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第二日,六點三十,天,漆黑漆黑,今冬第一場雪落下來了,我站在27樓陽臺,鵝毛般的白雪紛紛揚揚,遠遠近近的樓頂妝上了銀色的新衣。
小區不遠處便是我們醫院,借著白雪反映的光,可以看見2號樓前施工車輛,堆放的水泥、沙子、鋼材……是啊,醫院又在籌劃建立急診應急救治綜合大樓了,此時我才驚覺,二十年已經過去了。
二十年前,我剛剛大學畢業,畢業分配時,本來己簽好某市醫院協議的我,左思右想,放心不下家中年邁多病的父親,放棄了留在城市工作的機會,回到了長陽。
至今我還記得第一次站在縣醫院門口的情景:幾排低矮的樓房,一塊簡單的牌匾。仿佛一盆涼水從頭淋到腳,要不是派遣證已經派來了,我真恨不得掉頭就跑。
沒有退路的我,硬著頭皮報道了,不管怎么說,隔父母近,我又是從省城畢業回來了,應付這份工作也算是綽綽有余吧。
然而,現實總喜歡與人開玩笑,很快,我品嘗到了護士這份工作的苦澀。
深冬的一天,輪到我值夜班,如同往常,零點整,我走進病房,查看夜班病人狀況。
我輕輕的站在病床前,仔細的檢查和詢問這位病人的情況,這位飽受晚期癌癥痛苦的病人卻一下子爆發了:“看什么看,你有毛病啊,又來吵我。”暴躁的病人一把掀開被子,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似乎下一分鐘拳頭就要揮向我。我什么也沒說,悄悄轉身出了病房。
煩躁、委屈一點點在二十三歲的我心中累積,我靠在病房走廊的墻上,淚如雨下。
“憑什么這么對待我,我哪里做錯了!”
“這是什么人!關心他卻還想打人,活膩了么!”
回想起大學時高中同學聚會,大家眉飛色舞,暢談未來專業打算,有位同學眉飛色舞談完自已專業時,順便拍拍我肩膀說:“護士這個專業,不怎么樣哦,我們可沒有你這種奉獻精神啊!”
我在心里苦笑,大學志愿我填的是醫療,可是一服從調劑就到護理了,不過那時候,大學生還是國家分配,護理比醫生好分配,一畢業就被搶光了,這點多少是個安慰。
可現在看來,這點安慰似乎是個火炕,把我扔進了護士這個“奉獻”的職業。
“對不起,他脾氣不好,您受委屈了!”病人家屬小心翼翼的道歉聲在身后響起。
難道我還跟一個不久人世的人計較,我在心里苦笑了下,轉身繼續查房去了。
這一夜,我心緒難平,第一次開始質疑護士職業是否值得繼續做下去。
2000年,我輪轉入手木室。手術室的快節奏與內科截然不同,可沒想到沒過幾天,我就闖了禍。
一天晚上,輪到我值夜班,外科突然電話通知有一例血氣胸病人要急診開胸探查,這下我懵了,初來乍到的我壓根兒不熟悉開胸操作流程。
問了一圈才知道開胸器械放的位置,那時候緊急消毒用的還是最原始的辦法,就是用酒精燒器械進行消毒。
我找到器械,倒上酒精,點燃,藍色的火焰很快吞沒了器械,燒完后我才發現,有一個器械的柄是橡膠的,這下壞了,全燒糊了,有人告訴我這是閉合器。
手術大單鋪好了,手術刀切下去了,撐開器撐開了肋骨,胸控被打開了,損傷的肺部組織縫扎,燒灼止血……
站在主刀的周主任對面,我慚愧地無以復加,恨不得時光倒退幾分鐘,一切可以從頭來過。
手術順利結束了,老周想了一個辦法,雖然柄燒糊了,閉合的功能還在,手巧的他成功閉合了切口。
從始至終,老周沒有說過一句責備的話,甚至臉色都沒有變。然而我很慚愧,也很沮喪,當再次看到燒糊的閉合器時,這種挫折感就更加強烈,一只叫“我不行”的蟲子一點點咬噬著本來自信的我。
隱隱約約地,我聽到有人議論;“大學生怎么這么不會做事,看樣子只會考試哦。”
這樣的話,聽在心里,自信的我頗不是滋味,思前想后,要想擺脫這種不利局面,只有等待學習深造機會,學得多,練得多,自然就不害怕了。
機會來了,2011年,我被派往武漢同濟醫院手術室進修手術室。
進修我主修的是胸外,按常規輪轉基礎外科(婦產、普外、泌外)、腦外、微創外科等,老師評估合格后方可進入胸外。
那天上午十一點,同濟醫院手術室休息間。
我找阿姨要了咖啡,取了點點心。剛坐下,立香進來了,她取了咖啡面包,過來和我坐在了一張桌上。立香和我是室友,也是進修生。
“今天還有幾臺手術,燕子?”立香喝了口咖啡,關切地問我。
“還有二臺腦外的手術,你呢?”
“那你還要站十幾個小時,我有一臺乙狀結腸代膀胱術接臺,可能結束后還有臨時接臺。”
現在只有10分鐘休息時間。兩人低頭啃面包。沉默里,我想起了自進修以來的每一天。
哪一天不是起早貪黑,站到腰酸背痛,三餐難以保證。
二十四歲的我,喝著咖啡,眼淚一滴滴落在了咖啡里。立香也落淚了,小聲的抽泣聲無人注意。所有人都很忙,這樣的小情緒很奢侈。
10分鐘后,兩個人各自跑向自己站臺的手術間。背負著醫院的期待、自己的夢想,我們別無選擇。
只有這樣:起早貪黑,主動承擔,才能獲得老師的認可,有和國內一流教授們同臺的機會。
晚上十點,我在宿舍的燈下記手術筆記,腦外,泌外,婦產,普外,肝膽,骨科等,一一分類,在對應欄里記當天配合步驟,然后與《手術室工作手冊》對照,修正完善記錄。
主動吃苦,日總結。這是二十四歲的我第一次開始反思自已的工作。
無影燈下的世界,生命在這里被挽留,病魔在這里被驅趕。
進修結束后返院不久,一個深夜,手術室送來了一個小女孩,小孩只有七歲,下肢被碾的只能看見裸露的骨頭,皮肉全被碾開,小人兒躺在手術臺上,入目是觸目驚血的殘酷腥紅。
打留置針、上監護、做術前準備,醫生們忙著洗手上臺。小女孩傷勢雖重但,神智卻是清醒,小人兒一聲聲的叫喚著媽媽,疼痛和恐懼包裹住幼小的她,聽著她聲聲稚嫩的呼喚,看著血泊中的她,在臺下巡視的我心被撕成了一片一片,我站在女孩的身側,俯下身緊握小女孩的手柔聲安慰她:“乖乖,別怕,媽媽在這里。”
小女孩慢慢安靜下來,手術很順利也很成功。此時我才覺得腿已經站麻,頸椎隱隱作痛。結束后,家長握住我的手再三感謝,但術中小女孩那聲聲揪心的叫“媽媽”的聲音回蕩在我的腦海中,很久很久……
那臺手術結束后,我在手術間里站了很久很久,這一間間的手術室,一盞盞的無影燈,承載著病人及其家屬的希望,代表了她們對健康和生命的熱愛。也沉淀了我們全體醫護人員的艱辛、汗水和淚水。
看著經全力救治和優質護理健康恢復的一個又一個病人,我第一次發現,作為一名守護者,守望的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傳遞的是心靈深處的柔情與愛。
2011年,我因醫院需要,調入急診科工作。在這里,我見識到另一個世界,那是更近距離守望生命的前沿陣地。
下午,又一次臨近下班交接時點,120接到資丘鎮衛生院的電話,有一個心肌梗塞的病人生命垂危,急需轉縣人民醫院治療,我院ICU的醫護人員已經先行出發,需要急診科派一名護理人員配合協作。接完電話,我二話不說,通知當班司機,提上監護儀,拿上出診單,跑步上車立即出發。
資丘,縣域西部鄉鎮,距縣城103公里,山路崎嶇,路況極差,對向來暈車的我并不輕松,幾乎,我是一路吐著到資丘衛生院。
到達資丘衛生院時,病人已經被ICU醫生確診為急性心梗,用藥后生命體征已基本平穩,剛被顛簸的山路折磨的疲憊的我又忙著給病人取平臥位,上心電監護,給氧,仔細查看靜脈通道,核對藥品,然后踏上返回醫院的道路。
回程路上,我強忍暈車嘔吐反應,查看監護儀各項數值,詢問病人反應,當病人各項生命體征比較平穩時,這才稍稍放下心來,剛剛舒了口氣,暈車反應導致的胃部不適又開始折磨著我,難受像討人厭的蒼蠅,始終在身邊嗡嗡作響。
山路開始進入最顛簸的路程,病人心電圖的波形開始紊亂,心率飆升至200次/分,我迅速呼叫醫生,打開急救箱,準備給病人用藥,幾分鐘的搶救后,心電波形開始平穩,心率回復至100次/分。
心率剛剛平穩,病人又開始嘔吐,處理嘔吐物,清理床單是我必須馬上完成的工作。終于,救護車走出山道,馳上高速公路穩定運行,病人也隨之平穩了一些,此時此刻強忍暈車反應的我,其實已經堅持到了極限,甚至有快要暈過去的感覺。可是我的心卻安寧平靜,因為一路艱辛確保了病人的平安!
驕傲的“菜鳥”終于走過了青澀的成長期,變成了成熟的資深護士,這些年,最大的收獲就是:護理,護的是人,理的是心,只有理解病人內心深處的痛苦,才能更好守護生命的健康!
在忙碌瑣碎的護理工作里,我們在不斷提高專業技術能力同時,要學會理解每名病人生命的獨特性,讀懂疾病背后的故事,陪伴慰藉他們的痛苦。
白衣天使,守望的是生命,傳遞的是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