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易相信別人與被別人說服,被我們歸之為單純與無知,或許這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從前好像聽說過,“相信”猶如心靈上的一道痕跡,心靈愈軟愈松,愈易留下印記。“增加的砝碼必然使天平傾斜,目睹的事實也會影響思想。”(西塞羅)
心靈愈沒有分量,一有論點壓上去,就會輕易下沉。這就是為什么兒童、庸人、女人和病人最容易偏聽偏信。但是另一方面,也是一種愚蠢的自大狂,對一切不易信以為真的事都輕蔑地斥之為胡說。這是自以為智力過人者的通病。
我從前就是這樣。當我聽說死人還魂、卜算未來、蠱惑、巫術,或者我沒法認真對待的故事。
夢魘、魔法、奇跡、女巫,
黑夜幽靈,帖薩里亞鬼故事。
——賀拉斯
我對于受這些荒唐事愚弄的小百姓深表同情。現在我覺得自己那時至少也同樣值得可憐。不是后來的經歷使我的見解超過最初輕信(這與我的好奇心無關),而是理智使我明白,一口咬定某件事是假的和不可能的,這就是在頭腦里對上帝的意志和大自然母親的威力預制了限度和界線。把它們納入到我們自己有限的能力與知識范圍內,豈不是天大的愚笨。
若把自己理解不了的東西都稱為怪事與奇跡,那么會有多少怪事與奇跡不斷地出現在我們眼前?想一想我們掌握的大部分事物都是穿過多少云霧,進行多少摸索才認識到的;當然我們會覺得,這是習以為常而不是知識增多,才使我們不再感到事物的奇異性,
今日誰都見多識廣,
再也不欣賞頭上光明的殿堂。
——盧克萊修
這些事物若初次顯現在眼前,我們會覺得它們跟其他事同樣神奇,甚至更神奇。
它們若在今天向凡人顯示,
驀然落到我們面前,
還是會被認為比什么都神奇,
什么都沒有它那么不可思議。
——盧克萊修
沒見過河的人遇到第一條河,會認為這是海洋。在我們看來是最大的東西,我們會斷定它們是大自然同類物中的巨無霸。
其實一條河不大也無所謂,
沒見過更大的人以為源遠流長。
一棵樹,一個人也如此。無論哪個種類,
較大的看來總是碩大無比。
——盧克萊修
“眼睛看慣的東西,思想也會習以為常;思想也不再對常見的東西表示好奇,尋找原因。”(西塞羅)
事物的新奇要比事物的大小,更容易引動我們去尋找原因。
在對大自然的無限威力作出判斷時必須懷有更多的敬意,對我們的無知和軟弱有更深的認識。世上有多少事得到可信賴的人的證實但都令人難以置信,如果我們不能信服,至少對它們不要遽下結論。因為判定它們絕無可能,這是一個魯莽的預測,自以為能夠確定極限在哪里。如果大家理解“不可能”與“不尋常”之間的差別,“違背自然規律的東西”與“不同于日常看法的東西”之間的差別,既不輕易相信也不輕易不信,他們就會遵循古希臘七賢之一開倫推薦的那條規則:“無物是多余的”。
在傅華薩的《聞見錄》中讀到,駐貝亞恩的弗瓦伯爵在卡斯提爾國王胡安在朱貝羅特戰敗后第二天,就得到了這個消息,獲悉的方式卻讓人付之一笑;據編年史里記載,洪諾留教皇在菲利普·奧古斯都國王在芒特逝世當天,就下令在意大利全境舉行國葬,同樣不甚可信。因為這些證人還沒有足夠的權威,令我們把它們的話作為依據。不是這樣的么?
布歇在書中說到圣美拉里的圣物顯靈時,我們讀過也就算了;他畢竟聲譽不高,我們還可任意駁斥。但是就此把這類故事都一股否定,我覺得極不妥當。那位偉大的圣奧古斯丁證實說自己在米蘭目睹一個盲童在圣杰爾瓦斯和圣普羅泰修斯的圣物前恢復了視力。在迦太基,一個新受洗的婦女給另一個婦女劃個十字,治愈了她的癌癥。圣奧古斯丁的新作赫斯珀里烏斯,用基督圣墓上的一塊土,把鬧得他家雞犬不寧的精靈趕走了。這塊土后來送到了教廷,把一個癱子突然治好了。一位婦女在賽神會上用花束碰了圣艾蒂安的遺骸盒,再用它來擦一雙瞎眼,重見光明;還有許多圣跡,他都說是親眼見過的。
對他與他請來作證的兩位教廷主教奧雷利烏斯和馬克西米努斯,我們能說什么呢?說他們無知,頭腦簡單,輕易相信,還是居心不良和蒙騙別人?在我們這個世紀,還有誰會那么不怕難為情,說自己在美德與善心,在學問、判斷力和才能上,可與他們相比?“他們不用提出任何理由,憑威望足以把我說服。”(西塞羅)
把我們不理解的東西不放在眼里,這種魯莽行為除了本身包含輕率荒唐,還有危險和嚴重后果。因為,根據自以為是的理解,你給真理與謊言劃定了界線;之后可能還有比你已否認的更為奇妙的事物非要你相信不可,你又不得不舍棄這些界限了。在我們的良心上,在我們所處的宗教分裂中,帶來了那么多混亂的,我認為莫過于天主教徒放棄自己的信仰。當他們拋下正在爭論的議題留給對方去繼續,還覺得自己做得很克制,很識大體。
但是,他們沒有看到在你開始后撤讓出地盤時,對于向你沖鋒的人會有多大好處,只會是鼓勵他得寸進尺,除此以外,他們選擇的那些無關緊要的議題其實是非常重要的問題。要么完全服從我們教廷政策的權威,要么完全放棄。不是由我們去確定我們應該服從到什么程度。
還有,我因為嘗試過才敢說這樣的話。從前我利用這種自由作出一些個人的選擇與分類,對某些看來空洞或奇異的教規陽奉陰違。后來跟學者交換看法以后,我覺得這些教規都有一個廣泛堅固的基礎,只是愚蠢與無知才使我們薄此厚彼不給予同樣的尊重。我們怎么不想一想我們在作出判斷時感到多少矛盾?多少東西在過去被我們視為金科玉律,而今天成了無稽之談?貪圖虛名與追求新奇是我們心靈的兩大禍害。追求新奇使我們到處伸出鼻子,貪圖虛名又使我們對什么都武斷和遽下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