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時間是治愈一切的良藥！然而對離去的至親，時間越久卻愈發思念！
我出生在“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的大山深處的一個小村莊里，我的父親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我的出生并沒為這個家增添到一份喜悅，反而給這個家蒙上了一層憂傷。我上面已經有兩個姐姐了，父親一直希望我是個男孩。幾千年來重男輕女的思想籠罩著那個小村莊，也根深蒂固的植入到父親的骨髓里…
后來聽外婆講，我出生時父親正在牌桌前打牌，聽說又是一個丫頭，頭都沒回的繼續留下來打牌。并且為我取名為“光女子”，至于后來為什么沒用這個名字，我也無從知曉。
在那個幾十戶人家，幾百人的村莊里，也唯獨只有父親沒有兒子，這在他心里打擊是很大的。他感覺自己在村子里抬不起頭來，別人無意間的話里話外仿佛都在針對他。
母親的處境更為艱難，在那個年代，生不出兒子顯然不是父親的錯。記憶里從小奶奶就沒帶過我們，并且時不時的罵母親，罵我們姐妹仨，盡管父親也不喜歡我們，但在這時候父親會站出來和奶奶對抗維護我們。在外面，那些男孩子也不敢欺負我們，他們都知道我的父親不會饒了他們的。
父親沒什么文化，只讀了兩年書，后來經常聽他講起他的故事，在他十二歲時他的父親就去世了，從此他就輟學在家擔當起家里的小男子漢，照顧他下面的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還有體弱多病的他的母親。
在那個年代，一個12歲的孩子在夾縫中求生存，可以想象有多難，但父親天生聰明，雖然沒什么文化，但能說會道，口才很好，這也成了他在那個年代能夠帶著全家活下去的唯一資本。
聽外婆說父親結婚那天，他的一身行頭，從頭到腳全是借來的。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非常窮，用揭不開鍋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經?？客馄牛棠锛医訚?br>
童年的記憶里，父親很少在家干農活，由于他嘴巴能說會道，所以方圓幾十里的紅白喜事別人都會找他幫忙，他在農村是出了名的“支客師”。
也大概因為沒有兒子的思想包袱，父親經常借故在外面做生意不回家，至于做什么生意，反正他從來沒有拿一分錢回家，還欠了別人四百元，那時的四百元不是一筆小數目。
母親一人拖著我們三姐妹，經常除了以淚洗面也別無選擇。那時不懂事的我們也特別不希望父親回家，因為他一回來，家里氣氛變得特別緊張嚴肅，我們甚至不敢大聲講話，見了他如同貓見了老鼠一樣。他會時不時地把不滿發泄在我們身上，腦海里印象最深的是兩次把我鼻血打出來，望著地上的一灘血，我心里恨透了他，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寫日記，一個藏在枕頭下面的筆記本，歪歪斜斜的記下了他的名字:xxx，我恨你！這大概就是我對他最大的報復！
那時候“男尊女卑”的思想非常嚴重，家暴在我們那個小村子里習以為常，我親眼目睹村子里有個叔叔用挑糞的扁擔打他老婆，并且叫他老婆跪下，還不許他老婆哭，就像打自己的兒女一樣，實在殘忍到了極點。同村還有一位叔叔手握一把菜刀追著他老婆漫山遍野跑，一邊追一邊嘴里還罵罵咧咧“老子要砍死你”，直到后來他的父親趕來才收了場。每當這時我總會躲在角落里暗暗想他們家有兒子，為什么還要那樣打老婆呢？最值得讓我欣慰的是，父親盡管偶爾打我們，但我從未見他打過母親，這一點直到現在都讓我感恩我有這樣一位好父親！
我們姐妹仨漸漸長大，也能為家里分擔點農活了，日子比起以前好了點，但還是經常青黃不接。
我還在上小學時，才18歲的大姐就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人了，這個年齡在農村嫁人是極為普遍的。大姐出嫁那天，我看到從來都不喜歡我們的奶奶流淚了，一直認為鐵石心腸的父親眼圈也紅了…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慢慢發現父親變了，比起以前對我們的態度好多了，沒以前那么嚴肅，也沒以前那么兇了，做事也比以前勤快多了。
外婆總會在我面前講:“哎，你爸比以前好多了，人老才乖，姜老才辣”。
家里每個人都看到了父親的變化，但是沒有兒子在他心里始終是個陰影，父親仍會時不時的蹦出一句:“我這輩子命太苦了，老天懲罰我，連個兒子都不給我”。每當這時家里的氣氛又特別緊張。我又會從枕頭下拿出日記本寫上一段日記，當然內容肯定是一些我們三姊妹并不別人家的兒子笨，我們也會砍柴，放牛，爬樹，割草，別人兒子能干的事我一樣也不會落下，難道沒有兒子就比別人低一等嗎之類的話…
我上中學后，父親和以前比徹底像變了一個人，脾氣越來越好，他會經常給我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他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獨斷專行了，有什么事他會和我們商量。
記得有次母親賣油菜籽回來發現掉了20元錢，父親知道后，那時天已黑了，父親打著手電筒沿著漆黑的山路一直找到鎮上，又折返回來都沒找到，他不但沒有責怪母親，反而安慰母親道:“別難過，就當我們把錢用了”。
那時學校開運動會要穿運動衣，我沒有錢買，向高年級的同學借了一件往我身上一穿，我就愛不釋手，直到運動會結束我才依依不舍的脫下來，又合身，又好看，那時仿佛特別流行這種運動衣，我看學校很多女生都有。周日父親到鎮上趕集，而我正好趕去學校上晚自習(那時我就讀的學校離鎮上還有幾十里山路)，我便與父親同行到鎮上，我第一次鼓足勇氣開口找父親給我買衣服。
? “爸爸，我想買件運動衣，我們學校很多女生都有，上次運動會我都是借別人的穿”。我試探性的開口。
“好，爸爸今天給你買一件?！卑职中π?。
“爸，真的嗎，你錢帶足了嗎”?我高興的蹦起來。
“爸爸會想辦法的”，父親答道。
到了鎮上，他把我帶進一家合作社(就是如今的商場，那里面的東西都是明碼標價，不講價的)。這個合作社是我們村一位老師的老婆開的，她一看到我父親就笑著打招呼:“張大哥，今天有空趕集來了”？
? “我來看看你這里有沒有適合我幺女穿的運動衣”。父親笑笑。
? “看，上面那么多，肯定有適合你幺女的，今年運動衣特好賣，學校很多女生的都在我這買的”，女營業員指了指她頭上掛著的一排運動衣。
? 營業員噼噼啪啪還講了一大堆別的，我看了一下標價，都在四十到五十多元之間。
? “太貴了，我不要了”，我輕輕的扯了一下父親的衣角。
“沒事，爸爸今天帶了錢的，前幾天剛賣了油菜籽，爸有錢”。父親微微一笑，于是挑來挑去他最終為我選了一件最貴的55元，我穿在身上，雖然合適好看，但我覺得太貴了，因為那時家里還是挺窮的，我也從來沒穿過這么貴的衣服，我的衣服多半來自兩個姐姐穿不下的，還有姨娘家的表姐她們的舊衣服。
父親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說:
“穿上別脫了，爸已經付錢了，以后你要好好讀書，從農村走出去，爸爸沒文化，也沒給你們好的條件，爸爸對不住你們三姐妹，以后和爸爸一起努力，你努力讀書，爸爸努力掙錢養家”。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的撲進他懷里，一句話也沒講出來，任憑淚水肆意往下流。我在心里默默想到，父親真的變了，他其實是愛我們的，以后我再也不會寫日記說恨他了。長這么大，這是我第一次撲進父親的懷里，父親也是第一次為我買衣服。
后來我與父親呆在一起的時間是越來越少了，由于學校離家太遠，有時候兩個禮拜才回一次，有時甚至更長時間。
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我送米送錢來，幾十里山路背著幾十斤大米來學校，每次見到他時，他都會比以前更親切，他叮囑我最多的話就是:“孩子，要好好讀書，知識能改變命運啊，爭取從農村走出去，你這單薄的身子骨呆在農村是不行的，農村全靠背、挑，全是力氣活，爸爸可不忍心看我的閨女干那費力活兒”。盡管父親沒文化，我們家又那么窮，但父親從未放棄讓我讀書。在村子里，同我同齡的女孩相比，我是幸運的，因為她們大都只讀到小學三四年級，有的甚至只去了幾天學校。
后來幾年，盡管父親已經很努力了，但我們家貧窮卻依然如故，那幾年我們家特別不順，連續幾年都發生了豬瘟，豬到該賣錢的時候就全都瘟死了，農村的收入一年就那么點，本來指望在豬身上變點錢，結果辛苦一年又付諸東流了，望著父親一籌莫展的樣子，懂事的我也好心痛他。
盡管如此，父親總是反復對我說，“你盡管好好讀書，其它的爸爸想辦法”。可最終，我還是沒能成為父親的驕傲，選擇了加入打工行業，當然這是在沒有經過父親的允許下我悄悄自己作的主，因為我的任性，擅自作主，父親為此大病了一場…
從此，我就和家人天各一方，我們唯一的聯系方式就是書信，在信中父親沒有過多的指責我，只是每次都會寫:別太辛苦了，別太節約了，發了工資自己多留點少寄點回家，有空多學習多看書之類的話。當然他的錯別字很多，有很多話還要前后連貫起來才能讀懂。
我也的確是個懂事的孩子，每個月的工資除了生活費全都寄回家，也確實改善了家里的困境，我還時常大包大包的衣服寄回去，家里的成員都有，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我相信他心里也會認為我是個懂事的好孩子。我們依然經常通信，信的內容彼此都是只訴溫暖不言殤。
后來的日子里，我也只有每年春節才回去一次，父親一年比一年老，頭發也漸漸白了，他的任務除了農活還幫二姐照看三個孩子。二姐是父親當兒子留在家里的女兒，所以父親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二姐能為他添個孫兒，盡管父親找了很多關系走后門為二姐辦了準生證，不繳罰款，但二姐也沒有如父親所愿，接連生了三個閨女…
父親想要男孩的夢徹底破滅了，他盡管還是哀聲嘆氣，但又不得不接受現實。二姐的三個孩子從小就是在父親和母親的懷抱里長大的，父親一改小時候對我們的態度，把三個孫女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
這時候我與父親的聯系已經由書信轉為電話聯系了，每次電話里談得最多的便是三個孫女的事情，尤其講大孫女講的最多，他總會說:“我顯兒(大孫女的乳名)成績又好，又乖巧又聽話，我一定要好好培養她，她像你，有主見”。
每次電話里提起三個孫女，父親總會滔滔不絕的講半天。我有時也會半開玩笑的問他:“爸爸，你當初對我們怎么那么兇?”這時候父親總會沉默一會兒:“原諒爸爸吧，爸爸對不起你們，那時候爸爸也不懂事，我現在只想把虧欠你們的補回來，所以我加倍的對幾個孫女好”!其實我心里早就原諒他了，壓根就沒有恨過他，他其實只是想要個兒子，他也根本沒有錯，只是幾千年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和他如影相隨罷了！
前幾年我領父母到上海來玩了一圈，帶他們去外灘，東方明珠，博物館，領著他們去吃肯德基，走到肯德基門口，父親遲遲不肯進去，“里面要花很多錢吧?”父親問。
“這里面不貴，有時候做活動還不要錢了”，我善意的說著謊話。兩百多元的消費我說只花了二十幾元，還說今天正好趕上做活動。
“大城市就是不一樣，這么好吃還這么便宜，還做活動，比老家那饃饃可好吃多了，家里那干饃饃還要一塊錢一個呢”！父親邊吃邊講，他開心極了。
擁擠的1號線地鐵車廂里，一個漂亮的小女孩站起來為父親讓座，父親感動極了，一邊用別人聽不懂的家鄉話，一邊豎起大姆指夸女孩。一路上他開心的像個孩子，自言自語的感謝鄧小平，感謝改革開放。
我和父親約定了，讓他少干點農活，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等我孩子大點可以獨立了，我就陪他去北京，陪他爬長城，陪他去東北姨父家，陪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我把一切都想得很美好，父親也算苦了一輩子，我只想讓他晚年過得幸福一點，然而天有不測風云，2016年3月8號，一個永遠刻骨銘心的日子，我在電話里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我像觸電一樣失去知覺，手機啪嗒掉地上，清醒過來那一刻，我終于明白“子欲養而親不待”那句話的意思了，父親沒有一句遺言，沒有任何征兆就那樣一覺睡過去了，任憑我怎么哭喊，他都再也沒睜開眼睛了…? ?
父親，你知道嗎，直到今天女兒也時常幻想你還活著，我不敢看你的相冊，你慈祥的笑容把我心剌得好痛好痛。我一直都想提筆寫封信給你，就像當年我們書信一樣給你寄去天堂，但每次都傷心至極寫不完整。
父親，你從小帶大的三個孫女一如既往的懂事，乖巧。你最驕傲的大孫女沒負你重望，在你走后的第二個月以優異的成績畢業考取了教師資格證，現在在一所中學教英語，小孫女也在去年九月份考上了萬一中…她們都是你的驕傲，你聽到這好消息一定開心吧！
父親，如果真有來生，我依然做你的孩子，我會變成一個男孩，成為你的兒子，好好孝敬你，了卻你這輩子的遺憾！
父親，女兒想你了，如果你也想我們，就來夢里看看我們吧！
文/37度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