蝸牛殼

文/羊君小二

(一)

紀秋琴提著藥回家,她剛花了三百萬在市中心買了一套房,因為腿腳不方便,除了早上買菜和買藥,她很少出去,家里有兩臺空氣凈化器,沒日沒夜地運轉著,因為總有一股臭味在房子周圍飄來飄去,她最后發現,臭味是從對面303飄來的。她站在過道里,直愣愣地盯著那扇破舊的防盜門,似乎在貓眼后面,隱藏著一頭被禁錮的野獸,她從未看見有人從里面出來過,但是,防盜門掩蓋不了偶爾發出的聲響和逐漸加深加濃的臭味。因為這鄰居,房價掉了很多。

她有時也會不分緣由地咒罵,仿佛這樣,就可以解決房子掉價的事情。

周炯把視線從貓眼里挪開,扭了扭酸痛的脖子,這個鄰居阿姨每次走在過道上,都能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不是塑料袋子的摩擦聲,就是塑料拖鞋的嗒嗒聲,他耳膜生得異常,敏感地捕捉到一絲絲聲響后,就變得異常興奮。

他從垃圾成山的客廳里穿過,中間留了一條巴掌寬的小路,剛好夠他穿著拖鞋踩著直線通過,他有時會裝作領導的姿態,審閱一下兩邊的垃圾:堆得整整齊齊的牛奶盒子;還有死的貓和老鼠,以及在抽屜里發現的老鼠幼崽。

廁所馬桶堵了,到處都是用塑料口袋裝著的排泄物,一疊重著一疊。走到盡頭是一面靠街的窗戶,窗戶旁是一塊窄長的鏡子,母親留下的,因為留在主臥里,竟然在那次火災中沒有炸裂,再往右拐就是他小小的臥室,一個雙開門的衣柜,以及一張兩米寬的大床塞滿了整個房間,窗簾下掩藏著一臺電腦,黑色的機身,如甲殼蟲般匍匐在那兒,尾巴很長,是二伯拉的網線,那是他與外界唯一的聯系。

天氣燥熱,房間里的空調沒日沒夜地開著,他敞著肚子躺在地板上,坦然地暴露出燒傷的痕跡,臉上,脖子,手臂,胸部,腹部,一半的身體被彎彎曲曲蚯蚓似的的疤痕所覆蓋,對比另外一面,連身體自己也要自慚形穢。可這蚯蚓也暫時給他帶來一點利益,一個殘疾證,一份每月幾百塊的低保錢,錢直接轉到賬上,避免了蚯蚓戰栗于日光之下。他撓了撓肚子上的疤痕,舉起了遙控器,把溫度調低了兩度,空調傳來“哼哧哼哧”的聲音,感覺它要爆炸了。

他舒舒服服地躺了半個小時,洗了一把冷水臉后,又坐在電腦面前,開始噼里啪啦地敲擊著鍵盤,游戲并不能帶給他切實的快樂,他只在乎結果,靠著長期打游戲,賣裝備換錢,他嚴格要求自己,通關后才允許吃飯,一天吃一頓,頓頓點外賣,外賣就放在門外,一溜煙就提溜進屋,好像他念小學時,午覺時分,一溜煙跑出去玩的樣子。

十二歲以前,他的童年談不上快樂,但也能自娛自樂;十二歲以后的日子就灰暗了,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個中午,他肚子疼得厲害,蹲坐在馬桶上,小臉直到憋得通紅,小腹也并沒有減輕一點疼痛。客廳里傳來爭吵,過了二十分鐘左右,外面沒了吵架的哄鬧,只聽見“噼里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很熱,提上褲子,打開衛生間的門,一瞬間,滿眼的紅色襲來,他只是感到臉火辣辣的,迅速地抬起右手擋住臉,猛地把門撞上了。

一個小時后,他裹著毛巾坐在濕漉漉的過道里,對面是三具蒙著白布的長方形焦黑軀體,有他的父母,還有外婆。

過道里又傳來鄰居爽朗的大笑,但卻伴隨著幾句溫柔的女聲,周炯中了魔怔一般,穿過客廳的垃圾山,從貓眼中,鎖定了一個女孩子的背影,女孩跟在鄰居阿姨身后,找鑰匙的同時,掉下來一張紙。

門打開,又關上,周炯等了一會兒,走到過道上,撿起那張紙瞅了瞅,是“妖精街”的宣傳單。在一分鐘內,是周炯這三年來,第一次打開房門。

此后,周炯便三番兩次地夢見女孩,早早地醒來,見到她同鄰居阿姨一起外出,然后提著一包菜回來,阿姨總是會駐足在過道上,挖空心思地咒罵,但同時又苦于沒有對手,仿佛在和空氣吵架,銼傷了銳氣,最后只好提著菜垂頭喪氣地進屋。

女孩有時候很早出去,傍晚歸來,背著一塊畫板,衣服臟兮兮的,如他一般,二人有了簡單的相似點。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女孩兒的名字。

(二)

火災以后,他便開始厭惡紅色,還有太陽。

父親是爺爺的第四個兒子,因為父親的偏執,他們父子倆關系本來不好,但沒有想到,火災過后,爺爺卻成了他最可以依靠的人。

公安把他判給爺爺,爺爺成為他的監護人,剛開始天天送飯,剛開始他還出去走走,無非是看看老頭兒下棋,后來自己也下棋,長長的頭發蓋住臉,掃過棋盤。

他并不敏感星期的刻度,能觸摸到時間的流逝是在剪頭發的時候,每半個月坐在理發椅上,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嘟囔一句“哎呀”。

后來,周炯覺得做點什么都感到累,什么都不做也累,他也就懶得做了,洗衣機壞了,臟衣服堆在客廳里,偶爾爺爺來幫他洗一洗。

他看見爺爺彎著腰坐在一個塑料凳子上,前面擺著一個大盆,一邊洗一邊同周炯開玩笑:“你看,站著洗,累,我就坐在一個凳子上洗,洗得無聊,就唱歌。”

在聽到《友誼地久天長》的渾厚歌聲后,周炯的心情變得沉重起來,他問爺爺,怎么才能活得輕松一點。

爺爺說:“想活得輕松,放棄是方法之一,但要看你怎么放棄了。”

周炯咽了一下唾沫,說:“放棄?不要朋友,不再講話。”

爺爺苦笑到:“我活這么久,算是看透了,你我都是孤獨地來,孤獨地離開,你確定,中間的這一段,也要一個人走?”

“不清楚,再看吧!看吧!”

“孩子,你啊,往后所有的苦累都得一個人扛著,最后的好壞也要自己受著。”

冬日的一天夜里,一只黃色的野貓順著空調外架爬到他的床上,他的腳觸到一個軟綿綿的東西,一驚,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了呼呼大睡的貓。

他像一個普通的青年那樣,拿著一根繩子逗貓,貓也像普通的貓那樣敞開肚皮。他決心留下它。

剛開始養貓的時候,爺爺用蛇皮口袋裝來黃沙,充當貓砂,離開時又把臟的貓砂裝進蛇皮口袋里帶走。

爺爺來的次數由一周兩次,變成一周一次,一個月一次,后來爺爺生病了,便很少來看他。

再后來,爺爺病死了,同時貓也病了,沒救了,他看著它痛苦著,身體逐漸變得冰涼。那一個月里,周炯整個人瘦得只剩皮包骨,剛吃下的東西,立馬吐了出來。

他的頭發長且油膩,覆蓋在肩頭上,二伯聲色俱厲地質問他:“你這是干什么呀?”

周炯在本就不寬敞的房間里踱來踱去,撓著頭,半響才說一句:“你也要走嗎?”

二伯說:“以后我都會來看你的。”

周炯一瞬間崩潰了,突然就哭出來,停下來,蹲在一張椅子旁,一口一口地咽著保溫桶里的飯。

二伯把保溫桶拿到洗手臺洗了,提在手上,走時遞給他兩根橡皮筋,說,我也不勸你剪頭發,老爺子也沒有勸住,你就做事的時候綁一下也好。

他接過來,圈在手上,稍稍有點緊。二伯拍拍他的肩膀,走了。第二天早上起來,周炯的左手腫了一大圈,他把橡皮筋摘下后,放在了桌子上,后來手消腫了,他又把它們戴上了,還好,比較松了。

在之后的幾年里,他幾乎再也沒有出去過。每天打游戲,日夜不分,每天睡到下午一點半起來,餓著肚皮打游戲,點外賣,吃飯,打游戲,再在凌晨四點伴隨著或冷或熱的空調風聲入睡。

(三)

日子過得很快,對他不滿的人越來越多,隨后業委會舉行了一場聲勢浩蕩的游行,開始有組織地抵制他,他最后不得已賣了房子,帶著三百萬去縣城了。

臨走前,周炯最后一次照鏡子,鏡子中的他披著油膩的長發,身后是被徹底打掃干凈的303房間,一切都是嶄新的,光鮮的,他嗅了嗅,房間里沒有死耗子的味道,也沒有了他活過的痕跡,一個人匆匆地消失掉了,仿佛不曾存在過一樣。

二伯說,周炯你帶著剩下的幾百萬滾蛋吧!臨走時,二叔好像變了一個人,那時候的他看起來就像小學門口賣炸串的師傅,謙卑熱情,雙手握住周炯,說到“當年你爸去外地讀書,我也是這樣送他的”,他眼眶和鼻尖竟然紅了,同時,站臺上的人都盯著這個即將潸然淚下的男人,他愣了一下,對周圍的人說:“老子不知道你們在看什么,我有那么好看嗎?”

周炯反問他:“二叔,你確定他們不是在看我?”

二叔收回他滿載熱情的溫暖的大手,搓了搓,說:“那個,該走得了……”

周炯來到縣城,走進一家位于居民樓一樓的理發店,一個老頭熱情地從躺椅上坐起來,招呼他在鏡子前坐下,圍上理發圍布,殷勤而又善良地問到:“打算剪個什么發型啦?”

他張了張口,發現說不出話來,可能太久沒有與外人交流了吧,口齒不利落。老頭兒以為他沒聽清,于是又重復了一遍,聲音加大了。他說,短發。

他摸摸褲子,里面有計劃理發的一百塊錢,去了幾家理發店,看著這么油膩的頭發,也都作罷。他懊悔不已,一開始就不應該去那么熱鬧的地方理發,這會兒又給別人提供了談笑的資料。可哪一家理發店不熱鬧啦?那里面全是令人炫目的不銹鋼剪子,越看越美的鏡子,連他們說出的話都閃閃發亮。當然,除了這家灰蒙蒙的理發店。

理發的時候,老頭絮絮叨叨地講一些與周炯無關的事:這是我自己開的理發店,爺爺曾是剃頭匠,老婆生病了,這么辛苦,還房貸呀,后來買了一樓的房,開一家理發店。

偶爾老頭會問點周炯關于理發的要求,周炯的回答很干脆,全是“好的”“行”“可以”。

理完發后,周炯付了錢,向老頭打聽到了妖精街的去處,便揣著那張破舊的宣傳單,慢慢地走進了那條街道。

在妖精街的入口處,一群外賣小哥在等單,通通坐在摩托車上,握著手機;旁邊有中老年人,分幾批蹲在階梯上,也在等貨物。

街道漂亮有很多人,大多戴著妖精面具,故稱之為“妖精街”,有戴著狐貍面具的大叔吆喝著烤肉串,手法嫻熟地翻動著竹簽;也有揮著紗巾販賣小風扇的“兔子”。

一座寺廟詭異地矗立妖精街的中間,是座老廟,那兒正在表演一場大戲:法海從廟門里沖出來,表演收白蛇妖精的戲碼,剛沖出來,就摔了個狗啃泥,圍著的人群哄然大笑。

這時,從人群里跑出來一個老頭,頭發花白且凌亂,他瘋瘋癲癲地吼道:“今天星期幾?你們害怕了吧!一對二!”

扮演法海的演員將計就計,從地上爬起來,握著法杖,往地上一立,大吼一聲:“把這妖怪拿下。”

旁邊扮演和尚的男人,順勢上前,左手壓住老頭兒肩膀,右手拉住他的手臂,三下二除五,把老頭兒拖出了包圍圈。

周炯站在旁邊看熱鬧,所謂的荒誕,變成了此時人們眼中的現實。

(四)

他以前披著長發,不用戴面具,而現在,為了生意,還是選了一個普通的黃色貓咪面具戴著,盡管臉就是最好的面具。

周炯決定去妖精街上班了,他先在附近租了一套房子,就在理發店樓上,租金很便宜,相較于他幾百萬的存款來說,是綽綽有余。

他進了一批棉布裙子,打算去妖精街擺攤,至于為什么非要去那兒,還一改往常地打算販賣女式衣物,他想,也許是沒啥具體的理由的。

他的攤位旁邊坐著一個女孩兒,戴著很普通的面具,披著長發在畫素描,一幅素描,賣十塊錢,生意不好不壞,女孩兒看起來不在乎,還經常可以聽到她的笑聲。周炯想,也許她也有一套位于市中心的房吧!

一天,女孩取下面具,露出很湊合,很勉強的表情問他:“你有多余的橡皮筋嗎?”

周炯愣了一下,女孩兒是那個貓眼里看到的女孩兒。他很想放聲大笑,同時又想放聲大哭。他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臉,手指觸到堅硬的塑料面具外殼,現在是以這樣的面貌去遇到她,以后若是突然消失,也不會有遺憾了,他放心了。

“哦,我找找。”周炯說。

周炯知道自己沒有,還是下意識地摸了一下口袋,然后回復抱歉。突然,他想起手腕上的兩根橡皮筋,于是取下來一根遞給了女孩。

女孩兒問道:“這個不過三十塊錢吧?”

“什么?”周炯說。

“這裙子的進價。”

“嗯嗯,很便宜。”周炯思考了幾秒,得出了結論。

“你說,這個面具我要放在哪里嘛?放在哪里,都顯得挺多余的。你也取下來吧,天兒挺熱的。”

“不了。”他說。

女孩子繼續問道:“我叫‘李雪代’,你叫什么呢?”

周炯絞盡腦汁,卻無法給出答復。

女孩子試著問了一句:“外號肯定有吧。”

“廢人一個。”周炯說。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李雪代掏出手機,說:“交個朋友行嗎?你的電話是…”

周炯說出一串數字,過了一會兒,兜里的手機響了幾聲,李雪代同樣也聽到聲音了,隨即她笑著搖了搖手機,掛斷了電話。

過了一些日子后,一天,李雪代說她要回去了,回廣州,臨走之前,期待著看一下他的模樣。

李雪代對周炯說:“你的眼睛很好看,笑起來彎彎的。”還用兩只手在空中比劃出一個弧形。

李雪代說要合影,周炯遲疑了一下,按照最開始下定的決心,還是沒有把面具取下來。

女孩兒望著周炯,略作思考,然后說道:“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如果不能做到。”

從妖精街回來后,周炯脫下濕漉漉的衣服,泡在盆子里,坐在小板凳上,像爺爺當初教給他的一樣,一邊洗著衣服,一邊吹著口哨,口哨聲斷斷續續,最后變成了嗚咽。

這就是放棄了嗎?這就是輕松了嗎?他心想。只不過是從一個混沌的殼跳進另一個混沌的殼里。

周炯坐在小板凳上,四周的風景始終沒有變化,陽臺外面的云朵也沒有消散,樓下理發店老頭兒的聲音依舊憨厚熱鬧。

他站起來,他的思維不由分說地把他拉扯到桌子那里,他濕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抹了抹,打開手機,點開一串號碼撥了過去,對方的手機鈴聲響起,是蔡琴的聲音:“魚兒離不開這片大海,人兒還在等著他回來……”

與此同時,李雪代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四個字——“好人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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