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冤家奴家

故事從海棠葉瓣間舒展開,花園里原本沒有海棠,可能是小紅弄進園子來的,能自由進出園子沒幾個人,母親不會有此閑心,雙文卻是不能。現(xiàn)在不在節(jié)令,海棠通身著翠,綠得俗氣,和別樣花草無二,葉片上游離著雙文的眼,從這片滑上那片,順拐到看花人身上,小紅恰穿著蔥綠裙子,比海棠略顯淺淡,但陽光恍住視線,她未及察到色差。雙文胡亂揣度小丫鬟的心思,這一排遣令得天色飛快的轉(zhuǎn)陰,小紅呆了個把時辰,象老僧入定,園子外就是寺院,雙文猜想和尚打坐也是如此,深秋日頭不毒,時間長才能照出汗,小紅額上掛罥透明一層,魚鱗般泛耀,泛到雙文那角度,轉(zhuǎn)呈為鮮活跳躍的銀絲,順著斜陽淌進明窗綠紗。雙文認為小紅有點癡憨,她沒去過外面,不知道那些個小廝論起小紅,滿嘴的伶俐聰慧。崔相國新喪不久,但崔家敗落已有時日,合府只剩一個使喚丫鬟,小廝倒還留有幾個,平時不許進園子,主人家吩咐,自有小紅向外傳遞,一來二去,丫鬟小廝們混得廝熟,大家身份平起平坐,小紅面貌又干凈,小廝們自難免惦記。雙文今天托付小紅看一個人,生恐小紅忘事,她端拿身份,又不便將羞人的話重復(fù),只期盼小丫鬟早些回神。西邊是洛陽,大雁從那邊過來,那人當隨著同路而返,因為看到雁字,雙文恍了神,與此對應(yīng)著,縷縷荼煙慢騰騰浮去空中,被花墻隔離,辨不清哪座殿在做法事。

丫鬟終于從花廊邊起身,眼還依依不舍瞅住海棠,聲聲怨嘆,借挾風聲直度雙文心里,雙文頓也身子沉兀。蔥綠裙子在花樹間隙穿行,小紅輕巧扭開門環(huán),伴著枝椏聲響,門不知趣的閉合,迎面撞上雙文眼線,讓她著實心里生疼。小紅早想出去,知道雙文五內(nèi)具焚,但是香未點燃,和尚惠能定在院里幫忙,出去也無濟。瞅著黃昏將近,太陽懨懨著,將大雄寶殿的尖檐投進來,負在海棠之上,投影有足,時刻在移動,追蹤的眼神在地上切割出無數(shù)標尺,計量著投影散步的距離空間。整個下午小紅候著黃昏,作為掩飾她佯狀環(huán)觀。終于她等到時間,兩個女子同時長舒口氣,雙文氣息尤其悠長,或許長久禁錮的緣故。雙文以為小紅因她而去,幽閉長久,人難免會自以為是,在她看來小紅就是垂在地上的海棠影子。

連接山門山下,有段青石階梯,仄仄直直的,任何季節(jié),上面總堆積著落葉,象自己從石頭縫隙里生出來的。逢清晨黃昏,惠明拽著碩大的笤帚,影子被折得很長,從山頂拖到山下,小紅耐心地跟在身后,每掃干凈一格,她聲音清脆的數(shù)個數(shù),到山底告訴惠明一共三百六十五格。“怎生跟昨個一樣,”小紅雙眼瞪圓,裝出天真爛漫的樣子。

惠明微笑著接口“石階又不會生出來。”

語音剛落,看到小紅折轉(zhuǎn)身體,飛速跑向高處,雙手叉腰氣喘吁吁說:“三百六十六階了,這次真的生出一格,不信你自己數(shù)來。”

“女施主說多便多了,貧僧數(shù)不數(shù)都一樣。”惠明永遠不溫不火的態(tài)度,小紅覺得沒勁,她賭氣坐在最高那級臺階上,換個角度,發(fā)覺惠明小和尚身軀高大不少,不自覺嘴角就帶了笑。

惠明的生活忙碌又悠閑,精確得象滴漏,他前腳走過小紅身邊,廟宇內(nèi)梵鐘恰好被敲響。“每次都這么準。”小紅抿抿嘴,手心撐地又站起身,默默跟在和尚身后,走上一段突然想起雙文吩咐她辦的事,大驚小怪尖叫起來。

小紅象自言自語,但聲音卻對著小和尚惠明:“今天不能去看窯了,小姐有要事托付。”]

“女施主自便。”惠明答復(fù)得客氣,也透著生疏,他未能聽到小紅接下來的喃喃自語,小紅壓低聲量,不想被人聽取。

一路上生悶氣,終于遷怒到那人身上,初見伊始,小紅認定他只擅夸夸而談,未想雙文會如此迷戀他,小紅百思不得其解。某些方面,雙文純真得一如小孩,絲毫不諳人情世故,小紅自小服侍著她,雖比雙文年幼幾歲,總覺自己才是姐姐。小紅沒小姐的命,既然雙文喜歡著那人,只能勉強自己也去喜歡,她將來會跟著雙文出嫁,張君瑞曾私下許諾:“若與你多情小姐共鸞帳,不叫你跌被鋪床。”這話里含義,小紅自然明徹。張君瑞常要外出,少則數(shù)日多則半月便回普救寺,他說去游學(xué),雙文信了,小紅有些話不便多嘴,她察覺雙文不如以前與自己親密,便本能著維持開距離。

張君瑞行色匆忙,虛罩的外衣被西風隆起,向后翼張,整個人象只開殼的河蚌。小紅長吁口氣,想到雙文會因此心情好轉(zhuǎn),似也了樁心事。她怕被張君瑞糾纏羅嗦,小紅寧可多繞些路,借道后山回園子去,行走時倉促,一方絹帕落在地上,自己恰未覺察。半途她猶豫要否順道看小和尚,天幾乎全黑,小紅忌諱他人閑話,心里這般想著,不爭氣的腳卻先轉(zhuǎn)向岔路。小和尚整晚不離瓷窯,后山瓷窯也是廟產(chǎn),普救寺瓷器出名,雖然地處北方,卻得越窯秘色韻味,如果在世道平順那些年,一窯瓷器能頂全寺三四個月開銷,附近村落也受影響,都支起土窯,但他們燒的器皿只能賣給走夫販卒,當然也有燒得好的,惠明沒受戒前,家里就燒得好瓷,做好成品都送來寺里,印上普救寺院款識,才能賣上好價。惠明十五歲受戒,那年因涇原兵變皇帝移駕,他們家正處京城與奉天之間,也被波及,父母雙死于戰(zhàn)禍。這些話都是惠明親口告訴小紅,小紅反問小和尚,父母雙亡后才進寺院,還是先進寺院再得知父母亡故。惠明回道:兩者沒甚相干,出家就已無家。小紅撅嘴,沒繼續(xù)發(fā)問,已經(jīng)就此認定小和尚落發(fā)的原委,便覺與自己本是同路人。天若黑了兩人間便愈加無聊,小和尚顧著看窯話更少了,間歇上去摸摸外壁,確定什么時候該添薪吹火。他靠近窯墻時,小紅就能窺到小和尚的外貌,隔著層磚窯火依然很透,印得惠明臉色緋紅,小紅發(fā)現(xiàn)小和尚臉上新長了粉刺,她心里癢癢的,恨不得過去親手把膿頭擠出來,讓他叫痛,自己才得平衡。

小紅沒料張君瑞徑直闖去園子,原想明天再把消息告訴雙文,所以一直陪著小和尚,等他回禪房休息,小紅才戀戀不舍的回去。小紅心知張君瑞對老夫人還有所忌憚,和小姐往來也需背人,因為有層花墻隔離,也知道丫鬟素來口緊,雙文才微微對小紅透了口風。小紅回去時,客堂燈火通明,知道老夫人有時半夜做佛事,最不喜歡被打攪,所以躡手躡腳繞過了客廳。她平時睡在閨房下層,小紅睡時警醒,雙文稍有動靜,就能馬上過去。小紅有些眼倦,沒留意閨樓下站著個人,差些撞上,彼此都被嚇得不輕,雙文捂著心口埋怨,聲音壓得低,象怕周邊有人聽到,小紅心起疑竇,暗想莫非書生色膽包天,竟又翻過粉墻偷進園子,她向雙文身后張望,沒敢多看,心已跳得揣急。雙文生著悶氣,起因是小紅回晚了,張君瑞早到寺里,而且進了崔家園子,找母親談些事,現(xiàn)在還留在客廳。雙文現(xiàn)在站的位置恰好看到對面影墻,廳里蠟燭影搖紅,張君瑞倒影墻上,拉伸了顯得那么不真實。小紅一直沒發(fā)現(xiàn)張君瑞,她先送雙文回樓,伺候雙文休息才回樓下,下來發(fā)現(xiàn)客廳已熄了蠟燭,一些橫岔的樹枝照在對面墻上,平時也不覺得,今晚突覺糝人,她懷疑張君瑞藏在周遭,四下查看了下,天全黑了小紅也不敢亂走動,特意將門反鎖上,點上燈合衣而臥。

躺在床上也不過胡思亂想,嗔怪小和尚不解風情,但小和尚能帶自己去看瓷窯,興許暗地也喜歡自己,想到此處,不由臉上生熱,不敢往下再想。瓷窯是小和尚的命,取土做胚上釉燒火都獨自料理,寺里很久不起火了,通向江南京城的兩條商路被阻斷,少有商人往來,成器放置還要騰空禪房,整個普濟寺院也只是惠明在燒,其他和尚也不勸阻,和尚們都淡泊得緊。小紅認為那些和尚太老了,沒了好奇心,普濟寺的和尚都有又白又長的壽眉,估計老和尚們有過吩咐,讓年輕和尚避開女眷,免得有損佛門清靜。小紅有時很好奇,崔家那些書童們哄她說,和尚出娘胎就有長眉毛,又叫作慧根。如若不是玩笑話,惠明本就不該做和尚,他眉毛淡,稀稀拉拉,相書上說是夭壽,小紅曾聽雙文說過些相面,初次偶遇惠明時,小紅對照著相書,默默叫了聲短命鬼。

女子的愁思大抵如是,某天涼風吹過,忽地就打個寒噤,哭一頓,到第二天就又忘了。起床時小紅快快活活的,方丈帶信讓她去拿果子,說是新來的南方鮮貨,小紅走得急促,出園子才想到忘帶了盛器,她路徑熟悉,繞過八字紅墻,轉(zhuǎn)道去往香積廚。惠明推著獨輪車,被火工和尚攔著,不讓他往下卸東西,火工和尚道:“堆別處去吧,這早就滿了”。小紅與火工和尚本來熟捻,當即偏向著惠明說話:“金衣缽、銀客堂、珍珠瑪瑙下廚房,好東西就該放進廚房。”她隨手從車上取下了件,是件玉壺春,把玩過了,又放回車上,小紅感慨一聲,可惜不是碗,是個碟子也好。她拋下兩個和尚自己走了,小和尚感覺到小紅變得不開心,卻不知什么原因,只能惆然目送背影遠去。

知道廟里住不長久,小紅突然轉(zhuǎn)了性子,迎面遇上小和尚,也裝做目中無人,別著臉正襟危色走過去,老夫人聽從了建議,合家要遷去界牌關(guān),投奔張君瑞的摯友白馬將軍杜確。這些天到處亂糟糟,叛軍快到了,大家抓緊著時間收拾行李,和尚們也要外出避難,和尚們整天吵架,為了留守寺廟的人選,鬧得很厲害,連方丈都彈壓不住,也怪不得和尚們鬧事,誰的命不是爹娘給的,叛軍沖上山,看到座空廟,肯定拿留守的和尚泄憤。小紅收拾得快,大件東西肯定帶不走,白天就把細軟整理好,張君瑞借口幫忙,留在園子里,乘機和雙文偎在山石旁聊天,也許是要寄人籬下,崔老夫人只裝作沒看見,她終究是女流之輩。小紅突然想到,假使崔相國活著會怎么樣,小紅偷看張君瑞一眼,暗暗拿他和崔相國作著比較,張君瑞被假山整個遮掩住,只能看到一只左手漏在外頭。

老夫人故意支開小紅,讓她陪自己去佛堂,她們花時間把小紅早整理好的包裹再清點一遍,又漫無目的做了些雜事,看著晌午都過了,老夫人終于忍耐不住,讓小紅叫小姐回來用午飯。雙文和張君瑞還在假山石后,她故意掩著腳步,藏到山石后面,聽他們談著什么。雙文顯然癡醉了,閉著雙眼聽張君瑞講著故事,張君瑞講到,叛軍將他們團團圍住。雙文嘴里輕輕呀了一聲,張君瑞攬住小姐的柳腰,從容而淡定的安慰道,莫驚莫驚,待小生手書一封,請來結(jié)拜大哥杜確,白馬將軍率十萬救兵趕到,叛軍當是望風而逃。小紅發(fā)現(xiàn)了個破綻,她很想闖過去問,誰送書信給白馬將軍,張君瑞肯定不行,小紅想起了小和尚惠明,腦海中虛構(gòu)出他英武的樣子,小和尚憑著根捎棒,單騎闖出十面埋伏,想著想著,小紅倚靠著假山另一端,幸福的合上雙眼。

明天就要離開,小紅捉空去了趟寺里,僧人們忙忙碌碌,平時自己只要出現(xiàn),不停歇的有人招呼自己,今天被視而不見,小紅莫名有些失落感,她厚著臉皮,扯住個關(guān)系契熟的和尚,追問惠明下落,那和尚推說不知,敷衍幾句就去忙自己的事。小紅把全寺踏遍,她想這惠明有些呆氣,保不準還在后山,見到惠明時,小紅氣極了,張口便罵他呆子,惠明裹著滿身煙塵,象剛從地下破土而出,他回答時,語調(diào)不急不緩:“剛起火的窯,這幾天離不開人,我不在這看著,別人更不來了。”

看惠明木頭木腦,小紅恨不得過去敲一栗子,把他打開了竅,乘著緘默關(guān)口,小和尚起身又看窯火,小紅指桑罵槐道:“一把火全都燒了,燒個一干二凈,才真真正正是個了斷。”

她話中的指向明很顯,再添加上語調(diào)口氣,連小和尚都聽懂,小紅的話是針對自己而發(fā),惠明轉(zhuǎn)身問道;“小僧并未開罪施主,女施主平白無故,咒我死做甚。”

小紅想想小和尚確實沒得罪過自己,定下神先把怒氣壓了,換作心平氣和的語氣,再對小和尚說:“賊人眼見得要到,你還留著穩(wěn)穩(wěn)燒著這沒用的瓷。”

“我要留下看廟,反正走不得,瓷總還是要燒的,你說的那些人與我無仇,想來不會加害。”小和尚說得從容,似乎所有事盡在掌握,小紅本來想在臨行前,提醒他做好準備,未想這呆子竟答應(yīng)了留守寺廟,小紅氣得語塞,不知如何數(shù)落才好。她知道再說無濟于事,想是別的和尚欺他老實,故意將惠明留在死地,小紅氣急敗壞離開,想找方丈說理,走到半途,想起自己憑什么去理論,再一想,小和尚又是自己什么人,一口氣就泄了。

張君瑞在山前揀到塊手帕,他認出是丫鬟小紅的手帕,他早對小紅有意,這丫鬟假癡不顛,總不讓自己有得手機會,他又忌諱著雙文,也不敢用強使力,反正雙文是自己的人,這丫鬟遲早也落自己手上。張君瑞將手帕收好了,等到了界拍關(guān),再拿著手帕問她,倒是個進階的好機會,他意滿自得的站在官道旁,看著往來穿梭的車夫,將崔家所有東西都搬上車去,最前面的那倆車里,坐著老夫人和雙文小姐,小紅站在車下,向著山上眺望,張君瑞順著小紅的視線望去,那里是通向山門的青石臺階,往常此時又小和尚來清掃,現(xiàn)在廟里亂了,落葉鋪滿了臺階。

小紅等了又等,一直沒見小和尚來清掃落葉,那呆頭呆腦的小和尚,難道故意躲著自己,如若小和尚存著這心,倒也不算太傻,她猶豫起來,既想看到小和尚,又祈盼小和尚別再出現(xiàn),聽到雙文呼喚自己上車,小紅故意沒聽見,又等了少歇時間,雙文再叫她時,小紅答應(yīng)了聲,揭開車簾一角,整個人鉆進去。她聽到車輪碾地的聲響,透過被風揚起的簾子,看到一些卷起的塵土,在陽光下時隱時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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