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拯救的理由

遲或早,我們的生命皆會耗盡。既然被推向塵土的結局無法避免,為何出生、成長、生活?反過來講,既然時光永不復返,為什么不豁達、爽快地度日?

一年又一年,人們糾纏于幸與不幸,不無任性地在消極和快樂明媚間搖擺,直到遭遇真正無法挽回的失去。終歸我們還是不得不學會耐心、用心,以及許多諸如此類的“心”。在狠下心的學習過程中,我們需要芭娜娜。

芭娜娜的作品多情節簡單,但主人公特定時刻的清晰感知、難以訴說卻似曾相識的思緒,不由自主地觸動人心波瀾。在她的世界里,我們被允許徹底動用感性,并從心靈相通中汲取勇氣。

《廚房》中,接連失去所有親人的美影雖在葬禮后繼續日常生活,但內心仍未“康復”,無法真正與他人建立親密關系。當一個人的生存變得難以忍受,她躺在廚房里聽著冰箱的嗡嗡聲才能熬過長夜。

芭娜娜借美影說出了虛弱時的拖沓、逃避:“想到這數不勝數的麻煩,我灰心喪氣,只得昏睡”。看到《廚房》中這句話,我心中默默點了頭。這是喜歡上芭娜娜的第一個瞬間。死,對尚未直面體會的人,是隱約閃現的殘酷事實,但它已直接將美影推入了生命的虛無:“與老年人相依為命,是非常令人不安的,而且老人越健康就越是如此。[…]其實我時時刻刻都在害怕‘祖母去世’”。

美影經歷過長年深陷憂慮的悲切:“孩子與老人無論過得何等其樂融融,都存在著無法彌補的空間”,但她仍然是人生磨難考驗的“生手”,唯有借逃避來疲憊地應對生活:“直到五月之前,我允許自己閑歇無事。這樣一來,每天像是在極樂仙境一般快樂。臨時工還是去做,下班后打掃房間,看看電視,烤制蛋糕,過起了家庭主婦的生活。”

逃避是康復期的鎮痛劑,但它既不能阻止傷口潰爛,也減少了他人靠近的機會。在死亡的陰影中低落而寂寞的美影,不住掛念和祖母曾經那個孤零零的家。不過,選擇在開放的廚房而不是封閉的個人空間治愈傷口,也許是她追隨“生氣”的努力。

的確,美影熱愛在廚房忙活,借餐桌重拾生存的樂趣:“我毫不害怕燒傷、割破手,即使通宵達旦工作,也不覺得痛苦。每天都會迎來明天,又要接受新的挑戰,我高興,心發顫。操作程序已經滾瓜爛熟,在我做出的圓帽形蛋糕里含有自己靈魂的碎屑。在自選商場找到的西紅柿鮮紅鮮紅,我喜歡得要死”。常被看作阻礙女性實現自身價值的廚房,在這里全然代表溫暖、生活氣息洋溢的家:“不知何時辭別今生之際,我愿意在廚房咽下最后一口氣。無論孤身流落寒冷的地方,或是與人共居溫暖的地方,只要那里是廚房,我就能夠直面死亡,毫無畏懼。”就連美影與“室友們”(“收留”她的同齡人雄一與其母)的關系,也因廚房而拉近:“在小熒光燈的照射下,餐具靜待出籠,玻璃杯潔凈閃亮,還有特別的餐具。冰箱里也井然有序[…]我喜愛田邊家的沙發,如同那舊居的廚房。在沙發上體味到睡眠。傾聽著花草的呼吸,欣賞著窗簾外邊的夜景,總是酣然進入夢鄉。現在想不起來比這更想得到的東西”。

身處并不乏愛意的空間,美影和雄一卻既不是親人摯友,也非愛侶。還未作為異性相互吸引、相愛,他們就已共同經歷了生活的瑣碎與殘酷:“雄一也幫我填明信片。他今天很空閑。他很厭惡空閑,這是才發現的。靜而透明的時間,與筆尖的聲音一起一滴一滴地墜落。”在續集《滿月》中,雄一同樣失去了世上所有的親人。如果期待二人就這么在復雜難言的心情中迅速墜入愛河、相互撫慰,那是低估了死亡的沖擊。美影就曾說過:“家,的的確確,曾經有過;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家人一個個地離開人間,只留下我一個人在這房間里。每每想及此事,眼前一切恍然如夢”。

這就是所謂時光不復返、逝者不相見的現實。兩個年輕人過早遭受死亡的束縛,在壓抑、無望的邊緣徘徊,被“不知何時,誰都會消失在時間的冥冥之中”的消極念頭捆綁:“世界竟是如此浩渺無垠,黑夜竟是如此深邃無底,歡樂與寂寞竟是如此漫無邊際,直到最近我才切膚體驗到。”即便雄一和美影恍然發覺心有靈犀地做了相同的夢,夢中也全是些朝夕相處的平淡細節,未能尋見愛戀的火花。

也許孤獨真是人生的常態?這兩個相處默契、害怕孤獨的人卻分明陷入了孤獨:他們“不明不白”地朝夕相對,為身陷軟綿無力的困倦感到慚愧,甚至想獨自逃開:“為什么人竟會如此別無選擇呢?即使活得像蠅蟲一樣窩囊透頂,還得做飯吃和睡覺。摯愛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雄一甚至沒有立即告知美影母親的死訊:“現在這種精神狀態,沒法認真思考,也就什么都決定不了。得盡快擺脫這種狀態,現在不能把你拖進來。兩個人一同陷入死亡的漩渦里,你也不會快活……”

面對這不知所措的痛苦、矛盾情緒,即使已感受到二人心靈相通的蛛絲馬跡,我也暫時忘卻男女之別,只為他們被裹挾的命運感到灰心。光是生存本身已使這對正當年華的男女愁腸百結、無力顧及其他。對于這一點,美影非常清醒:“我和雄一有時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之中,沿著細窄的梯子攀登到高處,一起俯視巨鍋形狀的地獄。熱氣撲面而來,令人頭暈目眩,看見里面火海沸騰,血紅的泡沫上下滾動。這時在身邊的人必定是至親無比、不可替代的人,可是我們兩人卻牽不上手。”

事實上,誰都不能真正幫扶對方:”無論多么膽戰心驚,都想用自己的雙腳站立起來”。于是,兩人紛紛離開共同的家,逃離到陌生的地方、等待理清思緒。這種做法雖然順應了當下的需要,卻隱藏了一個“威脅”——如果此時二人任憑對方在猶疑和畏懼中獨自療傷,那么他們只會漸行漸遠。正如美影所說:“我們倆的心在被死亡圍困的暗黑中,正沿著一個緩緩的彎路,緊緊相依,彼此扶持著前行。然而,一旦繞過坡去,就會各奔東西。如果錯過現在的話,我們兩人將永遠只是朋友。”

顧不上自己對生活仍岌岌可危的掌控感,美影鼓起勇氣抵抗昏昏沉沉的消沉,動身去拯救那“不愿喪失的東西”:她深夜遠程造訪雄一、翻墻給他帶去蓋澆飯,全因“這蓋澆飯好吃透了,好吃得不忍心自己吃”。看著雄一吃著飯,美影默默承擔起庇護的角色,對他的匱乏和弱點好言寬慰:“哎,我不想失去雄一呀[…]從今往后,你和我在一起,也會看到痛苦、煩惱、齷齪,但是只要你不介意,我們倆人一起去那更加嚴峻、更加光明的地方。等你恢復精力之后也行,你好好考慮一下。你不要這么消失。”

美影沒有軟弱地用“自己是受害者”、“無人關心自己”的想法荼毒心靈,而是在漫漫黑夜里睜著眼,逐漸獲得擺脫牢籠、自由自在的迷人力量。確切地說,她的救贖并不來自戀愛,而是來自死亡的意識。并正如雄一母親生前所說:“我嘴里講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說出來卻很簡單,世界并不是特別地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頭上的比例,決不會改變,也不取決于自己。因而我徹底斬斷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愛、相伴并不總是自我拯救的真正原因,但它們也許是賦予人生意義的終極理由。哪怕最終不能生活在一起,也不要緊:“從此以后,生活中必然會有無數的歡樂,無數的悲痛……即使雄一不在依然如此”。但是,“只要能發自內心地愛著一個人,人生就會有救”。

當昔日愉快時光在心中復蘇、帶來解了凍似的舒坦,體味過快樂的美影不再回首:

“不知何年何日,我會在他處懷念這里。

或者何年何日,還會在這個廚房站立。

只要站在這里,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失而復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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