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時候天氣晴朗,最后一次回過頭去看,她正躺在藤椅里曬太陽,懶懶地翻了個身,問道:“算命還是買豆腐?”
1.禹娘子
蓮城城南有個算命堂叫禹堂,卜卦算命乃是世代相傳的本事,水平一流準頭高,在城中頗有名聲。這一代主人乃是位女相師,本名禹甜,雖是女兒身,祖傳術法卻習得精妙,人喚一聲“禹娘子”。
這禹娘子卻是個傳奇,自父母早年雙雙云游去后,她便獨自一人撐起家業,將個禹堂辦得有聲有色。聽聞其幼時曾被父母許過城北吳家的公子,吳家乃是買豆腐的大戶,算命與賣豆腐……也還算是門當戶對。要說這吳家公子,本來年少時看著也是個清俊上進的好少年,不知從哪天開始卻越長越歪,整日里流連煙花之地,喝酒斗蛐蛐兒樣樣來,成了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就在某日里喝醉了酒后還闖到禹堂,嬉皮笑臉地調戲了一個算命的客人,結果被禹娘子持著卦桿一路給打出來,直把他哭爹喊娘地從城南打到了城北吳家去,當天就退了兩家的親。
自此禹娘子悍婦之名遠揚,再無人敢上門提親,她也毫不在意,每日里照常卜卦算命。兩年后吳家被一場大火燒個干凈,只有個剛好跑出去玩耍的小女兒吳萌幸免于難。當時七八歲的小女孩在一片廢墟前哭得凄厲,讓人想不到的是,禹娘子居然冷著臉現了身,一言不發地在一片唏噓聲中將人領了回去。從此,禹堂除了算命,倒是又多了一項生意——賣豆腐。
“那禹娘子果真如此剽悍?”糖人攤旁的小伙子咂舌,目瞪口呆地瞧著眼前的老丈。
那身形單薄的老丈看起來顫顫巍巍,手上功夫卻不含糊。將手中糖人利索地翻了個身,又澆上一層糖水,花白眉毛一翹,道:“哼,外公哄你好玩啊,這點事兒咱蓮城的人都曉得。你剛來不久不清楚,可別瞧著禹娘子長得水靈就被迷了魂去,那姑娘,嘖嘖,可惹不得吶。”
“敢問老伯說的這禹娘子,可是現禹堂主人?”糖人攤前不知何時停了名長身玉立的男子,聲音沙啞得似許久未曾開口說話一般。
老丈眼前一亮,好個俊小伙!忙道:“可不就是嘛,小伙子看著面生,應該不是本地人吧?”
男子繼續用沙啞嗓音答道:“確是初來乍到,在下想去禹堂算個命,還煩請老伯能指個路。”
“哦,你順著這條街下去,左拐穿過一條小巷,一會子就能看到了。”
“多謝。”男子略略俯身作個揖,便飄然去了,行得飛快,不多時背影就完全消失在視線中。
“外公,那禹娘子既肯收留吳家小姐,想必也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剛才的小伙子不甘地嘟囔著。
老丈收回眼,瞪向一邊的外孫,“誰知道她怎么想的?那姑娘古怪得很,趕緊收回你那點小心思,咱們與她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往后少往禹堂跑。”老丈轉動著手上糖人,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突然砸著嘴一副陶醉神情,“不過每每去算命寬寬心還能順帶稱上幾斤美味豆腐,確然是不錯……罷了,以后我若走不動,你買了豆腐就趕緊回也一樣……”
“……”
二.招魂引
禹甜從房內走出來時,陽光正好,映著滿院綠藤與青草,一片燦爛,帶得人心里也亮堂起來。
“甜甜你起床啦?”遠處跑來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幾下就到跟前拉住她衣角,瞪了大眼睛仰頭看她,“昨日我把三十斤豆腐都賣完了,今天還讓他們繼續做么?”
“說了多少遍,要叫姐姐。”禹甜打著呵欠,拍拍她的腦袋,“你倒還賣上癮了,我昨夜已叫他們今日先不必來,好好歇息幾日吧。萌萌,去搬兩個凳子,咱們在院子里曬曬太陽。”
萌萌高興地應下來:“好啊好啊,甜甜我還煮了白粥,待會端出來一起吃。”松開手便急急跑進屋里去了。
“小丫頭風風火火的。”禹甜瞇著眼踏進陽光里頭,扯長身子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然而下一個呵欠還未打完,便被一道沙啞的男聲打斷:“請問姑娘可是禹娘子?”
瞧著這不知何時出現在眼前的家伙,禹甜一口氣差點噎在喉嚨里,好不容易將剩下的半口呵欠繼續打完,翻了個白眼方懶洋洋道:“算命還是買豆腐?今兒歇業,后日再來吧。”
“在下既不算命,也不買豆腐。”風塵仆仆的年輕公子聲音帶著滄桑,“此來只為求姑娘一事,求姑娘幫我找一個人。”
禹甜有些詫異地望他,“小哥兒你搞錯沒有,禹堂可沒什么找人的生意,小女子的營生是算命,你難道還讓我把人算出來?”
“不是。”年輕公子搖搖頭,定定看著她,“只求姑娘能用禹家秘術招魂引一觀。”
禹甜面色一凝,帶著審視又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撇開眼去,語氣硬下來:“說你找錯了還不信,什么招魂引,沒聽說過。趕緊的要找人到別處找去,門在那邊,慢走不送。”
“可是姑娘……”
“老娘叫你滾,沒聽到嗎!”陰沉聲音猛然間增大,那雙眼似要噴出火來,氣勢凜凜,年輕公子一時呆住。身后一聲凳子墜地的悶響,人突然被攔腰抱住,“甜甜誰惹你生氣了!”
禹甜順了順氣,拉起小女孩,“沒事,遇到個瘋子,看姐姐收拾他。”她抄起門內的卦桿放在手中掂著,陰著臉道:“老娘手中這棍子除了當算命招牌,也教訓過不少人,不是什么好耍的。要滾得趁早,可別怪沒提醒你。”
“在下聽說,姑娘一直在找一樣東西。”他面沉如水地從袖里取出來一卷軸紙,定定看住她,眼中有隱隱期冀,“若是在下,正好有這東西呢?”
禹甜掂棍子的手頓住,愣在那里。
“愿以造化書一卷,換姑娘一施招魂引之術。”
良久的靜默,終聽一聲輕哼,“進來說。”
三.不可追
案前的禹甜執筆,蘸著一旁小碗中的血水仔細寫下些讓人看不懂的符號,一筆筆劃過,黑紅的顏色泛在紙上,將干未干。與外邊的敞亮不同,昏暗的房間中陰陰森森,透著絲詭異。
她手中筆不停,埋著頭問:“樊友杰,是這名兒吧?你要找誰,找人家干嘛?先交代交代,我好辦事兒。”
“我要找的人,他叫何軒。我找他……”樊友杰臉上現出絲迷茫,“我還欠他五十兩銀子。”
“……”筆下一頓,禹甜終于抬了眼皮,“這債主跑了,欠錢的反而滿世界在追,兄弟,世界真是因有你而光明啊。”
“我實在……找不到能再見他一面的更好借口了。”
還能有什么呢?他努力回憶著,似乎真的沒有。他們之間一向清清如水,來往都分明,關系實在簡單。
何軒的出現是在一個晴朗得叫人有些乏悶的午后,那時他正在書房中看兵書,管家畢恭畢敬地將一身灰衣的人請進來,“將軍,劉公子推薦來的何先生到了。”
灰衣的書生微行了個禮:“草民何軒,見過大將軍。”
當時他正為混世魔王一樣的表弟頭疼,特意央損友幫自己物色個教書先生鎮一鎮。眼前這人看起來是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也不知有何過人之處能入了那損友的眼。他匆匆掃過一眼,便低回頭去,“帶先生到后廂安置好,然后讓彪彪過去拜見吧。”
昨日里一失手才將那混小子打得吐血,看著也糟心,還是不過去了。他想著。教書先生卻開了口:“不知將軍對在下……可有什么要求么?”
他漫不經心地揮手笑,“學問什么的倒沒什么奢望,只求他別時時惹事便好。”
本也沒報多大希望,自己一身武力,三天兩頭地打都尚且治不住,又怎么指望一個教書先生去拿下,不成辦法的辦法而已。
卻沒想到,表弟竟真的日漸老實了。他一連幾日未去瞧上一眼,卻時時聽著下人報告:
“表公子今日閉門未出。”
“表公子三餐未曾打翻飯食。”
“表公子正拿了本書在小池邊讀呢。”
“表公子……”
聽得他驚疑不定,這還是不是那個會點房子愛打架的混世魔王袁湘了?終于在第六天上午,將手邊事宜處理得告一段落后,他低調地去了表弟的住處。
一路行進院子里,四處靜悄悄的,下人似乎都被遣了個干凈。前方花園隱隱傳來些聲音,越往前走便聽得越清晰:“先生,那兒,小蟲子在那兒呢……”
園中樹下立了個小身影,正指手畫腳地仰著頭,興奮地嘰嘰喳喳著。樹頂上趴了個人,一身灰衣,嘴上不緊不慢地:“不急,好蟲子要慢慢吊。”
彪彪一斜眼卻瞟到他,臉上笑容一僵,別別扭扭道:“表……表哥,你怎么來了?”
他這邊還不及答話,樹上卻傳來一聲小小的驚呼,原是何軒也被他的出現驚到,不小心便在接近樹梢時滑了一腳。這一滑可麻煩,人直帶斷好幾根纖細的樹枝便眼看著要滾掉下來。
本著多年練武的直覺,他習慣性地便跳上半空將人給一把接住,站穩后又迅速放開。何軒驚魂未定地站住,很快回過神來,對他微一拱手:“欠將軍一個人情。”
他無所謂地一笑,這書生倒是愛算賬。“你們方才,在干嘛呢?”
彪彪站在何軒身側,掃他一眼又將臉轉向一邊,“先生在教我捕捉之道呢。”
原來捉蟲子還有這樣的說法,他似笑非笑地去看何軒,后者只淡定地看回來:“小樂子罷了,將軍可會怪罪?”微紅的耳朵卻多少暴露了些什么。
樹縫間的陽光跳躍著打在書生臉上,不出彩的臉竟突然有了顏色,光芒竄成小火苗,一路燒到心里去。
四.三寸灰
他常常去看彪彪,以前是來教訓人的,現在,嗯,是來看他被人如何教導的。片刻閑暇時總愛遠遠地坐著看那個灰色影子帶著自己曾最頑皮的小表弟,念書寫字打鳥捉魚……一天里干什么都有,他也從不制止,寓教于樂,那個人對付小孩子很有一套。
其實許多記憶都早已模糊,只在夜深人靜時恍惚地竄進夢里去,一次又一次千帆歷盡,醒來還是什么也抓不到。
一個夜色沉沉的晚上,損友邀了他去酒樓喝酒,他十分驚奇地跑過去,“我說你這個三杯倒,今日居然敢找我拼酒?”
姓劉的那廝已定定坐在桌后,正色道:“已經喝了兩杯,第三杯就等你來。”端起杯子仰頭一口干盡,然后兩眼一翻,倒在了桌上。
“……”他就知道,沒什么好事。
在稍一權衡將軍府與丞相府間分別與酒樓的距離后,他果斷拖起人便往自己府上走去。這人醉酒還算老實,只是一路間或罵幾句:“死太子,有什么了不起的,我有一堆美人,才不稀罕你呢……”這兩人的事……他心中一陣感慨,人人都道瑞太子與相府公子關系交好,個中實情恐怕也只有自己知道了吧。
真是死豬一樣的沉,拖回家時已是半夜,他一手挾了人,跑到后墻邊跳進去。府中靜悄悄的,多半都已睡下,行到院子里時卻嚇得他一把丟開了某個醉鬼,砸在地上一聲悶響,疼得夢中的人皺起眉哼哼。
何軒靜靜地立在燈下看他,看不出什么表情,“草民出來散散心,這就告退,將軍不必驚慌。”
“等等。”他急急叫住他,竟然感到緊張,想說什么呢?他上前幾步,思量著開口:“他,他情場失意了一番,我只是陪他去喝幾杯酒。”
“將軍不必對草民說這些。”那人從昏黃的燈光里看過來,眼中竟藏著笑意。
他嘴角也柔和起來,欣悅地想再上前一步,想再說些什么。何軒卻又莫名地開了口:“將軍的職位,想必已做得很高了,盼望的也該是長遠。”
欣喜就突然被凍住,好像意識起什么一般的,他緩緩地,收回了步子。
眼中的笑意隱回去,淡淡的語氣依舊聽不出任何異樣:“正好,草民也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須得去做。”
他還是去看彪彪,只是并不如以往勤。他與那人和平常一般,大家面上都淡淡的,似乎沒什么尷尬,但終歸,還是有哪里不一樣了。他不再有多余的奢求,閑暇時依舊遠遠地看上一眼,他以為,至少可以一直這樣看下去的。
在秋天黃葉遍地的時候,他帶彪彪回鄉祭祖,彪彪死活要拉上自己的先生,還對他說:“讀書使吾快樂,然后知禮義廉恥,深解綱常孝守也。”
“……”他默許了,看起來像個無奈的兄長。但其實心中偷偷地有莫名喜悅——那個人沒有拒絕去看一眼他的家鄉,這種喜悅隱在心海里,沒人看得到。
三個人輕裝上路,回鄉時他從不讓隨從跟著,這是許多年來的習慣。將軍和書生之間一如既往的,客氣有禮而疏離,一路相安,還算順利,除了返程時居然在某個郊外遇了襲。
開始還以為是野路的山賊來劫個過路財,哪知一排蒙著臉的人拿刀向著他們卻說:“將那灰衣小子交出來,我們不尋你晦氣。”
身后的人淡淡開口:“這事跟你沒關系,帶著彪彪走吧,我自己來解決。”
他突然就生起氣來,頭也不回,氣急反笑:“笑話,找人晦氣這種事明明該是我干的,你們也配?”
真是一群難纏的人,但如何難纏也不重要了,只記得最后,灰衣的書生扶住滿身掛彩的他,說:“你又讓我欠你一個人情。”
書生是個愛算賬的人,當初應該請來做賬房先生的。當被困在千軍萬馬之中,即將死在戰場上時,他突然又冒出這個想法。可是愛算賬的書生出現了,他沒讓他死。
五.糊涂賬
是一場不大不小的戰役,贏得不太難卻也費了些心思,哪知敵軍卻在投降時使了詐。當時他因大意落了單,身邊僅帶著十幾名將士廝殺,最后加上他,唯剩七人一起逃入了山林。
一生中真是很少有那樣狼狽的時刻了,敵軍不依不饒地在身后追殺,下屬一個個地去分散引開敵人,直到只有他和另一名小將。血是紅的,風是腥的,一切再熟悉不過,他一點也不慌張,哪怕身上中了一箭,還被砍了兩刀,身后的危險隨時會降臨。只是……似乎還是有些小遺憾。
“將軍,停下吧,你需要包扎傷口。”小將提醒著,他卻搖頭,不能停,哪怕是死,也要以前進的姿態。這是一種莫名的信念。
身后卻突然傳來一聲嘆息,他只覺身體一麻,頓時軟倒在草叢間。一雙手將他扶好,剝去了他的盔甲,然后是布條撕裂的聲音,傷口一一被輕柔地包扎住了。
他心中只覺萬分驚駭,連呼吸也急促起來,那人卻始終在身后,不愿到他正面來。良久才聽熟悉的聲音沒有偽裝地響起:“你應該知道了,我是個真正的江湖人。那日你不問我,我也覺得沒什么好說的。只是借貴地避個禍而已,卻接連欠下兩個人情,趁著今天復仇事已了,我來還一還賬。”
頭突然疼起來,斷斷碎碎中好像看到彪彪紅著眼跟他說:“先生說他要去辦更重要的事了。”
更重要的事……他還沒想清楚呢,身后的人又說:“江湖中講究恩怨分明,我不喜歡糊涂賬,禮尚往來,還給你的東西,你便安心受著。這樣,你不虧,我也不虧,清清楚楚的。”
他昏昏沉沉地要睡著了,盡力去睜眼,他其實想說:“哪里清楚了?幾月前你不辭而別,去年的年奉都還沒結給你呢。”卻終于睡去了。
“所以你看,我也不知道還有什么理由找他,他要怎樣才會愿意再見我一面呢?我真希望這是筆永遠算不清的賬。”樊友杰看著紙上那些怪異的符咒,苦笑,當初他選的是權勢,而他選了復仇,他們都有更重要的事。他們之間,其實很公平。
“做法需在夜晚,明日吧,今夜我抽不出空來。”血水已經干了,禹甜輕輕拂過桌案,并未多言什么,只是道:“我會施招魂引,只是對于死去的魂靈來說,愿不愿意應這個邀約就是他們的事了。”
“死去的魂靈么?”他低聲地念,眼前似有燈光微暗,與燈下人一步之遙,他緩緩收回步子,從此就再也邁不出去了。
六.盡成空
月亮很圓,十五的月亮,又圓又亮。月光下的小身體扭動著,似乎承受極大的痛苦,“甜甜……好難受啊……”微微抬起頭來,尖利的白色獠牙在黑夜中閃著寒光。
“乖。”禹甜用右手撫上她的頭,左手端了碗粘稠的東西送過去,“來,張口。”
萌萌迫不及待地張開嘴大口喝起來,頭上的右手微微發出金色光芒,畫出奇怪的符來,在皎潔的月光中襯著周圍朱砂,分外詭異。良久,萌萌松開嘴,看著輕松了許多,皺著臉抱怨了一句:“甜甜,雞血好難喝……”便軟軟地倒在一旁的懷中,睡著了。
“有的喝就不錯了,這可還混了我一半的血,不知好歹的小丫頭。”借著月光瞧見獠牙已經消失,禹甜微松了口氣,擦擦蒼白面上的薄汗,抱起熟睡的小女孩走進了黑暗中。
“他到底,來沒來?”樊友杰盯著她問,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到底愿不愿意來呢……”
符咒是用他的血做成的,這是他可以看到他的媒介。禹甜凝視著前方的一片虛無,道:“來了,只是他不愿意見你。”
樊愣愣看她,聲音一字字蹦進耳朵里:“他說,那五十兩的年奉彪彪早已寄給了他,你不欠他什么了。”
禹甜站起身,走了出去,那個人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不多時萌萌跑過來,“甜甜,那男的踉踉蹌蹌地走了,不會有什么事吧?”
“隨他去吧。”她拿起桌上的卷軸,不知在想些什么。
“甜甜,你是不是不要我了?”萌萌仰著頭,大眼睛里蓄了層水汽。
禹甜低下頭看她,沒有說話。
“我今早翻到你與慧姐姐寫的信,你想讓她帶我走么?你不想讓我在你身邊了。”她低下頭去,小聲中帶著哀求,“甜甜,我很乖,我沒有喝人血,你讓我不要喝的。”
一只手輕輕摸上她的小腦袋,是最熟悉的感覺,“那是我和她開玩笑的,你不用走,現在不用,以后也不用,你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萌萌吃驚又開心地抬起頭來,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卻抵不住沖力地坐倒在身后的凳子上,一絲血跡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甜甜你怎么了?”
“不怕……”她努力地想擠出一個笑,卻終于兩眼一黑,沒了知覺。
從來都只做一個夢,夢里是很平和的世界。她教訓那些壞小子追得崴了腳,溫潤愛笑的少年背起她,一步一步地送她回家,身后是太陽的余暉,把兩個人的影子拉了好長好長。
少年的手冰冰涼涼,牽著她去爬山放風箏,走了很遠。她微笑著,終于第一次掙開令人眷戀的掌心,“我要走了。”她說,“再見,再也不用見了。”
少年依舊笑瞇瞇地看她,眼里帶著溫柔。一切很快地倒退遠去,那張笑臉模糊了,隨著她的記憶,轉瞬間化成了灰燼。
萌萌看著床上終于睜開眼的人,哇地一下哭出來:“甜甜,你以后不要再用禁術了好不好,我好害怕啊……”
她含了溫柔的笑:“乖,我答應你。”
桌上的卷軸被攤開來,造化書,可造萬物,想要什么便畫出什么來,只有一次機會。她本來只想看一頁紙,上面記著一個人生平所有的命運,那個人曾一次次地氣她騙她,逼她退了婚,后來又莫名死了,她想知道一些很重要的事。
可現在她又不想看了,她不想知道了,世間幾多為什么,她再也追不回了。小床上還熟睡著一個小女孩,又或是小僵尸,她很早就想徹底治好她了。手中的筆蘸起水,畫出它該畫的東西來。
尾聲
我是一只鬼,生前受過一對夫婦的大恩惠,他們的兒子死在十歲那年。我需要進入那個身體,侍奉在那對夫婦膝下,盡十年的孝道。
孝是什么呢?讓他們開心吧。我認真地學著經營店鋪,看起來上進又努力,父母果然很開心。他們子嗣單薄,只有一個兒子,又很想要一個女兒。我撿到一只小僵尸,找個合適的機會讓她當了我妹妹。
父母還給我定了門親事,是城南禹堂家的女兒,一個剽悍的小姑娘,外人都這樣說,同齡的苗小子還叫她母老虎。可我卻覺得,她兇巴巴的樣子,很可愛。
十年的光陰有多長呢?實在很短,短到還沒來得及走好,便要戛然而止。父母壽盡了。他們花二十年壽命換回自己的兒子十年承歡,卻沒想到減掉二十年之后的壽命已經不夠過完這十年了。我要渡他們走了。
我要走了,便不能讓她再記著我了,雖然這是我私心里很盼望的。她是個很好騙的姑娘,我說我不喜歡她了,還做了很多讓她生氣的事。
她終于退婚了,那天她扯下最常用的卦桿,恨恨地打了我三棍,我受了。她握緊手中的卦桿,看著我,一步步向前,我也看著她,一步步退后。我們一步一步地,從城南走到了城北。
我藏進萌萌的眼睛里,一日日看著她,有時也鉆進她夢里去。她只做一個夢,我以為她會恨我,不愿意再記起我的,可是夢里只有好。
她用了幾次招魂引,都沒有成功,她是不可能看到我的,臉色日漸蒼白下去,卻不知道為什么總不肯放棄。
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帶來她最想要的東西,她終于可以如愿了,可是她放棄了。最后一次鉆進她夢里,她笑著對我說:“再見,再也不用見了。”
終于到了這一天,我也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人和鬼該待的地方是不一樣的。
我走的時候天氣晴朗,最后一次回過頭去看,她正躺在藤椅里曬太陽,懶懶地翻了個身,問道:“算命還是買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