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容記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非首發,首發平臺知乎,ID:大黃,文責自負。

1

和離第二天,我的前夫失憶了。

倒也不是前事盡忘,而是選擇性失憶。直白來講,就是啥都記得,偏偏忘了我們和離這回事。

所以當他這天早上從我那剛回歸家的婆母,不,前婆母的叫罵聲中醒來時,發現一夜之間,家里空了大半,還以為遭賊了。

不過不愧是張承海,繼而迅速冷靜下來,一下就想到了關鍵,連聲直呼我的名字,未得應答。

笑死,我好不容易趁著老太婆探親不在家,半哄半騙誘使他簽了和離書,早連夜收拾好妝奩行李滾回了沈家,哪能等他反悔。

而他全然忘了我們的約定,只當我是耍小性子卷款潛逃,遂帶著幾個仆從,風塵仆仆趕了兩天路,一大早敲開了沈家的大門。

賴床向來是沈家的優良傳統,門房不敢打攪臥病在床的沈老爺,更不敢叨擾睡美容覺的駱姨娘,只得將人引到了我的院子。

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吩咐玉檀讓小廚房將做好的皂兒糕、炒鱔面、油酥餅、餺飥、春卷都端上來。

“小姐——”她欲言又止。

唉,想當初玉檀多么心直口快一機敏丫頭,跟著我在張家被磋磨了一年,性子都被磨了大半。

“怎么?有話直說。”我抿了口八寶茶,以為她要勸我別做得太過火。

誰知,她嘆了口氣,幽幽念叨:“這樣吃,我怕你不克化。”

我:“……”

張承海進來時,我已經風卷殘云,將桌上的糕點清空了大半。

他臉上露出掩飾不住的厭惡之色:“沈滿容,你看看你現在這樣子,簡直不成體統!”

“哦”,我淡淡應了聲:“你來了啊。吃了沒?沒吃的話,這還剩一些,可不能浪費了。”然后,我拍著鼓鼓的肚皮,打了個響亮的飽嗝。

他不敢置信,仿佛我做了什么天打雷劈之事,說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語。

我一挑眉,怎樣?這可是從我那好婆母處學來的持家之道,向來將婆母之言奉為圭臬的你敢說不對?

果然,張承海似是想起了什么,竟生生將一口怒氣壓了下去。他不愿與我多費口舌,開門見山道:“我問你,可是你將家里財物拿走了?”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如果你說的是少了的東西,是我帶走的。咱倆和離了,我拿走我的妝奩理所應當。不過,你張家的東西我可是一分都沒動。”

開玩笑,他張家哪有什么東西,家徒四壁,連房頂都漏風。現在住的大宅子都是我置辦的,屋里的物什,大到床柜桌椅,小到針線紙筆,哪一樣不是我花錢添置的?

就這樣,我當初一進門,他娘還覺得我高攀了。仿佛我能嫁給她兒子,是撿了多大的便宜似的。

而我那時與他新婚燕爾,愛慘了張承海這副皮囊,他又溫聲細語哄得我暈頭轉向,事事順著他們母子。不但忙前忙后將人安置好,吃穿用度一律安排,又用我的妝資打點上下,為他在縣衙謀了個刀筆小吏的差事。

雖說我讀書不多,卻也聽過投桃報李。當然,我做這些的本意不是為挾恩圖報,只是將心比心,也愿人能善待我。

好家伙,張家不愧自詡書香門第,以超出預想的實際行動大大回饋于我,將我當作溫柔賢德的未來主母盡心培養。婆母更是身體力行,對我親自教導。

張家家教甚嚴,食不言寢不語之類的暫且不提,要求新婦日日對著先祖牌位叩首祈福也說得過去。不夠賢良淑德,我改,不會女紅繡活,我學。

但是,吃不飽我是真忍不了啊!老太婆打著為我好的名號,說什么張承海喜歡女子盈盈一握的細腰和步步生蓮的小腳,金蓮你是來不及纏了,細腰后天可以加把勁。

激得我為了縛住夫君的心,一年下來,天天清粥小菜,最后整得面如菜色,胸前的波濤沒了,腰肢半分沒細。

那段日子過的,我自個憋屈就算了,連帶著陪嫁的玉檀也受了不少氣。如今回想起來,真是豬油蒙了心了。

見我面色變幻,似有懊悔之意。張承海以為我心虛,便輕咳一聲,溫言道:“什么你家我家的,滿容,我知你說的都是氣話。過去的事就算了,我也不追究了,咱們回去好好過日子。”

“三個人一起過?”我故作疑惑。

話音剛落,不出所料,他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2

嫁入張家一年有余,我的肚子遲遲沒有動靜。張承海生得面如冠玉,又有秀才功名傍身,免不了有小娘子獻上芳心。

婆母很快便以香火繼承為由,挑中了一個名喚芷兒的姑娘。姑娘眼含秋水,我見猶憐。

她朝我福身行禮,溫聲軟語:“姐姐,你和承郎情投意合,鶼鰈情深,我…我不是來拆散你們的…”說著竟似十分動容,以帕掩淚。

“是來加入我們的?”我試著問道。

“沈滿容!”張承海一聲怒喝打斷了我,痛心疾首:“你如今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

哪副模樣?面對要納妾的丈夫,我一沒撒潑,二沒打滾,不過是問了一句,你便要指責我陰陽怪氣?那你娘這個語言大師天天在我面前嘰嘰歪歪,你咋一聲不吭呢?

說到底,不過是仗著我喜歡他,愿意為他妥協罷了。可是,再多的喜歡,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齟齬和失望中消失殆盡,納妾不過是最后添了一把火,叫我徹底心灰意冷。

我沈滿容可以一時眼瞎,但不能一輩子心盲。冷靜下來,我開始自尋出路。在本朝,男子可以休妻,卻未曾聽過女子可以休夫。我不想故意作賤自己惹他厭惡逼他休妻,要想離開,怕是只有和離這一條路。

和離,張承海是不會同意的,他娘更不可能放我走。拿不到和離書,難道我一生就要耗在這個男人身上?

正當我苦苦思索之際,沈家派人捎來口信,說是我爹突發疾病,情況不大妙,如今臥病在床,想見見我。

恰巧過兩天婆母要去她胞弟家探親,一來一回估摸著要個兩三天。一個計劃在我腦海中慢慢成形。

過了兩日,婆母果然出門了。這天晚上,張承海剛放衙回家,就被我拉到了院內。院子里種了一棵桂花樹,月明星稀,夜色正好,淡淡的幽香縈繞鼻尖。一張小桌早已擺放在樹下,桌上放著幾碟精致的菜肴,還有一壺溫好的佳釀。

“夫君,忙活一天,累了吧?”我夾起一塊熘雞脯送至他唇邊,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

我噗嗤一笑,放下筷子,又為他斟滿酒杯:“夫君,前些日子是我莽撞了。我在這給你賠個不是。”

說的便是帶芷兒來見我,鬧了個不愉快那事。之后,聽說他將芷兒安排在別院,我就只當作不知。

說罷,我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淚盈于睫,將落未落。今日我特意穿了件杏黃衫兒,與我初遇他那天一樣打扮。

張承海眼中閃過驚訝、愧疚、憐惜,神色復雜,最后化為一聲嘆息,將我擁在懷中。

我伏在他懷里,趁熱打鐵:“夫君,說我善妒也好,小氣也罷,我就是不想與人分享夫君。可是,我終究是無所出,愧對于你,愧對張家。”

我哽了哽,強撐著說完接下來的話:“這些日子,我想了許多。芷兒妹妹又做錯了什么呢?她不過是同我一樣,喜歡上了你......”

說到這,我再也說不下去了,埋在他肩上嗚嗚大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連我自己也已分不清。

最后,只記得我倆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同他說我愿意讓芷兒進門,只是我的妝資已漸漸見底,將來芷兒若生下孩兒,要花銷的地方還多得是。我爹倒是愿意幫襯,可他現如今病重,萬一仙逝,沈家以后做主的還不知是誰。

依照本朝律法,家中無男子即絕戶,在室女和歸宗女可繼承家產,出嫁女無繼承權。這也就意味著,無論如何,沈家的家產與我無半分關系。

言及至此,順利成章就引著他想到了那個計劃,和離。我紅著眼睛,糾結良久,不愿與他分開。他摟著我,循循善誘說和離是假,將來等我拿到家產,還可以再復婚。

好不容易等我答應了,他又突然一拍腦袋,說如此大事,要等婆母回來再作商量。我暗道不妙,又灌了他幾杯,在酒的作用下,終于哄著他寫了和離書,簽字畫押。爾后,紅綃帳暖,一陣纏綿。

3

我拿出雙方簽字畫押的和離書,在他面前抖了抖,嘆了口氣道:“一別兩寬,各生歡喜。張承海,咱們好聚好散吧。”

張承海面色不善,冷冷道:“我倒不記得何時與你簽了這和離書,約莫是個誤會。”

見他這副模樣,我只道他定是回過神來了,意識到我在誆他。但那又怎樣,白紙黑字,木已成舟。

“再鬧就沒意思了”,我瞟了眼他帶來的仆從,這一個兩個都是我曾精挑細選雇來的,每月月錢按時發放,從不克扣,只要求他們在張家好好做事。這會子見我眼神,仆從幾個皆不語,假裝看天,有個機靈的大著膽子上來勸他。

張承海哪受過這樣的氣,頓時將衣袖一甩,怒問道:“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一點規矩也不懂。”

仆從訕訕后退,小聲嘀咕:“誰發錢誰是主子。”

哈哈,好小子,我差點沒笑出聲來。

氣氛劍拔弩張,僵持住了。

這時,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喲,姐夫,你怎么來了?”

我心頭一凜,是我的妹妹沈佳容。她向來與我不對付,當初若不是她,我又怎會嫁給張承海呢。她這會是來看我笑話的么?我不由捏緊了裙角。

人隨聲至,沈佳容緩緩走進屋里,見此情形,不由抿嘴輕笑:“姐夫,這是跟我姐鬧矛盾了嗎?唉,俗話說,床頭吵架床尾和,夫妻哪有隔夜仇吶~”

我剜了她一眼,未出閣的姑娘,怎可說出這等話來。

見來了個和事佬,張承海似乎松了口氣,無奈應道:“都怪我,惹你姐姐不高興了。”

沈佳容一臉了然,迎著我怨毒的目光,開口道:“姐姐,這我可就得說說你了。這么好的郎君,你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

我正待開口,她突然轉頭看向張承海:“姐夫,你對姐姐可真好。正巧,我也有個事想向你討教討教。”

張承海聞言一臉懵:“?”

“我姐姐她以前啊,天天念叨著要楊柳細腰,可又管不住自個的嘴。沒想到,到了你家能有好方子,叫她如了愿“,說著瞄了我一眼,一副艷羨的樣子道:”她如今可不真真是身輕欲不勝風,瞧著我都怕她羽化成仙了,嘻嘻。你家這方子,方便說予我知曉么?”

張承海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這會也明白過來沈佳容是在擠兌他了。一時間又不好與她口角,面色漲得通紅,最后冷哼一聲,丟下一句“沈滿容,你給我等著”就氣沖沖離開了。

人走之后,我待回房補覺。

“怎么,這就走了?”沈佳容叫住了我。

“還有何事?”

面對我的冷漠態度,沈佳容倒也不以為杵:“我想跟你談筆生意。”

生意?我倆能有什么生意可談?

“你這次,是奔著沈家家產來的吧?”

一句話,就將我釘在了原地。

說起來,沈佳容跟我沒有半點血緣關系,她是駱姨娘以前的孩子,原本叫作余佳榮。跟著她娘到了沈家后,才改名換姓,變成了沈佳容。

當年我娘尸骨未寒,我爹就將她們母女帶進了門。為此,我沒少發脾氣,對她們也難有好臉色,甚少親近。

后來我漸漸長大,情竇初開。一年上元節時,我到城里看花燈,路遇驚馬,幸得張承海相救。之后,我芳心暗許,偷偷與他往來,慫恿他來提親等事自不必再提。這一切,原都是沈佳容設計的。

“你一直認為是我設計了你的婚事,可我只不過是安排了一場相遇”,仿佛看出我此刻所想,沈佳容兩手一攤,繼續說道:“既沒有勉強你與他往來,更沒有逼迫你嫁他。我沒那么大本事,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是,說到底,還是我自己識人不慎。可是這口氣,總歸要有個發泄的去處。沈佳容為何偏偏選中張承海,難道不是篤定我天真好騙,耽于美色?

“沈滿容”,她直呼我的名字,不愿再浪費時間同我虛與委蛇:“我還以為你經此一遭,能有些長進,沒想到還是如此。罷了......”隨即,擺出一副我叫她失望,不配與她合作的樣子,抬腳要走。

“慢著!”話一出口,我甚至能想象到她得意的神情。

與沈佳容談生意,不異于與虎謀皮。可若是不與她合作,我可能連殘羹冷炙都分不到。

4

依本朝律法,沈佳容雖為養女,但與我同樣有繼承權。也就是說,我爹沒有兒子,將來他作古,沈家家產該由我和沈佳容分得。

但,他若有兒子呢?

“他在外面有私生子?”我有點不敢相信,我爹這人雖然好色,但做事從來講規矩,這種沒名分的事,他做不來。

沈佳容眼角直跳,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幅看白癡的樣子看著我:“沈滿容,你腦子里裝的是糞嗎?”她揉了揉眉心:“你爹想立繼。”

立繼,就是從同宗族找個兒子過繼過來。我差點沒從凳子上跳起來:“我怎么不知道?”

她已經不想跟我多說,只撿著關鍵信息講了一番。意思就是,我爹想從沈家宗族過繼一個兒子,目前人選未定。駱姨娘天天在他跟前哭哭啼啼,表示要慎重,寡母不好當,自己將來可咋辦吶。

“駱瑩想拖一陣,最好拖到你爹沒了,立繼的權利就到了她手中,她想立自己娘家兄弟姐妹的子侄。”

駱瑩就是駱姨娘。提起自己的親娘,沈佳容亦是直呼其名,神色淡漠。

“所以,現在問題是立駱家的還是沈家的?”我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對,立繼這件事已成定局,改變不了。一旦立繼,你我都將失去繼承權。”

我順著她的話往下捋:“最好找一個聽話的,這樣未來沈家仍牢牢掌握在我們手中。”

她贊許地點點頭,看我的目光少了些鄙夷,我竟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嘆了口氣,萬萬沒想到我倆能有這一天。

“沈滿容,你知道么,其實我挺嫉妒你的。”她坐在我身邊,自顧自地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大概不記得了。”

我記得。那時我娘剛走不久,我整個人都懨懨的。六歲生辰這天,我爹找了戲班子哄我開心,我就是在后院見著沈佳容的。

她瘦得跟個豆芽菜,跑起來卻似一陣風,莽莽撞撞將我撞倒在地,我渾身裹著厚厚的襖,無甚大礙,她卻跌倒在地。我過去扶她,看到她手腕上的舊傷,不由驚呼。

一個身影沖過來,一把從我手中將她拽走,呵斥道:“走路不長眼啊,快給小姐道歉。”嘴里雖叱責,姿態卻是個護犢的母親。

我連連擺手:“沒關系的。”

駱瑩伸手將沈佳容的衣袖往下扯了扯,念道:“瘋瘋癲癲的,自個磕得這一塊那一塊......”

一下就讓我想起了我母親,也是經常絮絮叨叨,怕我摔了磕了,疼在她心。

“妹妹,你以后要聽母親的話,可別叫她傷心。”

......

“記起來了?”沈佳容嘲諷的語調,叫我直冒冷汗。

駱瑩原是戲班子的伶人,與來聽戲的公子哥生了情愫,珠胎暗結,卻慘遭離棄。沈佳容從小沒見過父親,跟著母親四處討生活。即便遭受駱瑩沒來由的打罵,也緊緊跟在她身后,不敢大意。那會沈佳容就已經明白,活著比什么都重要。

“她丟了我兩次,都被我找回去了。”沈佳容笑著說道,很是自得。

后來到了沈家,日子好過起來。駱瑩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沈思俊。我爹老來得子,十分寶貝,將思俊寵得無法無天。

可惜好景不長,思俊四歲時意外失足落水溺亡。我爹一夜白頭,駱瑩更是幾欲癲狂。我曾親眼看見她抓著沈佳容的腦袋往墻上撞,罵她是個掃把星害死了弟弟。起初沈佳容一聲不吭,爾后驀然大笑,笑聲十分凄厲,叫我害怕。

5

立繼的候選人選出來了,沈家兩個,駱家兩個。沈家的兩個,一個是我那堂叔的次子沈敢,不學無術,喜好拈花惹草偏自詡風流,大禍沒有,小錯不斷。另一個關系稍遠,似是某個遠房叔伯的兒子,喚作沈良,品行尚可,就是有些寡言口拙。

相較之下,駱家送來的兩名子弟更為入眼。一位叫駱重,言談舉止均挑不出毛病,人情練達,另一位駱行,聽說年前已經考中秀才,想必文采不錯。

我爹如今躺在床上,難以言語,嘴里嗬嗬作響,示意我替他把好關。看著他這副模樣,我心里一陣難受。雖然這些年同他并不親近,但他到底將我當作明珠寵著,吃穿住行一樣不落,連出嫁都辦得風風光光。以前我只當他是愧疚彌補,現在想明白,什么都晚了。

沈佳容來找我,問我更中意哪個。這話說的,跟挑夫婿似的。

我絞著手中的帕子:“我覺得駱行不錯。”

沈佳容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道:“你還真是......”

沒辦法,我跟我爹一樣毛病,看臉。若非如此,當初也不會腦子一熱,不管不顧非要嫁張承海。

“你就不怕沈家將來不姓沈?”

我沒在乎,笑嘻嘻說道:“等過繼過來,不是得改姓么?”

萬一真選中了駱行,到時就該喚他沈行了,說實話,我覺得沈行比駱行好聽。

沈佳容抬眼看我,神色復雜。

“姓沈也好,姓駱也罷,與我何干?”我從桌上拈了塊桂花糕:“總歸是要在我手里,才是我沈滿容的。”

敲定好人選后,我將意思說給我爹聽。駱姨娘在一旁搭腔,將駱行從頭到尾一頓夸,我爹閉著眼睛,看不出情緒。近日他喝了幾服名醫開的藥,病情略有好轉,腦子也清醒許多。良久,他擺擺手,示意屋里的人出去,他想跟我單獨說說話。

我一手搖著扇子,一手握著他的手,涼風陣陣。他突然開口:“以前,你娘也是這樣給我打扇。”

聞言,我滯了一下,而后若無其事地繼續搖扇。

他并不需要我應答,兀自語無倫次地絮叨,將我一同拉扯回當年。

在我心里,我娘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子,她從來都是細聲細語,臉上掛著好看的笑。她勤勞能干,努力勞作,打理好家事,讓丈夫無后顧之憂去讀書去考功名。丈夫落第失意,她便拿出全部家當和借來的錢,給他做生意。

好在苦盡甘來,丈夫的生意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她也生下女兒,從小破屋搬進了大宅院。可是,過度的操勞落下來病根,再難有孕。為了給沈家留后,她忍著惡心,大碗的藥汁往嘴里咽。丈夫卻等不及,從外頭帶回一名女子說要納妾......

“我對不起你娘。”

我沉默不語,這聲抱歉,本就不是該說給我聽。應該聽到的那人,早在十二年前,帶著傷心和不甘,離開了這個世界,連同她肚子里未出世的那個孩子。

我無法代她說出原諒的話來,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爹,你好好休息,早點好起來。沈家需要你,我、駱姨娘,佳容,都盼著你早日康復。”

“滿容,你還是不肯原諒爹?”他顫巍巍地抬起手。

我傾身過去,將腦袋擱在他掌下:“爹,我是怨過你,也恨過你,但那些都過去了。你始終是我爹,一直以來都對我很好很好的爹。”說到這,我的眼淚流了下來。

沈佳容找我合作,不就是為的這一刻么?她知道我爹對我懷有愧疚,即便將來他不在了,也希望我能得到沈家庇佑,不受欺負。

我爹說了這許多話后,又睡了過去。他的心里,大約已經有了定奪。

沈佳容帶了桂花釀來尋我。事情辦妥了大半,她臉上卻不見欣喜之色。

“怎么?如你所愿,還不高興?”我拿過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

她看出我的不悅,靜靜坐著,不說話。

我喝了一杯,又一杯。最后終于忍不住,伏在桌上嗚嗚哭泣。等我為自己的卑劣嚎哭夠了,她開口了。

“我要嫁人了。”

我驚得一頓,杯子差點撒在桌上。

“駱瑩要將我嫁給駱昌貴。”

這駱昌貴我見過一次,是駱瑩娘家兄弟的侄子,生得肥頭大耳,常年嚼煙葉子,一口黃牙。想到沈佳容與他站在一塊的樣子,我渾身難受。

“我爹知道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雖不是我爹親生,但到底養在沈家名下。

她搖了搖頭:“這事你先不用管,我自有辦法。倒是你......”

“我怎么了?”

沈佳容定定看著我:“你是不是忘記什么了?”

看她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心下一涼。

6

我一度懷疑失憶的是我,又或者這一切都是個夢。

我是誰?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哦,我在衙門,在公堂上,我被張承海告了。

縣令叫人將一份文書遞至我面前,喝問道:“沈氏,你仔細辨認,這上頭的簽字畫押可是你親筆所簽,親手所畫?”

文書僅有薄薄一頁,可托在手中卻重逾千斤。

從我顫抖的雙手,沈佳容看出情況不妙,在堂外不斷地朝我使眼色。旁聽的民眾竊竊私語,各種不堪的話語傳入耳中。

文書所記載的,是我與張承海合謀假和離,提到沈家老爺活不了多久,待我歸宗拿到家產再復婚云云。一字一句,我都不曾見過,可下方的簽字和指印,分明是我的。

我心頭一陣亂麻,隨著一聲驚堂木響,雙腿一軟,癱坐在地。

此時,張承海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著縣令磕了幾個響頭:“求大人開恩,沈氏并非心腸歹毒之人,只是一時利欲熏心,走岔了路。此事小人亦有責任,若不是我禁不住她的百般糾纏,也不會縱容她犯下這等不齒之事。”

呵呵,好一個我百般糾纏,我心腸歹毒,一下就將責任全推在了我的身上,想將自己擇得干干凈凈。張承海既然演了這么一出,怕是早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傷敵一千,自損八百。他不好過,我也休想好過。

但此事也并非全無轉圜的余地。只要我承認和離是假,不作數,是我一時糊涂,然后就能回去張家,繼續跟張承海過日子。要么我就是藐視律法,將婚姻作兒戲,落實了為爭家產心機歹毒的惡名。

張承海假惺惺地走到我身邊,勸我跟他乖乖回去,并且湊在我耳邊,不無遺憾地說道:“幸好為夫恢復了記憶,找到了這份文書,否則可就要失去你了,娘子。”

我抬起頭,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然后,我就被收押進了監牢。牢里的環境很是凄慘,餿粥青菜,仿佛一下回到了在張家的日子。

沈佳容來看我。我扁著嘴,還沒來得及哭泣,就被她打斷:“長話短說,我呆不了太久,那簽字和指印到底是不是你的?”

我頹然坐地:“是。”即使我咬死不承認,只要一比對,也是逃不脫的。

“那,沈小姐可能回想起當時的情況?”一道清潤的聲音響起。

我這才注意到還有一人。是駱行。他怎么來了?難道我干的那些事,沈佳容都告訴他了?

見我這副局促不安的模樣,沈佳容催道:“這都什么時候了?有話快說。”

我仔細回想,那天晚上我和張承海簽了和離書,沒多久就睡下了。我酒醒得快,心頭又懸著事,睡了一會便爬起來,天尚未亮,就偷偷帶著玉檀和早就收拾好的包袱溜回了沈家。

所以,張承海有可能趁我睡著期間抓著我的手摁指印,但讓一個睡著的人簽字卻是絕無可能。不對,簽字!電光火石間,我激動得差點蹦起來。

“沈佳容,你有沒有發現我的字比以前好些了?”不等她回答,我兀自答道:“那是因為成親后,張承海有段時間非要教我練字,就是寫的我的名字。難怪我看那文書上的字跡,像是我的,又有點陌生,是我之前的字!”

聽了我的猜測,沈佳容思索一會,道:“就算如你所說,他保留了以前你寫過名字的紙,后來添上了內容,再趁你睡著抓著你的手摁了指印。可是又怎么能證明呢?”

仿佛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我顫抖著說道:“不論如何,我寧愿坐牢,也不想回張家。”

就在我惴惴不安等待時,也許沈佳容在外邊奔波打點起了作用,這天我被人從牢里提出,說是第二次過堂。

堂上,張承海面色鐵青,而對面站著的,赫然是駱行。他,來給我做訟師?

駱行將我的猜測一一道出,他的神情和姿態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叫我莫名安心。

張承海聞言,一聲冷笑:“胡言亂語。”

駱行不以為意,繼續說道:“據我所知,這份文書內容與簽字所用的墨乃是兩種墨。大人請看,這簽名的字體邊緣稍散,是洇墨的緣故,而內容的字邊緣卻是十分干凈。”

說罷,駱行朝縣令躬身施禮,懇請傳喚證人。不多時,早就在外等候的漱墨齋老板走了進來,經過辨認,確實兩種墨都來自于他店里。簽名的墨是以前的舊墨,經過改良,在半年前推出了新品種,也就是文書內容所用的墨。一般人看不出來,但行家里手,一瞧便知。

言至于此,不必多說。

最后,我被當堂釋放,當然這里面也少不了沈家的打點。

又過了月余,我爹溘然長逝,沈良接管了沈家。我和沈佳容各得了一筆不菲的錢財。

城門口。我看著一身男子打扮的沈佳容,一時無言。

“真的要走?”

她不答話,只笑了笑,瞟了眼不遠處的駱行,說道:“這回可別看走眼了。”

我輕輕捶了她一拳,到底是忍不住濕了眼眶:“一路順風,有空回來看看。”

沈佳容點點頭,轉身上了馬車。馬車越走越遠,越走越快,很快就只剩一個黑點。

“人呢?”正當我準備回去時,一道身影突然從城里沖出來,沖我問道。

“啊?”

漱墨齋老板一拍大腿:“沈佳容人呢?她把我兒子拐走了!”

想起沈佳容身邊那個俊俏少年郎,我不禁哈哈大笑:“說不準是你兒子把我妹妹拐走了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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