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年輕人,他幾乎整日都把自己困在一個密閉的巨型石洞里。石洞高不見頂,密不透風,只有一個不及人高的小洞口,連接著洞內與洞外的世界。太陽未升起,他已急急忙忙地奔向石洞,逆著早晨的微茫光線從小洞口鉆進去;太陽落下后,他才無精打采地站起身來,低垂著頭,迎著夜晚的朦朧月色鉆出洞口。太陽每日在固定的輪齒上轉動,他也在固定的時間點進出洞口,像是銀河系里的另一顆恒星。兩顆恒星彼此相鄰,卻在各自的軌道上無休止運轉,以至于相知卻不得相見。盡管如此,太陽憑著它巨大的能量,把光束送到銀河系的角落與邊際,他雖在太陽出現時自我囚禁在巨型石洞里,當依稀的光線從洞口穿射進去時,他依然可以感知到太陽的存在,偶爾還會閉上雙眼,憑空撫摸那想象中的溫暖。他把太陽視作一位觸不到的戀人,日夜思慕著她,卻被乖戾的命運所阻隔。
巨型石洞里是大片大片的土地,自下而上,一層層地平躺著。每層土地雖平整,卻以木樁為界,分成了無數塊小田地。與洞外的田園沃土不同,洞內的土地不需要自然的風吹與日曬,僅需要人力的勤勉耕作與白幟燈的持久照射。在洞里,白幟燈代替了太陽,成為光的主宰。
年輕人是其中一塊小田地上的農夫,是他眼前土地的仆人,而非它的王。他肩負著這塊土地播種收獲的全部職責,卻只能享有極小一部分的果實。洞外莊稼地里的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要忍受太陽過度的熱情洋溢,但每日有太陽陪伴,與光束共舞,也免除了勞作的孤獨與生命的貧瘠。年輕人是洞內的農夫,日出前入洞耕作,日落后出洞休息。石洞里沒有太陽,他不需要頂著烈日揮鋤灑汗,皮膚潔凈光滑,卻也因為缺少陽光的滋潤而慘淡蒼白。年輕人的耕作方式很奇特,他不需站著耕耘,不需面朝黃土背朝天,只需坐著把種子播撒,坐著把時間消磨。但坐在那里并不意味著無所事事,他需要聚精會神,用眼睛巡視所耕種土地的每一個角落,觀察它的干濕軟硬,是否有雜草生出,哪里被蟲害侵襲。他是一個意念人,不需勞累雙手,只需全神貫注,用意念的力量去耕地除草防蟲害。但這他并不比洞外的鄉野農夫更為輕快與高貴,或擁有更多的自由與閑暇。他的雙手從繁重的勞作中解放了出來,眼與心卻代替了雙手,被無形的鐐銬牢鎖在眼前這片土地上。
在他的注視與思索中,種子破土、萌芽、結出果實,生命從無到有。可他并不是這片生機的造物主,他只是一個卑微的看護員。雜草在不分晝夜地瘋長,蝗蟲也在殘忍無情地啃食莊稼。年輕人用意念除草時,蝗蟲已悄然潛入。待他回過神來、集中精力驅逐蝗蟲時,剛剛被清除的雜草卻又伺機而生。他的意念就在除草與滅蟲間來回交替,試圖為莊稼營造一個無敵無害的生長空間。每天清晨都是他最忙碌的時候,因為前一夜的雜草與蝗蟲已把田地占得滿滿當當。他的眼睛來回轉個不停,滿心的焦慮比鉛還沉。一旦開始勞作,他就像上了發條的機械表,轉個不停,沒有片刻的休息。在忙碌之中,他沒有了時間的概念,也忽視了頭頂單調的白幟燈,甚至把皮囊下的自己也給丟失了。他漸漸忘記了洞外每日升落的太陽,忘記了那個他曾朝思暮想的戀人。
在年輕人的一旁,還有許多同他一樣的洞內農夫。每個人都有著一張青澀稚氣的面孔,像剛剝皮的麥穗。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有著消不去的疲憊痕跡,像白紙上擦不掉的黑色污點。和年輕人一樣,他們坐守在自己管轄的田地上,爭分奪秒地耕作,不敢有片刻松懈。年輕人和他們只是點頭之交,進洞出洞眼神交匯時,彼此點個頭,除此外便再無瓜葛。他們不需交流,作為媒介的語言自然沒有存在的必要。年輕人雖非孤身一人,但孤獨感像黑夜一樣籠罩著他,漫長無邊,揮之不去。他不知道這黑夜將把自己引向何處,也不知道該去哪里尋找光明。他無法思考未來,只能生活在當下,把日子當作一鍋豆子,慢慢熬燉,即使豆子早已碎爛如泥。他努力讓自己忘掉疲憊、焦慮與迷茫,因為這些都是他難以承受的生命之重。他不知道自己一旦從機械麻木的耕作狀態中清醒過來,該如何面對空無一物的自己,又該把無奈向誰傾訴?這也是為何即使見不到太陽,他仍然把自己困在巨型石洞里。他離不開耕作,地里生長的莊稼是他賴以生存的食糧,無休止的勞動為他阻斷了迷茫與空虛的侵襲。
直到有一天,石洞里來了一個中年農夫。他皮膚黝黑,雙手粗糙,憨厚爽朗,臉上常常流露出不加掩飾的笑容。他本是洞外的農夫,一場洪水沖毀了他的莊稼地,在洪水退去前,他只得到洞里耕作,以維持生計。他扛著一把鋤頭鉆進了洞穴,看到人們悶頭不語、靜坐不動,分外不解。年輕人恰好坐在他的身旁,農夫便湊到跟前,彎下身去,向他詢問。起初,年輕人專注于自己的土地,面對中年農夫的好奇之問,他頭也不抬,給出三兩句簡短的回答,企圖敷衍了事。但在幾個問題后,他不耐煩地往中年農夫方向瞥了一眼,突然被農夫身上的某個東西給擊中,渾身一顫。究竟是什么東西擊中了他?他自己也沒能想清楚,只覺得似曾相識。當農夫問到“沒有太陽,莊稼如何生長”時,年輕人剛想嘲笑他的淺薄無知,卻猛然間憶起了那個引他驚顫之物:是太陽!他身上有太陽的印記!他的臉上有太陽的色彩和斑紋,連唇鼻間的一呼一吸都帶著太陽的味道。
恍如一陣疾風吹過,卷走日積月累的厚重塵幕,年輕人心底深處被塵埃掩埋的記憶慢慢顯露了出來。他想起自己也曾被太陽眷顧,像個初生的嬰孩被它抱在懷里。他雖然整日啼哭,但感受到的分明是溫暖和快樂。陽光撫摸他的每一寸肌膚,似有不盡的話語要同他訴說。在年輕人的記憶中,太陽的形象影影綽綽,卻是那樣的可愛動人、完美無缺,給人以希望和自由。可自己有多久沒見過太陽了?年輕人的思緒突然停滯,像被一個巨大石塊堵住了前行的道路。每日往返石洞耕作,他早已沒有了時間的概念,又怎么算得出準確時日?或許他連“久”與“很久”都辨不明了,時間的長短對他已失去了意義。
那天之后,在他體內隱伏許久的渴望開始蘇醒。一連幾日,他睜眼閉眼,腦海里都是太陽的影子。他也無心于耕作,眼前的土地漸漸成為雜草與蝗蟲的領地,莊稼不再生長,新播下的種子也很快走向了死亡。終于,他決定逃離這個石洞,拋棄這片田地,去追尋太陽的腳步。他幻想著重新投入太陽的懷抱,穿梭在陽光的金絲線間,攬住被太陽寵愛著的空氣,跳一首輕快的華爾茲。他認定只有太陽才能驅走黑暗,把光明投進他的心田,也只有太陽才能把他拉出當下的貧瘠。
在關鍵時刻,年輕人顯露出了堅毅果敢的本性特質。做下決定后,沒有絲毫的猶疑,他便將其付諸實踐。那正是黎明時分,洞外的太陽正在升起,他已經在洞內耕作了一段時候。沒有和任何人言語,也沒有做過多的準備,他獨自一人鉆出了洞口。然而,洞外迎接他的不是滿目清明,而是一道強光過后的黑漆一片,還來不及感受光的暖意,一陣陣灼熱的刺痛感便涌上雙眼。在太陽光的照射下,他的眼睛疼痛難忍、淚如泉涌,根本沒有辦法張開來,像是受了驚嚇而躲在房里的孩子,任誰呼喚都拒絕把門打開。
年輕人緊張了片刻,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他覺得一定是因為自己許久未見過太陽,猛然相見,眼睛一時無法適應。于是,他不再強迫自己睜開緊閉的雙眼,而是站在原地靜靜等待,等待著再一次睜眼時的驚喜。他看不見鐘表,但指針行走的聲音卻回響在他的腦海中。噠,噠,噠……時間在不停流逝,他的耐心也在一點點削減。突然,他的心跳驟快起來,身體隨之顫動,呼吸也開始不受控制地越發急促。他再也等不下去了,胸腔里似有一團即將噴薄而出的火焰。在心里默數“3,2,1”后,他猛地睜開了雙眼。
然而,這個世界并未因他的期待而成為一片光明,比之前更為濃重的黑暗死死壓住了他的雙眼。年輕人開始驚慌失措,黑暗連帶著未知的恐懼一起折磨他的心。他伸出手向四周揮動,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摸到的卻只有虛無縹緲的凜冽寒風。一個不知來自何處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黎明已經到來,黑暗仍未遠去。”一遍遍地重復著,像一個尖錘,反復敲打著他的血肉之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