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這是一篇美得令人憂傷的散文,典型的何其芳“獨語”調式,感傷的黃昏,沉默的街道,孤獨的文人,飄飛的思緒。一切都是那么美,那么純,仿佛一個夢。何其芳在《談〈畫夢〉和我的道路》中說:在《黃昏》這篇文章以前,我是一個充滿了幼稚的傷感,寂寞的歡欣和遼遠的幻想的人。在那以后,我卻更感到了一種深沉的寂寞,一種大的苦悶,更感到了現實與幻想的矛盾,人的生活的可憐,然而找不到一個肯定的結論。從此我們可看出,《黃昏》是處于作者思想上的幻想期和苦悶時期交替分界的標志,其基調是既有美麗的幻想,又有寂寞、孤獨的苦悶。
? ? ? 文章一開頭,作者先寫景,由遠至近的馬蹄聲,纖徐從身側走過的黑色馬車,由近至遠的消失,這些景都是日常生活中再平常不過的事物,因了作者的心情,著了作者的感情色彩,它們似乎也有了人的靈性,一樣具有了人的孤獨與憂郁。并且,從由遠至近到由近至遠中我們可以知道,雖然作者未提情感兩字,但卻預示著作者特殊的感情流程,欲訴還休,只可會意不可言傳。接著“暮色”“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腳下發出凄異的長嘆”。由景入情,點出作者孤獨、憂郁的心情。因太過郁悶,作者無法前行,只好駐足苦思。一句“黃昏的獵人,你尋找著什么”把作者從思緒中喚醒。是啊,黃昏本是一天的結束,應歸家享受那一種家的溫馨,為何自己在此處獨自徘徊,心事重重,黯然神傷。大概,作者也不是很清楚吧。“狂奔的猛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但是,“我呢”?不禁發出一聲感嘆,接著作者道出了緣由,抒人生感嘆。曾有的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微風飄進夢里,又飄走;剛醒來就看見愛情朝露無聲地墜地;又有一些寂寞的光陰,就算自己緊閉著門它們仍然遁逸了。從而,作者又問出“我能忘掉憂郁如忘掉歡樂一樣容易嗎?”其實,作者這一反問已經告訴我們,他是不能輕易忘掉歡樂的,但這一修辭的應用,使作者的感情色彩得到進一步的加強。李健吾在評論《畫夢錄》時說:這些年輕人把宇宙看得那樣重,人事經得又那樣少,剛往成年一邁步,就覺得遺失了他們自來生命所珍貴的一切。眼前變成一片模糊。這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
? ? ? ? ?一切都消逝了,再沒有溫柔的腳步聲,攀登山巔的約言已不經意廢棄了,而自己也充滿了惆悵與怨抑,不敢獨自去攀登那甜蜜的想象所索系的道路,希望那亭子永遠密藏未曾發掘的快樂。這一切的想法與做法,只因作者害怕所看到的與所想到的形成矛盾,如果你不去發掘有些東西,那么它在你心目當中就永遠美好,而且不用害怕會失去。
? ? ? 《黃昏》的語言平淡卻精練,看似平淡無奇,看不出太多的悲意,但從語言暗含的灰色調當中,我們體會到了作者那股淡淡卻又濃重、欲擺脫又無奈的哀愁,那一種悲涼,那一種無法言喻的深層內蘊。
一、 不經意的悲劇意識的流露
盡管作者是一個孤高自許的文人,面對暮色“如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慵倦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可是,心中的憂愁卻如春水一般,慢慢地溢了出來。那是失落的愛情的感傷。“我醒來,看見第一顆純潔的愛情的朝霞無聲地墜地。”
愛情,曾在作者心中留下多么甜蜜而美好的回憶,那可愛的,親切的人曾多少次徜徉在夢中。“在渺遠的昔日,當我身側尚有一個親切的幽靜的的伴步者,徘徊在這山麓下,曾不經意地約言:選一個有陽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巔去。”這是多么讓人留戀的往事,“但隨后又不經意地廢棄了。這沉默的街,自從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遂日更荒涼。”是的,愛情結束了,作者并沒說出愛情結束的原因,但我們知道,他是深深地珍惜這段感情的,更珍愛那曾經愛過的人。那不經意的約言,被作者記在心里,他渴望著能與所愛的人兒一登上那山巔,一起去尋找那山巔亭子里的快樂。可伊人已去,“而我,竟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密藏著未曾發揚的歡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縈系的道路了。”“我”不敢獨自去,怕勾起往日的回憶,沉入對往日人心的思念,陷入深深的憂愁中去。欲愛而不能,一種不經意的悲劇意識流露出來了。
二、 具有厚重的歷史感
作者所抒發的,是一種隱隱的憂愁,但聯系當時的社會環境,我們就知道,這種憂愁不是憑空而來的,在當時的社會里也不是罕見的。何其芳作為京派一個出名散文家,屬自由派,既不從屬于當時的國民黨政權,亦不贊同左翼作家的觀點。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政治紛爭,帝國主義侵略,一片混亂。作為自由派作家,在沸騰的時代面前,何去何從?作者是茫然的。所以,他常常感到憂郁,感到苦惱。何其芳這一情況,在當時并不罕見。當時很多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都面臨這一心理危機。如現代詩人卡之琳、戴望舒等,戴望舒在《雨巷》中所抒發的感情,比何其芳《黃昏》中所抒發的感情更為深沉、更為憂郁。
所以,何其芳在《黃昏》中所表現出來的憂愁,是一個時代的憂愁,是歷史的憂愁,具有典型意義。
三、 典型的“獨語”調式
這篇散文顯示了何其芳《畫夢錄》中典型的“獨語”調式,何其芳不滿當時的散文狀況,認為當時的散文,除了說理和告白,多是個人瑣事的敘述或個人遭遇的告白。他要創造一種嶄新的散文。《畫夢錄》是其代表作,體現了何其芳的風格。
何其芳的“獨語”調式,愛在黃昏的燈光下,吟哦內心的孤獨與寂寞,探索內心的感傷與矛盾。這篇《黃昏》完整地體現了這一特點。“我常有一些帶傷感之黃昏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里,又飄去了。”“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陰,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長夜的爐火邊,我緊閉著門而它們仍然遁逸了。”作者是那樣地孤芳自賞,他不屑于向人傾訴自己的孤獨和憂郁,只愿與黃昏共享,只愿自己默默咀嚼。
? ? 本文的語言也體現了“獨語”調式的特征。何其芳整合了六朝詩詞和外國印象派藝術審美特點,語言絢麗而纏綿,纖弱的感情,霧般的朦朧,很而耐人尋味。
《黃昏》是美麗的,憂郁的,它的朦朧、儲蓄完美地表現了何其芳的風格。只有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中,只有懷著當時心情的何其芳,才能寫出此種美文。后來,當何其芳到了延安,當他的感情“粗”起來時,這樣纖弱纏綿的美文只能成為一種不可重復的歷史了。
? ? ? ?一年之際最蕭瑟、最悲涼之時莫過于深秋的黃昏,而本文雖寫于初夏,但作者的那股愁思哀緒卻清晰可感。
黃昏
何其芳
馬蹄聲,孤獨又憂郁地自遠至近,灑落在沉默的街上如白色的小花朵。我立住。一乘古舊的黑色馬車,空無乘人,迂徐地從我身側走過,疑惑著是載著黃昏,沿途散下它陰暗的影子,遂又自近而遠地消失了。
街上愈荒涼,暮色下垂而合閉,柔和地,如從銀灰的歸翅間墜落一些慵倦于我心上。我傲然,聳聳肩,腳下發出凄異的長嘆。
一列整飭的宮墻漫長的立著。不少次,我以目光叩問它,它以叩問回答我:
——黃昏的獵人,你尋找什么?
狂奔的野獸尋找著壯士的刀,美麗的飛鳥尋找著牢籠,青春不羈之心尋找著毒色的眼睛。我呢?
我曾有一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里,又飄去了。我醒來,看見第一顆亮著純潔的愛情的朝露無聲地墜地。我又曾有一些寂寞的光陰,在幽暗的窗子下,在長夜的爐火邊,我緊閉著門而它們仍然遁逸了。我能忘掉憂郁如同忘掉歡樂一樣容易嗎?
小山巔的亭子因暝色天空的低垂而更圓,而更高高地聳出林木的蔥蘢間,從它我得到仰望的惆悵。在渺遠的昔日,當我身側尚有一個親切的幽靜的伴步者,徘徊在這山麓下,曾不經意地約言:選一個有陽光的清晨登上那山巔去,但隨后又不經意地廢棄了。這沉默的街,自從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遂日更荒涼。而我,竟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藏著為曾發掘的快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縈系的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