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幾日來,越是深入地挖掘汪曾祺先生的作品,越是由衷地佩服,甚至于五體投地。以致于我慌亂而迷茫,不知要用何種形式表達出我心中之感。最終,還是決定采用隨筆言談的形式,也許這種不拘一格的方式,更能契合汪先生的“散”吧。
? 坦白說,我看不懂汪先生的作品,就算整體看懂了,有些片段還是不明白的。就算有些片段看懂了,多數字詞還是不懂的。汪先生的作品基本都是地方的風俗紀事,但這樣簡單的概括,就小瞧了這位大家。顯然,汪先生是不會甘心于這樣一種片面和白描式的風俗繪圖。就好比《大淖記事》來說,開篇幾乎都是在描寫大淖的民俗習慣,諸如漿衣服、嫁閨女時需配送一套錫器、挑夫們的生活等。還有《受戒》里面和尚吃肉、和尚娶妻生子、和尚與婦女私奔等。這些風俗像是風俗,但煞是奇怪,與我們所平日里所根深蒂固的認識是迥然不同的。我想這就是汪曾祺先生吧,由于他本人的特殊經歷,他的作品幾乎無政治色彩,但是卻無處不彰顯其逃離政治體制,不拘泥于固有的僵化模式,充分懂得人情世故,卻又有著蠢蠢欲動的突破,這種心情是淺淺的,淡淡的,卻又是耐人尋味的。難怪賈平凹先生曾說,汪是一文狐。
? 當我接觸汪先生的《雞鴨名家》的時候,我只能用震驚和敬畏來形容。由于父親是經營養殖場的,我對鴨這種生物一直以來都有著莫名的感情,可以說,我們之間有著很深厚的感情,因為我經常盯著它們瞧。但終歸,我還是年輕的。因其了解鴨的很多習性,所以汪先生筆下的每一句話,在我看來都是如此地生動和形象,甚至覺得已經沒有更好的句子來代替了。例如“他用那把我小時就非常熟悉的角柄小刀從栗紫色當中閃著鋼藍色的一個微微凹處輕輕一劃,一翻,里面的蕊黃色的東西就翻了出來了。”“鴨嘴是角質,就像指甲,沒有神經,刻起來不痛。刻過的嘴,一樣吃東西,碎米、浮萍、小魚……”“‘六斤四,——這一只,多一兩,六斤五。這一趟里頂肥的兩只。’”據我在父親養殖場混得的小小經驗來說,這些蕊黃色的物質就是鴨子的排泄物。一般來說,父親也都會在鴨嘴上面劃記號。養了三至四個月的公鴨子是最肥的階段,大抵都有六斤多的重量,接著就會消瘦下來。汪先生在筆下一些對農村生活的描述都是可考證的而且十分精確,又好比蔞蒿,蔞蒿是生于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記得上一次聽張曉風先生的講座時,她不無遺憾地提及現在江南水鄉的蔞蒿已經不多見了,說是蘇東坡詞里有:“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從這點來說,可以看出汪先生認識之深,之廣,之精。以致于旁征博引,信手拈來。
? 我道汪先生是世故的,像極了一個在人群中縱觀全場,卻始終微笑點頭的先知。記得同學問我,你為什么說汪先生是世故的,是因為他多數描寫風俗而對政治避而不談的態度嗎?還是因為他字里行間的“和諧”之態?
? 其實,看完汪先生的作品,我感覺吃力,既是因為他的文章太散,很難明白其主要表達的意思,或者混沌而迷茫地穿梭于字字句句之間。但最主要的還是汪先生世故的姿態看到了眾多我們未曾看見的內在,能有幾個人寫到和尚喝酒、吃肉、娶媳婦是帶著自然平常的語氣的,能有幾個在寫到巧云被人玷污了之后,還可以克制簡短過渡到巧云與十一子約會的,同樣,歲寒三友的陶虎臣、王瘦吾、靳彝甫未因時局和金錢互相拋棄。汪先生的小說的結尾無一不告訴你,生活還在繼續,生活還是有希望的。不正是因為凡是想得透徹,一切都了然于心,才能如此豁達而和諧嗎?
? ?另一方面,汪先生的語言就其質地而言,樸實、疏放、淡遠,卻又不失凝重、奇麗,多數為短句。短句頻繁使用,缺點便是太過于松散,但是汪先生用其短句寫出了另一番味道,就是一散到底,這里所謂的散,不是指沒有規矩和中心,而是用及其有內涵和深度的簡短的言語隨心所欲表達出自己的情感,是不脫離主線的。汪先生的小說有個有趣的地方,喜歡鋪排式的敘寫,諸如《雞鴨名家》中先寫余老五后寫陸長庚。《羊舍一夕》先后寫小呂、老九、留孩和丁貴甲。《歲寒三友》里先寫王瘦吾,再寫陶虎臣,最后寫靳彝甫。這種方式或許更適合汪先生信馬由韁地敘述卻又始終不脫離中心吧。
? 話說回來,能將短句如此精妙地見諸于筆端,除了說明汪先生學富五車之外,還有一點就是異常豐富的人生經驗和一語道破的敏銳。相較于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我們可清晰辨出這位老者似乎在為人處世方面更甚一籌。余華雖以冷靜文筆著稱,但字里行間仍是無法避免過多的忿忿不平。
? 從朋友的口中得知,汪先生的諸多語言材料都是原生態的吳語,這對于生長在福建東南方長期接觸閩南文化的我來說是神奇的也是費解的。但是還是不免看出,正是流于其挖掘民族和民間文化的形式,以一種“為文無法”的態度抒寫,就自然而然地避開了宏大敘事和主題先行的模式,是對一種富有生趣和平淡自然的人生觀的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