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年都叫囂著要成為國際大都市的武漢,只有交通情況不負眾望的緊跟著一線城市的步伐。
為了避免牙簽從一頭青絲等到兩鬢斑白,我特地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機場。
結果飛機晚點了。
牙簽跟我是一個院子里長大的娃娃朋友。在他不在武漢的這些年里,只要我們這群發小聚會,他的故事永遠都是我們酒桌上經久不衰的話題。發自內心的說,提到他,沒有人不會豎起大拇指稱贊一句“牛逼”。
作為門對門的街坊,我和牙簽可以算是走的最近的人。
牙簽身世比較凄慘,他媽媽在生下他以后因為難產去世。爸爸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失常離家出走從此了無音訊,所以牙簽自小就跟著外公外婆長大。
因為老兩口都是正式的學校教職人員,退休工資并不算低,所以牙簽童年并沒吃什么苦頭。可是牙簽讀到初三時,他外公被查出胃癌晚期,家里原本的積蓄很快就花光。老頭子多次吵著不要浪費錢治病了,但牙簽他外婆死活不肯。
然后有一天老頭子以想吃梨為由支開了牙簽他外婆,自己悄悄跳了樓。
本來他外婆因為照顧老頭子精力就已經嚴重透支,再加上受到這件事的打擊,他外婆徹底病倒,沒多久也跟著他外公去了。
臨了的時候,牙簽他外婆把我家里人喊道她身邊,流著眼淚求我們幫忙照拂牙簽到成人,不要求給他多么好的生活條件,只求給他一口飯吃不至于餓死就行。牙簽當時只知道張著嘴巴流淚,我父親實在于心不忍答應了她,最后她摸了摸牙簽的臉,說道:不哭啊,孩子不哭,對不起啊,對不起。說罷就閉了眼。
從此以后我再也沒看到牙簽流過一滴眼淚。
當時我家里條件也不好,牙簽念完初中以后就被迫輟學了。后來牙簽開始混社會,每天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起初我還擔心他那瘦弱的身板容易被欺負。
直到有一天我因為被人“擂肥”(要錢)恰巧被他撞見,他沖上來二話不說一套組合拳就干翻了找我麻煩的人。等那人爬起來看到牙簽模樣的一瞬間,原本囂張的氣焰瞬間萎靡了下去。
“這是我兄弟,再敢找他麻煩老子弄死你!”牙簽冷冷說完這句話就帶著我離開了,剛走沒兩步背后就響起了一連串“對不起”的聲音。
“就這逼樣還出來混。”牙簽不屑道。
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牙簽正式成為我心目中的偶像。
2、
牙簽沒什么文化,但對音樂情有獨鐘。在他外公出事之前,老兩口知道他喜歡音樂,就買了一把當時價值不菲的吉他和很多自學資料給他。
這么些年他一思念老兩口時就會把吉他拿出來彈奏幾曲,久而久之這門手藝也愈發純熟,
加之他自己本身音色就極好,所以他通過自己“闖蕩江湖”積攢下來的社會關系。很快便找到一家酒吧做駐唱。
那個時候我也勉強考進了一個本科院校,周末沒事的時候偶爾會去看他表演,然后他請我吃夜宵。有時候他白天沒事情,也會帶著我到街頭去賣唱,我什么都不用干,幫他收錢就行。結果每次他唱完以后就拿五毛錢買根雪糕,其他的都給我拿去零花。
每次我都推脫不要,說是生活費夠用。但他總是把錢往我口袋里一塞,然后背著他那把破吉他頭也不回的走掉。每次看著他的背影,我都告訴自己,以后一定要活得跟他一樣瀟灑。
當然他除了對金錢灑脫,對女人也一樣。
有一次他很瀟灑的請我去吃大餐,我就玩笑問了一句,怎么突然有錢了,是不是賣屁股了?結果他用一種“你怎么知道”的表情看著我。然后瞬間我倆就尷尬了。
他沉思了一下說道,頭天他和一個在他駐唱的酒吧喝醉的少婦去開了房。醒來以后他看著睡得像頭死豬的少婦覺得自己有些吃虧,于是從少婦的包里翻出一千塊錢作為過夜費才心理平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跟賣淫也沒什么區別。
我聽完以后暗贊一聲牛逼,但還是假惺惺的問道,要是人家來找你要錢怎么辦。
牙簽嘿嘿一笑回答道,你別說,那騷貨還真想辦法弄到我手機號碼,給我來了一條短信,說是以后缺錢了再找她。
牙簽抽了一口煙后說道,只要不談感情,什么都好說。
我現在還時常懊悔為何當初沒能從他的言語中多捕捉一些蛛絲馬跡,如果我肯把他的話往深處咂摸咂摸,也許事情也不會發展成今天這個樣子。
大學畢業以后,我開始成為一個普通的上班族。牙簽所在的酒吧因為拆遷的關系,老板決定撤資不干了。原本以為牙簽會另找一家,結果某天喝酒的時候,牙簽突然跟大家說想去北京闖闖。
當晚酒桌上所有人都持反對態度,包括我在內。但第二天牙簽還是毅然決然踏上了北上的火車。其實牙簽從來都沒有想要跟我們商量什么,他只是通知我們一聲而已。
后來我才知道,我們之所以會持反對意見并不是因為我們知道他去了一定混不好,而是我們這些“池中物”習慣了安逸的環境,缺乏接受改變的勇氣。而他,卻是最鄙夷“瞻前顧后”這四個字的。
3、
當牙簽那因為背后“巨大”的吉他而更顯瘦弱的身軀出現在我視線中的一瞬間,我實在無法抑制我激動情緒沖過去狠狠的擁抱了他一把。
接著便埋怨他去北京的這三年除了偶爾用公共電話聯系我們之外,沒有任何消息。我們甚至曾一度懷疑他混出人樣然后把我們這些窮朋友徹底忘掉了。
“怎樣,偶像,什么時候發新專輯?”我開著車準備找個酒店給他接風洗塵。
“不唱了,累了。”牙簽縮在座椅上,懶洋洋回復道。
我聽了一愣,“操你媽!”我罵道。
“脾氣見長啊!”牙簽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闖了個紅燈。”我哭喪著臉。
牙簽聽了一愣,隨后給了我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
“去吃燒烤吧。”他沉默了一會說道。
“這怎么行,三年沒回來,哪有去吃燒烤的……”我話還沒說完,余光就瞥到牙簽在摳車門開關的手。
“去去去,你麻痹的,至于嗎。”我轉頭向他咆哮。
“紅燈”牙簽微瞇著眼指了指前方。
“操你媽!!”
隨便在路邊找了個燒烤攤,坐下來以后牙簽隨便點了點東西,然后叫了一件啤酒。
我和牙簽有一句沒一句的閑聊著,只是關于北京他只字不提。吃的差不多了的時候,他突然喊過老板問有沒有番茄蛋花湯。老板人挺爽快,招呼了小弟去隔壁餐館弄了一份過來。
然后我們兩個跟傻逼似得開始在燒烤攤喝起了番茄蛋湯。
“我差點當爸爸了。”
我當時差點一口湯吐他臉上。雖說一件啤酒不少,但也不至于有這么勁爆的效果吧。吹牛逼也不是這么個吹法啊。
“孩子不是我的。”
這次我真吐出來了。
接下來他給我講了關于北京的故事,只是這個故事的主人翁,跟我印象中的他,差太遠。
4、
陰暗潮濕的地下室,逼仄的房間,混合著各種體味的空氣,還有看不到盡頭的煎熬。
打從故事的開頭,我聽到的就是源源不斷的絕望。
草草的安頓好了自己之后,牙簽開始了無盡的追夢之路。街頭、橋洞、廣場、地下通道,到處都是他的身影。然而現實太過殘酷,在那方集中了全國各地牛人與妖孽的圣地,牙簽的“瀟灑”顯得太過可笑。
去北京之前,信心滿滿的牙簽眼里全是一夜成名的幸運兒。幾個月之后,牙簽眼里就只剩下一眼望去望不到盡頭的失敗者。更可悲的是,他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也在人群里迷茫的蠕動著。
在這段日子里,牙簽認識了三個人,一個是住在他上鋪的湖南人,另外一對是住在他隔壁的小情侶。
湖南人叫周槐,年紀和牙簽相仿。熟識之后牙簽才知道,周槐來北京的目的是想成為一個演員。他在北京呆了三年,年年報考牛逼的北影,但年年得到的全是落寞的背影。周槐沒事的時候就喜歡跟牙簽吹牛逼。
“你知道吳王勾踐吧,臥薪嘗膽,而我是檳榔配煙,法力無邊!”周槐摳著腳丫洋洋自得。
牙簽躺在下鋪一邊擺弄自己的吉他一邊冷冷回復“我雖然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但吳王叫夫差我還是知道的,而且你現在吃不起檳榔也抽不起煙。”
周槐聽了連忙辯駁道:“放屁,吳王就叫勾踐,臥薪嘗膽,后來夫差為了測試他的衷心,還把他的兒子烹殺然后給他吃!”
牙簽彈了一段和弦后說道:“吃兒子的那個是的周文王姬昌,不過你知道烹殺這個詞,我很欣慰。”
“滾蛋!”
周槐的存在價值仿佛就是給牙簽提供娛樂消遣的道具。不過牙簽和周槐還是有共同愛好的,比如在夜里偷聽隔壁小兩口探討“做人”的道理。
地下室本來就不大,為了壓榨更多的利潤,房東用來隔住空間用的都是最劣質的木板。所以只要隔壁有點什么動靜,基本上方圓十米聽得是一清二楚。
“難為他們了,犧牲自己,取悅別人”周槐每次聽完隔壁的“春之聲”后都要發出這樣的贊嘆。而牙簽卻低調的從不評頭論足,周槐有時候也會豎起大拇指說牙簽是個人物。
直到他有一天他閑來無聊聽起了牙簽用來錄下吉他旋律的錄音筆時,中間卻斷斷續續傳來似曾相識的喘息聲。周槐震驚之余終于能夠發自肺腑的夸贊牙簽一聲:“你真的是個牛逼人物!”
5、
牙簽知道隔壁的那個女孩子叫橘子,因為他錄音筆里面經常有一個急促喘息的男聲輕聲呼喚著這個名字。
其實牙簽和橘子的交情也不過是偶爾碰面點個頭而已。
橘子屬于鄰家女孩那種類型,長的乖巧卻不出眾。話不多,聲音也小。倒是他男朋友對牙簽挺感興趣,偶爾會聊兩句。也正是通過閑聊,牙簽才得知橘子和他男朋友來自四川農村,來北京純粹是為了混生活。
也許是因為生活的壓力和前景的迷茫,橘子和男朋友經常發生爭吵。起因多半是橘子覺得在外面飄著太苦了,還不如在家里找份工,至少家人在身邊,還有個照拂。
牙簽不是愛管閑事的人,所以每次他都跑出去壓馬路,等他們吵完了再回去。
然而讓牙簽沒想到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爭吵變得愈演愈烈。好幾次橘子男朋友都對她動了手。牙簽只是覺得打女人這事實在太不爺們。出于人道主義的出發點,他出面制止了幾次。本以為這是一個和諧鄰里的舉措。誰知道橘子男朋友把他記恨起來了。后來他每次見到牙簽不僅不打招呼,眼神甚至還有些怨毒。
牙簽并不在乎別人對他的看法,他只是偶爾替橘子感到惋惜,怎么跟了這么個沒出息的逼玩意。
麻煩真的是個很賤的東西,你越不想招惹它,它越要纏著你。
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牙簽百無聊賴的撥弄著他的吉他。突然高低床輕輕地抖動了起來,牙簽哭笑不得的踹了踹上鋪的鋪板,打趣道:“大白天的做活塞運動,注意影響!”。接下來他看到的是周槐從上鋪伸出的腦袋和滿臉的淚水。
周槐要走了,他說他撐不下去了。臨走之前他用身上最后的幾十塊錢買了一包檳榔加一包中南海塞到牙簽懷里。
“兄弟,吳王叫夫差,越王才是勾踐。文王是姬昌,武王叫姬發,姬昌吃了自己兒子,他兒子是被商紂王烹殺的。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回去吹牛逼,再也不會被人打臉了。”
牙簽呆呆看著懷里的煙和檳榔,嘴唇動了動,卻不知道說什么。
“檳榔配煙,法力無邊,別忘了我啊!兄弟!”
那天牙簽很懊惱,他看著周槐收拾好不多的行李,卻連再見都說不出口。
就在他還沒來得及傷春悲秋的時候,隔壁又開戰了。
“你就是喜歡隔壁那個傻逼是不是?會彈吉他很牛逼嗎?他跟周槐一樣,都是垃圾,混吃等死的垃圾!”
橘子小聲辯解了幾句。
啪!一聲清亮的耳光想起來,隨后就是橘子的哭聲。
其實牙簽也不是不知道那小子一直拿自己在說事,只不過之前他都當耳旁風罷了,因為他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可是這次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非常的煩躁,也許是因為自己,也許是因為周槐,也許是因為對方滿口的垃圾,也許是為了臉頰高腫的橘子。
無所謂了。
7、
因為打架斗毆,他們被趕出了地下室。那個王八蛋被牙簽一套又一套組合拳打的哭爹喊娘,然后他跟橘子徹底分了手。
也許是異鄉的打拼太需要互相依靠的肩膀,牙簽稀里糊涂的就和橘子換了個地下室并且還睡到了一起。橘子有一份文職工作,地點是一個老舊的小區居民房,公司人不多,好在辦公室有廚房。橘子便每天下班后煮一份番茄蛋湯帶給牙簽。
不知道是因為真的好吃還是別的原因,牙簽每次都樂呵呵的連碗都舔干凈。
就在牙簽決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營造幸福溫馨生活的時候。他沒想到一個重錘已經盯著他薄弱的胸口盯了太久。
兩個月后,牙簽打完工回家后沒見到熱氣騰騰的蛋花湯,卻看見橘子雙目無神的靠在床頭,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
牙簽趕忙把橘子攬在懷里問道怎么了。
橘子拿出一個驗孕棒,兩條線。
牙簽看著枕頭邊的一盒避孕套頭皮直發麻。
“他的?”牙簽顫抖著問
橘子扭過頭去咬著嘴唇,不說話,只是哭。
幸福的沙雕轟然倒塌,那個重錘終于在牙簽最脆弱的時候砸了下來。
“打掉吧。”
橘子轉過頭來看著牙簽,搖了搖頭。
“你他媽瘋了吧!”牙簽咆哮道。
橘子哭。
牙簽摔門而去。
8、
牙簽如游魂野鬼一般在外晃蕩了兩天,他不理解橘子的決定,但是他感覺自己掉進了那個名為“感情”的陷阱,一個他一直提示要自己小心翼翼的陷阱。
內心痛苦的掙扎和對橘子的不舍讓他撕心裂肺。其實誰都不明白,一個天生命運悲苦視感情如虎狼的少年,一旦陷入這個漩渦會有多么的不可自拔。
他琢磨著自己的外號,突然苦笑一聲道:牙簽啊牙簽,人家吃肉,你卻只能吃肉渣,這就是命啊,認命吧。
他用這種近乎荒誕的理由說服自己,說服自己回到那個簡陋骯臟卻帶給他無限溫馨的小窩,。可是他卻沒看到那個讓他痛徹心扉但又給他無限溫暖的人。
“對你不公,我心不忍,取你一根琴弦,但求不忘流年。”
桌上面的紙條中,娟秀的字體如烈火般熊熊燃燒,熏得牙簽睜不開眼。
聽完我下意識的看了看牙簽那把從不離身的吉他,上面果然少了根弦。
牙簽喝了一口蛋湯,然后砸吧砸吧嘴。
“真難喝。”
這是牙簽失蹤前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
次日,牙簽出走,徹底沒有消息。
9、
兩年以后,一份來自距武漢千里的包裹寄到了我的家里。我帶著疑惑拆開,只見明信片散落一地。
一張一張翻閱,每個明信片都是一張風景照,明信片背后簡單粗暴寫著:地點,日期,署名牙簽。
跟隨者明信片的腳步,我才知道牙簽這兩年跑遍了大江南北。不知道他是在追尋某人的身影還是進行自我的放逐。突然我發現最后一張明信片的圖片有個熟悉的身影。我看到牙簽在洶涌的黃河邊上展開雙臂如同迎風翱翔。
看著照片里的他,想起之前對他的所有崇拜和憧憬。我似乎明白了一個瀟灑的人生背后到底要背負多少痛苦不堪的歲月。他用所有的代價只是換來了表面上的灑脫和自由,可是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那如同翱翔般的姿勢,也恰似一枚十字架,將自己牢牢釘在名為回憶的浪潮之巔。
牙簽,其實你自己,就是那根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