼地里埋葬。幾代人下來,段家團團轉(zhuǎn)轉(zhuǎn)都是土堆堆,新墳夾舊墳,滿目凄涼。可能久處不怕,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段家人并不在意,或者已經(jīng)麻木,根本不屑神鬼狐魈。因建設發(fā)展沒空間,段家人緊密的連在一起,相互幫助和勸慰,在自家地盤上,安安靜靜的營生過日子,連我都羨慕。走在那條筆直的過道里,看到頭上的雀鳥驚惶飛過,我甚至想,如果可以,我都愿意做這青石墻里的一塊石頭,跟這個世界不發(fā)生任何瓜葛,沉沉靜靜,穩(wěn)穩(wěn)當當,對著青天和半山,伴著雀鳥和飛蟲,悄悄摸摸過與世無爭的日子。看看那些煙熏火燎的房子,生活的苦澀隨之而來,作為一個小院子,生存太難了,難的這世間已無可遁之處。
我記著段家,可段家并不喜歡自己的樣子。分田到戶,人獲得生產(chǎn)自由后,抹掉了同甘共苦的記憶,段家瓦解了。生活困難的同學在家種烤煙致富,原地起高樓;流哈喇子的同學開環(huán)保車,居然在城里落腳了,老家的墻上已經(jīng)長滿藤蘿,鳥雀老鼠成了常客;火云的兒子出息了,用田換土建房,搬了出去;單身漢死了銷了戶,一家搬到山腳下,蓋了兩層樓,生活已經(jīng)很逍遙了。段家為什么這樣了?一個小院子,幾戶人家,怎么還分的這么散,萬一有一個閃失,叫鬼都來不及。然而,這就是生活現(xiàn)實,每個人心里都有“家是唯一”的小九九,每一個人都想十足的隱私和自由。那點心思一眼看得出,看得出,看破不說破。大家一邊小心翼翼維持鄰里關(guān)系,一邊自由自在的享受自家生活。這就是鄉(xiāng)村。這讓我若有所失,患得患失,無能為力,失去主張。然而,做小院子里一塊石頭的夢想,依然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