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討厭吃胡蘿卜和小蔥,吃之前,總要費勁地把它們一一撥開。有一次,我問媽媽,為什么要加這些無用的東西,媽媽說,這樣才好看呀,“難道你不覺得美嗎?”
美倒是美,就是麻煩。我一直腹誹媽媽:“搞這些沒用的東西干嘛,還不如多做一個菜有用呢。”
如今,回想起往日,滋味全不記得了,只記住了小菜上的胡蘿卜和蔥花之美。人到中年,吃飽穿暖,也開始講究這些無用的東西了。這時候才意識到,美——只有在無欲望中才能產(chǎn)生。
中國的美學大師有兩位被稱為“美學雙峰”,一位是宗白華,一位是朱光潛。宗白華留學德國,精通西方美學,卻對東方美學造詣深厚。朱光潛則中國功底扎實,對西方美學興趣盎然。兩人可謂中西合璧,對于美學愛好者是不可缺少的領路人。
宗白華的《美學散步》更偏重對中國美學藝術的感悟,朱光潛的《談美》則更側重與讀者的交流談心。
對于初涉美學的讀者,先讀朱光潛的《談美》,無疑能更快地入門。或者你只是想了解“什么是美”,從《談美》開始,也是不錯的選擇。
一、什么才是美呢?
我們看到一片秀麗的山水,會感嘆:“好美!”
我們看到一副油畫《蒙娜麗莎》,會感動:“好美!”
我們看到一個青春艷麗的少女,血脈蓬勃,會激動地稱贊:“好美!”
我們看到一道精心烹制地佳肴,味蕾全開,會迫不及待地夸獎:“好美!”
這種種的美,是一樣的嗎?
英國學者羅斯金曾很坦白地說:“我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座希臘女神雕像,有一位血色鮮麗的英國姑娘的一半美。”而我們也常常稱贊一位姑娘,身材漂亮得就像一座雕像。那么是活生生的姑娘美,還是希臘女神雕像美?
朱光潛說,端看你在欣賞姑娘和女神雕像時所用到的感官了。如果姑娘讓你想去戀愛,或秀色可餐,那么希臘女神雕像更美。因為,真正的美,是脫離了現(xiàn)實欲望的單獨存在。
因此,山水是美,油畫是美,少女和佳肴則是你的欲望,是快感。
在《談美》中,朱光潛把抽象的“美”的定義,用簡單的例子輕松講解,“美”也就不再是陽春白雪,而是“飛入了尋常人家”。
所謂“真善美”都是人自己定下的價值,不是事物所本來就有的特質。“實用的態(tài)度以善為最高目的,科學的態(tài)度以真為最高目的,美感的態(tài)度以美為最高目的。”
善,解決人的生存問題;真,解決人的發(fā)展問題;美,解決人的精神問題。
現(xiàn)代社會,物質極大豐富,吃飽穿暖已不成問題,科技的發(fā)展也是月新日益,然而精神方面出問題的人卻越來越多。這是在美感上有了缺失。
人為了生存而做的活動,叫有所為,比如打工賺錢,寫文賣錢,制作跨年演講吸引粉絲用知識賺錢,這些活動是有目的的,在這些為了有所為而為的活動中,人是環(huán)境的奴隸,是不自由的,因此會對人的心靈產(chǎn)生壓力,造成人在精神上的困乏。
而美,就是人類為自己找到的一片精神凈土,在這個世界里,人是自己心靈的主宰,可以什么都不做,也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比如靜靜地欣賞一片落葉的凋零,或者把它拍下來做成屏保,又或者把它收集起來堆成一座落葉山,再或者拿一片落葉做成書簽。這些活動,是無所為而為,也是對生活毫無價值的行為,也只有在這樣的活動中,美才體現(xiàn)出它最有價值的一面。
美感的經(jīng)驗是人生中最有價值的一面。
二、美從何而來?
有人會問:落葉為什么是美的,我怎么沒有發(fā)現(xiàn)呢?
閑置院落里的落葉,遠方的游客看著很美,想要把它拍入畫中;在住家看來或需要不停清掃,或可堆肥種花養(yǎng)草,但那就是實用主義,和美不沾邊了。
那么,你離落葉有多遠呢?有句話叫:住慣的地方?jīng)]有風景。美,需要距離,只有脫離了自己的實際生活,沒有利益之爭,你才能發(fā)現(xiàn)美,感受美。
所以高曉松的“詩與遠方”皆是美的,是人們向往的未來。做一行,怨一行,則是因為人們常常是不滿意自己的境遇,而羨慕別人的境遇。所謂“家花不如野花香”,說的就是距離太近產(chǎn)生不了美。
距離產(chǎn)生美,我們耳熟能詳,但這個距離究竟多遠合適呢?太近、太貼近生活,固然不好;那么太遠呢,又容易無法讓人欣賞和了解。
有很多人欣賞不了西方的文學作品,或者認為古代文學已經(jīng)脫離實際不值得一讀,就是因為距離太遠,人們對不了解的東西,往往也是不欣賞的。
讓一個歡快的年輕人,去欣賞馬致遠的《天凈沙 秋思》,必然是無果的。只有久經(jīng)風霜的中年人才能體會“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的蒼涼之美,再讀到“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禁潸然淚下。
借景生情,由己思景,內心的悲涼轉移到了眼中的風光,這就是移情作用,把自己的感情投入到眼中的事物中,再從眼中的事物中吸收其中的意蘊深淺,達到物我一體、天人合一之境。
因此,美既是主觀的,也是客觀的。
回到開頭的落葉,一片落葉不是美,當你開始欣賞它,它就有了美,落葉之美是欣賞之人賦予它的。
美的欣賞,就是把自然加以藝術化,朱光潛說這種美的欣賞,就像“柏拉圖式的戀愛”——欣賞卻不占有。
換句話說,你欣賞的是落葉的靈魂,而不是落葉的軀殼。歸根結底,美來自人們的內心,是脫離了現(xiàn)實生活的無用之活動創(chuàng)造出來的;但它可以豐富人們的靈魂,所以有趣之人,常玩無用之事,藝術之欣賞便是給了人們在生存的壓力下,小憩片刻的自由自在。
學會了欣賞美,也就學會了創(chuàng)造美的藝術。
三、如何創(chuàng)造美?
然而世間處處有落葉,能欣賞落葉的人卻很少。想要創(chuàng)造落葉之美,就要運用你的想象力來創(chuàng)造。
李白有詩云: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落葉被擬人化,比喻朋友的相聚和別離。
唐代孔紹安則云:
早秋驚落葉,飄零似客心。翻飛未肯下,猶言惜故林。
不愿離家的人,被托物成落葉,隨命運飄零,盡管不愿,卻萬般無奈的宿命。
詩人們把自己的情感也代入了詩詞,此情此景,觸人心弦。
而普通人往往創(chuàng)造不了美,創(chuàng)造不了藝術,因為“一般人不能把切身的經(jīng)驗放在一種距離以外去看,所以情感盡管深刻,經(jīng)驗盡管豐富,終不能創(chuàng)造藝術。”
加入了想象和情感,文學便不再是幾張破紙,音樂便不再是幾段長短音律,繪畫便不再是幾根濃淡不一的線條和色塊,雕塑也不再是一堆形狀不一的工業(yè)材料。
經(jīng)常出門旅行的人知道,在千奇百怪的山峰前,需要我們用想象把山峰和山名一一配對,筆架山、猴子觀海、犀牛峰等等,如果沒有想象,山就是山,峰就是峰,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有了想象,有了各自的名字,山峰便活了起來,成為了有情趣的藝術之美。
學會欣賞美,其實就是創(chuàng)造自己的情趣生活。從大的方面講,我們每個人的人生都可以具有藝術之美,端看我們自己怎么去創(chuàng)造。
如果你覺得你的人生有趣味,你就已經(jīng)學會了如何欣賞美;那么想要創(chuàng)造美,你只需要把你的生活過的有趣味即可。
寫一首詩詞,聽一場評彈,唱一段小曲,看一部電影,這也是生活的情趣。
窗臺上插一只花,墻上掛一幅畫,或者僅僅是選一個顏色好看的飯碗,這種種的趣味,如果你能感受到,這就是美的創(chuàng)造。
朱光潛說人生即是藝術,藝術也貫穿于人生。在人類的歷史中,也只有藝術能夠長存。
“許多轟轟烈烈的英雄和美人都過去了,許多轟轟烈烈的成功和失敗也都過去了,只有藝術作品真正是不朽的。”
一百年前國破家亡,朱光潛們在生死存亡之際,仍堅持追求美,著書立傳,敦促后世子孫。因為他們認為只有“怡情養(yǎng)性”,才能洗刷人心;只有這世上的人懂得不帶功利地欣賞美,才能創(chuàng)造出清明平和的盛世嘉年。
“社會上多一個講政治經(jīng)濟的人,便是多一個借黨忙官的人,這種人愈多,社會愈趨于腐濁。”
因此理想,魯迅放下了手術刀拿起了筆,朱光潛則寫下《談美》開始他的美學啟蒙課。
一百年后盛世繁華,“談錢”之風壓過“談美”,“美”成為可以用金錢衡量的商品。喜愛金錢的人,可以赤裸裸地宣傳他是功利小人;而喜愛藝術的人,卻不得不頂著“有錢不掙神經(jīng)病”的污名,偷偷地玩藝術。
如果我們相信美是無所為而為的產(chǎn)物,那么在功利社會中,我們還擁有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嗎?
借用朱光潛在《談美》中的一段話,結束本文。我相信,美一直潛伏在人心,從未離去,我們要做的就是——去發(fā)現(xiàn)它!
悠悠的過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識出來這漆黑的天空者,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朋友,讓我們珍重這幾點星光!讓我們也努力散布幾點星光去照耀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