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Elizabeth:
你剛走,我就想給你寫封信。剛才我在腦海中回憶了我們愛情的開始,多么美好啊!從我們相識到現在一年有余,我們幾乎是一見鐘情,因此我們相愛的時間也差不多是那么長。從此以后我便成為了這世上最幸福快樂的人——我全心全意地欣賞、愛慕著你那獨一無二的美;我很清楚,也只有你的這種美才能夠打動我。
這一年多來,我獲得了過往十六年從未擁有的一種感情,這是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我們的愛是最純潔的,我想象不出還有什么能夠比得上它的純潔。你說清香淡雅的百合?一觸即化的雪花?萬里無云的藍天?我覺得它們都不能與我們的感情相提并論。以前我們也曾經被灰沉沉的天空、陰郁和很多路隔開時,好像從來也沒有現在這樣遠的,為什么呢?不是因為我們的距離遠了,最起碼它不是最主要的原因,而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很可能會永遠地分開了,我害怕我們的心會漸行漸遠。特別是我發現,溫柔善良的你只肯給我那些愉快的瞬間,卻想自己保留那些灼心的苦惱,不讓我分擔。但你知道嗎?這是不公平的,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還記得那幾天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神色慌張,欲言又止,我問你,你并不回答,只留給我淡淡的一笑。你知道嗎?你那笑容比嘆息還要苦。這是我的第六感,本不想說給任何人的,但我今天說給了你,希望這不是真的。
親愛的,剛才你在這片花園為我流淚;而我,此時此刻卻為了你流淚,我相信明天也會是這樣。你不希望我哭對嗎?我也不想,可是我控制不住我的眼淚。天黑了,暮色漸漸吞沒了大地;然而我頭頂上空的蒼穹卻閃著微弱的光亮,淡白的疏星開始閃。我看到外面彌漫著薄紗似的輕霧,潮濕的空氣吹了進來;許多看不見的鮮花競吐芬芳,陣陣濃郁的香氣誘惑般地向我襲來。我在幻夢中想念著你、祝福著你。門開了,Hawkins進來了,他又獲得獎學金了。媽媽也從市場回來了,她正準備下廚給我們做一頓好飯。可是我的心又泛起了惆悵。親愛的Liz,我知道你懂我的心,因此就請允許我今晚寫這幾行字給你吧,讓我在媽媽和弟弟身邊時依然有跟你在一起時的幻覺。但假如你離開太久,我就會產生一種十分奇異的感覺:就好像你是一個夢,和那些親密的消逝了的夢一樣,它們主宰著我的心,我卻無能為力;而我又并不想做出什么改變,因為我的心里蕩漾著一種悲涼而平靜的和諧。
而我想對她說的是:命運可能將我們分開,但卻無法將我們拆散。茫茫無際的太平洋雖然把我們的身體隔開了,但我們兩顆息息相通、時時思念的心,卻是任何高山和大海隔不斷的。我們將會有的是同樣的歡樂和同樣的痛苦;即使身處世界的兩端,也有著相同的相知相吸。
最后,再請你記住一點:請永遠相信我說的任何一句話,因為我永遠不會欺騙你;并且希望你永遠要把你心里的真實想法告訴我,只有這樣,我們之間才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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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頭一天,我把你送回家。快走到你家時,我們倆同時抬頭仰望天空,只見天空十分清澈,綴滿了星星,一陣清新涼爽的晚風從寬闊寂靜的大街上掠過,我便又把想對你說的話咽回肚里去了。
我很尷尬,因為除了向你表達心意之外,我全然不知道該同你說些什么。可是你卻無拘無束地一路朝前走著,愜意地呼吸著夜晚的空氣,有時候還冷不丁地為路旁竄出來的野貓驚叫一聲,或者提出一個問題要我答。我也漸漸變得不那么心事重重了,心情也放松了許多。在腳步聲的伴隨下,我與你輕松地閑聊著。回到家時,我發現自己對于剛才跟你談了些什么,已經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只是記著最該對你講的那句還沒講。
第二天傍晚,我決心對你講明。我們并肩坐在漸黑的花園里,我看不清你的樣子,只見暮色中你的白衫微微泛著光,那樣輕微,宛如在余暉褪盡的天際掛有一絲輕柔的白云。在我開頭之前,你居然先一步向我敞開了心扉。你把你那綿綿的愛意對我傾訴,我感激地擁抱了你、熱切地親吻了你,我分明覺得在那個時刻我所享受到的比以前加總的全部還要多。你知道嗎?當你圓潤清脆的聲音輕輕地從黑暗里傳來時,那歡快的笑聲,那脈脈的柔情,讓我何等幸福呢?而當那場敘談結束之后,我當即陷入了沉默,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永恒的宇宙正在濃情的夜色中莊嚴地矗立于我的面前。后來我發現,每次只要我們交談的話音到了尾聲,眾星的祥和就會出現,充盈在我的心間直到流溢。我發現自己的心靈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和數百萬顆聚集起來的閃光魔球們一起,共同存在于這樣一個偉大而神秘的教團中。這或許便是你那獨特的靈魂所給予我的安寧吧!”
“出游的那天,天空漂浮著灰塵,我相信。別的事情在我的印象里已經朦朦朧朧了,我只覺出你的周圍有一層愛和美的霧。Hawkins指著遠處問我風景如何,我說,風景是美麗的,我也相信,風景確乎是美麗而愉快的,因為那都是你呵——太陽照的是你,鳥兒唱的是你,南風吹的是你,路旁的花朵是你,就連每一片花蕊都是。我們三個爬到小山包上,坐在柔軟的草泥之上,你輕輕哼起了歌兒,風吹起了你的長發,你更美了。當我含情望著你時,你嫣然一笑,扭過臉去;我的安慰是,你懂我,只有你可以徹底體會我的感情……我們返回城里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一路上灑滿了雪花銀一樣的月光。你身子柔弱,早就累了,像個孩子一樣沉沉入睡了——你的帽子由Hawkins拿著,他騎車隨后。你的頭柔軟無力地靠在我的背上。看到你這樣孤弱無助地睡在自己的后邊,我大為感動。我有意把車騎得很慢很穩,小心翼翼,生怕把你鬧醒。把你送回家后,是我把困得睜不開眼的你背上樓的。我和伯母小心地把你安置在床上,要走了,忍不住久久望著你的臉,很想吻你。但是伯母在,我的膽量還不夠,就作罷了。我還沒走到門邊,就聽見睡夢中的你喊我的名字。我連忙奔跑到床邊,用自己的臉輕輕貼住了你的臉。你在夢中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你大概想不到,你那夢中的一笑有多么美,美得仿似天上的月亮!”
“在那明亮的房間里,你的臉紅得那么可愛,我一味坐在那里,像在一場夢中呆看。我懷著贊美的靜默,看那沿著我外衣上的一行紐扣上移的柔軟的小手,看那偎在我胸前的成叢的頭發,看那隨著你無目的的手指頭輕輕抬起的下垂的眼睛的睫毛,這時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終于,你的眼睛抬起來,對正我的眼睛,你踮起腳來,留給了我一個可愛的小吻。告別的時候,我一路帶著你的手握別時的那種溫柔感覺,帶著你的嘴唇留在我唇上的那個吻,一萬次地回憶著每一件事和每一句話;及至躺在床上、進入夢鄉,我依然在和你親切地說著話。”
“聽說我堂妹要來度假,你開心了好幾天,跟我說你要好好地跟她玩玩,聽她講一講上海的事情——你的老家也是上海呵!當Meg終于挽著我的胳臂走進客廳時,你那可愛的小臉一下子就變紅了,我覺得你從來也沒有那般美麗過;而當我們一起走進飯廳時,你的小臉又恢復了原來的白色,卻也一萬倍的美麗。當我看見你們兩個并肩坐在一起時,當我看見我親愛的你是那么自然地看Meg那雙誠懇的眼睛時,當我看見我的妹妹投在你身上那溫柔而可愛的眼光時,我發現自己從來也不曾那般快活過。”
“在我眼前,燦爛的繁星似乎也閃著淚花,熱血奔流像尖針似地自里向外猛扎我的額頭。我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我摸索著向樹叢中走去,一行行的樹木在我面前散開,我一直走到花園深處,我知道,那兒有個不停地汩汩涌流的噴泉,我讓噴泉的水輕輕撫弄我的手,銀白色的清泉向我喃喃地悄聲細語,映照著此刻慢慢從浮云中探出頭來的月亮,發出奇妙的光輝……我的目光清亮了一些,仿佛和煦的暖風從樹梢上吹落一陣狂野的悲哀,奇妙地把我攫住。滾滾熱淚從我的胸中噴涌而出,此刻我比忘情地熱烈擁抱你的時候更加強烈而清楚地感覺到,我是多么地愛你啊!愛情帶著憂傷而甘美的滋味把我緊緊地摟住;這是一種已經幾乎沒有任何占有的欲望但卻無比強烈的愛情。”
“Norbert抱著我,他的懷抱很溫暖。我跟他提起《風繼續吹》,他立刻說那里面的兩個人不可能是我們,我們才不會分開呢。他動情地唱起了這首歌,我被他攬入懷中,聽著他心臟的跳動,感受著他呼出的濕氣溫暖我的耳膜,我在心里與他合唱,覺得自己已經與他唱出的旋律融為了一體,我仿佛進入了朦朧的幻境。他唱到一半,低下頭深情地望了我一眼,又繼續唱,我一看他那眼神,心就顫了一下,緊接著,淚水就彌漫了眼睛。我把他抱得更緊,而他的歌聲又更像講故事,娓娓動聽,我怎能不深深地走入其中呢?況且他的故事也便是我的故事了。唉!我不敢想,終有一日,他會離開我,或者我離開他,但我希望我們唯一的分別是因為其中一個的死去。可我卻常聽人說,俗世的愛情總是靠不住,曾經的海誓山盟都會化作虛無……我們回家時太陽已經落下去了,街角漸漸染上了深藍色。我爬上樓梯,站在窗邊,目送著他的身影逐漸消失在藍色的背景里,我突然發起狂來,聲嘶力竭地呼喚他的名字,但是他已經走得太遠了,他沒有聽見,沒有回頭。如果可以,我真想永遠跟他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媽媽上來了,她問我好不好,我說還好。媽媽走后,我卻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了好久……”
“我現在不想看書,也不想再要什么指導、嘉勉和激勵,我這顆心本身就已經夠激蕩翻騰的了;我需要的是搖籃曲,這我在古代詩歌中已經找到了好多。我常常將它們低聲吟誦,以使我極度興奮的熱血冷靜下來。像我這顆變幻無常、捉摸不定的心,你在別人那里還從未見過呢。親愛的麗茲,你見我由苦悶變為放縱,由甜蜜的憂郁轉為傷骨耗精的激情,你也替我擔著多大的心,我知道啊!我自己也把我這顆心當成一個生病的孩子,任其隨心所欲。但這些情況請不要告訴別人,要不然我要受到怪罪的。”
“你的影子是我在失望和痛苦中的避難所,甚至多少彌補了我在朋友方面的損失。我愈憐憫自己,或憐憫別人,我就愈在你的影子里尋求慰藉。我所受世界上的欺騙和苦惱愈大,高懸在世界上空的你的星就愈光明、愈純潔。可以說,我已經讓你的靈魂浸入到了我的生命里面。我深陷在對你的愛中,且被完完全全滲透了。有時我想到,假如你和我從來不曾相識,可能會怎么樣呢?不過,你我的存在既然是那么密不可分,這樣的一種幻想就是最無謂的,不久就像漂浮在空中的游絲一樣地消失了。”
“Norbert,和你分開后,我懷著滿有愛情和感激的一顆心,站在門廊上望了一會兒星,然后慢慢地朝著深夜走了下去。我想,假如我們結了婚,就隨便去個什么地方,生活在森林和田野中間,讓別人找不到我們。我們住在一所美好的小住宅里,一切東西都是非常漂亮的,非常新的;地毯上的花兒仿佛是新采下來的,壁紙上的綠葉仿佛是剛生出來的;潔白的紗簾、發紅的薔薇色家具,還有我的鋼琴和你喜歡看的那些書。我們日日夜夜生活在一起,但永遠不長得更大,永遠不變得更聰明世故,永遠都是單純無憂的小孩子;白天手握著手在明亮的日光中和開花的草地上游行,夜間倒在軟軟的綠苔上,飲著清涼的夜露,聽著輕柔的風聲,進入那純潔的、和平的、溫柔的睡鄉;當我們死去時,由鳥來埋葬,我們依然手握著手,頭枕著清香的野花,腳踩著萋萋芳草,面目平和安詳地并肩躺在陽光灑遍的林間,那會有多么幸福啊!你知道嗎?我心中一直懷有那樣一幅純潔無瑕的圖畫:其中沒有實際的境界,只是由我們天真的光輝照耀著,就像遠星一樣迷離可愛。”
“一早我們就悄悄溜走——早點走,不聲不響地走,不要讓人看見,也不要讓人聽到動靜——不留下任何痕跡,以免他們順著痕跡找到我們。我們靠兩條腿,走出城市,走過田野,走在河邊。我們到哪兒,神明就在哪兒,就把我們托付給庇護我們的神吧!麗茲,就像你說的,到了夜晚,我們就躺在蒼天之下,就像遠方,可以想象那里有多明亮,總比待在房間里要好得多。我此刻心潮澎湃,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根本沒有想到饑寒交迫,受苦受難。我以為,未來的生活就是重新過著往日我們度過的單純而愉快的日子;就是擺脫我們所經受過的陰沉和孤寂;就可以永遠逃脫那些沒心沒肝的人。麗茲,我們走吧——漸漸地把這兒的生活給忘掉吧,就當作從來沒有過一樣。往后我們就能永遠地在一起,過著安靜的幸福生活。在我的視野里,到處是陽光、小溪、草地以及明朗的夏天,這樣一幅光彩奪目的畫面上不可能還有污點。我們走吧——從那以后,我們要一起東奔西走,永不分離,除非死神從我們倆當中奪走一個。”
這是我以前說給她的話啊,我想起那一次是她跟她爸爸媽媽吵架了,跑來找我傾訴,我懷抱著她,講出了這番話。麗茲啊!你還記得當初我們曾那般相愛過嗎?你知道我曾為了你而把其他的一切人和事都當成了匆匆過客嗎?你可知我曾何等幼稚地為了你而策劃過那場逃亡,你可知我曾多么堅定地下了要與你同生共死的決心!和你在一起,何等艱難困苦對我來說都不在話下,我只要有你的陪伴!若我們真的出發了,就于夜間啟程吧——淡淡的月光,把它蒼白的光芒灑在你我嬌嫩的臉上,只見那漸漸成長的青春優雅和美麗已經融合了近愁遠慮;你那亮晶晶的明眸和富有精神的頭腦,顯示頑強信心和勇氣而緊閉著的雙唇,以及姿態既穩重而又軟弱的纖細的身子——所有這些都會默默陳述我們的愛情故事。直到夜已深沉,月亮落山了,星光慘淡而朦朧,清冷的早晨漸漸臨近。接著,光芒四射的太陽從遠山那邊升騰,驅散了奇形怪狀的云霧,也澄清了大地上形形色色的鬼形,直到夜晚又重新降臨。當紅日當空,歡樂的光芒給大地灑下溫暖時,我們已經睡倒,就睡在溪流附近的岸邊,但我們始終手牽著手,心連著心,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今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這番話和這段思想歷程,我只是驚異:為何我說的和想的跟她日記中寫的意思那么像!
在大病初愈后的那段日子里,我整天無所事事,什么也干不下去。我只要一準備著手去做什么事情,麗茲和羅威的面容就會立刻清清楚楚地浮現在我眼前。我每天放了學就直奔海邊,把書包隨手一扔,身子一軟癱在沙灘上,出神地望著隨時都在神秘變幻的海面,直到夜幕降臨。我常常自問,我為什么一遇到痛苦的事情就愛去海邊呢?因為我覺得海邊是離另一個世界最近的地方,或許在這里,我能見到羅威,聽見他對我說話,看見他在水中緊緊地抱住我。然后,我落寞地站起身來,離開海岸,朝著家的方向一路走去。我迎著傍晚的涼風,獨自穿過那夢幻般陰暗熟悉的街巷,步速越來越慢,呼吸卻越來越快,好像隨時都會一頭栽倒在地似的。而當我回到家里、瞧見媽媽和偉文的臉面時,不知為何,總覺得他們的臉色過于蒼白,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非常刺眼,而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的話又顯得格外刺耳,使我一旦與他們相處就會感到無比痛苦。我便只好躲進自己的屋子里,早早躺在床上,任由孤獨包圍了我,我卻把這當成唯一的慰藉。我在那些凄涼的夜晚所做的每一個夢,莫不將我內心的真實世界暴露無遺——我的孤獨、我的脆弱、我的沮喪、我的自疑,還有我那業已逝去的愛情。極度的悲哀使我沒有力氣捱到天明,我常常在半夜就無故醒來,孤獨地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直至嘆息著睡去,毫無抵抗力地被另一場悲傷的夢境裹挾到意想不到的地方。一種殘忍的錯覺令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很老了,少年時代距我是那么遙不可及,而想象中的她又是那么不可思議,就像一場充滿悲情色彩的童話一樣令人捉摸不透。于是,悲觀和絕望徹底籠罩了我的日日夜夜。失戀給我的感覺就好像戀人離開我去了另一個世界,就像羅威和我一樣天人永隔,這一生一世是再也見不上的了。
直到有一天,我終于平復心情,寫了一封信給麗茲:
Elisabeth:
羅威的葬禮你沒有出席,不知道是不是為了避諱我?我希望不管怎么樣,你還是要回來送送他,哪怕不見我的面也可以。羅威是你的好哥哥,也是我的好哥哥,不管我們的關系如何,這輩子我都認他這個兄弟。他為了我們的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你也理應來送他最后一程的。
羅威死后,我的心一下子就變得灰暗得多了。很快我就發現,失去羅威的痛苦要遠大于與你分手的痛苦,畢竟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逝去了,而我們還可能再相見的。這幾天我一直在痛苦中掙扎,總會回想起自己與他的點點滴滴。我甚至想,如果我與你分手能換回羅威的生命的話,那我會毫不猶豫這么做。可是我現在沒有任何資本向老天懇求了!
親愛的麗茲,我這么說不是因為我不愛你了。如果以后還有緣分,我們還是有可能在一起的,對嗎?但是對于這個我已經不會再強求了。正如你所言,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會更加懂得愛情的,也就更能接受生命中的生離死別了。我會漸漸接受羅威已經離去的事實,也更能接受我們不再是戀人的事實。我終于明白,我以前總是感到心煩意亂,是因為那時我過多地沉迷于自己的小事上,久而久之失掉了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特質。看來我真的需要出去活動一下、接觸點新鮮事物了。你也很希望我這樣吧!現在我一天比一天好了,會如你所說繼續追求我的夢想的;當我恢復力量的時候,我會更加渴望藝術性的經歷、旅行與活動,有了理想的指引,我一定會不懈奮斗的,將來我會努力拼搏文壇,繼而取得成功!我想,這是你希望看到的,也是你犧牲這么多希望我實現的。我要比現在多開闊些眼界、多做點事情、多學點東西。對啦,你也要好好生活、好好學習,保重身體。望有緣再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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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到寫完信之前都不明白自己的狀態,寫完后將信通讀一遍才恍然明白了自己的立場態度。原來為了忘掉舊情,我努力把信寫得毫無溫情。我在最后落款的時候,在真正下筆之前,在白紙上以連筆簽名作為練習不下百次,為的是能夠寫出我的瀟灑和釋然。我本以為自己忘卻對她的愛要花上幾年的工夫,但是令我大為詫異的是,我發現自己的心一天比一天開朗。當我把這封信遞到郵局之后,我就很少再像以前那樣想她了。起初我還不愿相信,我為自己氣憤,我恨自己那顆幼稚的心因為理解不了這深奧的感情事而輕慢了它。然而,我發現自己的心神奇而又矛盾,時間和自然的意愿由不得自己。我的心不肯繼續痛苦下去了,我的傷口毅然地愈合了,這速度讓我驚異,我發覺自己不是在試圖遺忘,而是在試圖記起。我漸漸發現,當愛情逝去時,留在心里的沒有恨意和責難,而是一種感恩和知足,一種淡淡的歡喜涌上心頭,令我覺得自己得以羽化成仙,超脫俗世。是的,在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我曾天真地以為自己會在親手埋葬愛情的同時,也親手埋葬自己這顆深深受傷的心;我以為自己今生今世也不會再遇到真愛了。我曾在這段愛情開始之前,從沒有預料到自己會獲得何等的幸福;亦深深地陷于愛情里,想象不出有朝一日這樣的愛竟會化為云煙,只在心里留下這樣一層淡漠的痕跡。而當我漸漸發覺自己的變化時,有那么一瞬間我竟開始厭惡起自己,為自己對待愛情的輕率而感到驚奇。我的心情充滿了混雜的、稀奇古怪的成分,既有失望,又有欣慰,還有釋然。我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終有一天能從這場浩劫中抽身出來,從這樣沉重而致命的一擊中恢復過來。同歌德一樣,若有了快樂和痛苦,我就試圖將它譜入歌中。我幻想自己能作出一首絕妙的安魂曲,讓它折磨我自己的心,同時也打動每一位聽眾。無論是媽媽還是弟弟,他們只是看見我常常一個人低頭靜思,卻不敢近前詢問緣由,我總能看見他們藏在門背后那些憂心忡忡的目光。然而我卻如視而不見般的,更深地沉入自己的想象世界,更加嫻熟地玩弄自己那些細膩而脆弱的情思。他們無從知曉,我這是在心里醞釀一首能夠解救自我的杰作。少年的心性太急躁,常常連他自己都摸不著頭腦,他便深深地沉入這寂然的幻想之中,任憑誰人也無法撼動他的意念。在讀了幾本小說之后,我便著手于辛苦的創作。為了創作,我整日整夜廢寢忘食,就如打了雞血般亢奮。似乎在一切剛開始時,事物總是充滿希望的;然而在進行過程中,出乎意料的困難又襲擊了我。我原想以Elisabeth作為女主人公,因為我的生命中只有過她這樣一個女人,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純愛降臨我的夢境。我借助記憶,嘗試著去搜尋甜美的愛情以及浪漫的想象。可是記憶仿佛背叛了我,似乎是被她那古怪的性格纏住了,不知為何,浮現在我腦海中的,無非是她的懦弱、嬌柔和過度的憂傷。我的眼前只顯現她最不美麗的那一面——一雙無神的眼睛并非凝視我而是游蕩于這個薄情的世界,那四散飄飛的目光最終化成一場撲朔迷離的雨,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迷住她的眼睛,使她看不清自己的內心,從而墮落進無邊的深淵中去。
為了驅趕失望,我嘗試著在頭腦中構想出一個完全不同的女孩形象以排遣我的寂寞。但是與那些偉大的作家相比,由于我個人閱歷的膚淺,再加上對女性的不了解,我在藝術創作上陷入了僵局。剛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腦子尚未恢復正常的工作狀態,我的思想需要靜一靜,但是我發現,這不過是個借口而已。作為一個尚未成年的男孩子,我那顆稚嫩的心靈是不堪一擊的,是粗糙而盲目的,它太不懂事,也太不成熟了。很快我就發現,自己遠遠沒有練就創作音樂作品的本領。那段時日,我天天坐在鋼琴前,時而地彈著并不悅耳的旋律,時而又手握鋼筆陷入沉思,或者在令人愉悅的市區到處游蕩、散心,以期得到新的思維去發掘新的思想。盡管我思索過不少,但遠遠沒有形成系統,都是些極其粗疏的想法。不知是我那無言的痛苦過于深重,我那稚嫩的文筆和樂感尚且不能展現,還是音樂太細微太單薄以致無法參透人類的痛苦,沒過多久我便發現自己寫不出一首帶有音樂性的令人滿意的作品。我打量了一遍自己寫的東西,朗讀了其中精華的一部分,突然,我激動起來,一張張地扯碎了所有文稿,把它們扔進了紙簍里,然后用打火機將其點燃,親眼看著它們灰飛煙滅。
我呆呆地坐在床上,聞著房間里刺鼻的味道,突然覺得心里一陣輕松。我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撥弄著我那愛火燃剩的灰燼,此刻它們已經無法再燃燒了,唯有令人舒服的余溫溫暖了我,卻再也不會令我陷入瘋狂了。我不甘心地承認,自己那稚氣的狂熱已經慢慢降低為一種越來越平靜的情懷,大體是微弱的,但隱隱還有點悲哀和氣惱在里面。最終,它便四散開來,轉變成一種類似于兄弟對姊妹的感情,而這種感情再也不會因為愛情終結而受到損害;我突然以一種神秘的信念相信,無論如何它都會一直保存到最后的。
你經已走遠 所愛已遠離?
月光漸凄清 星星越迷離
過去的歲月遙遠
眷戀思念如此 卻難以追憶
孤單的日子 淡淡的歡喜
若我去回味 竟是甜如蜜
溫柔光陰里不見你
方知我的幽怨 早已無關你
失去麗茲一段時間之后,我漸漸學會以理性的方式去回憶她了。想當年,她在我生命中的突然出現,令我的整個靈魂都充滿了一種奇妙的歡快,那種感覺猶如我以整個身心縱情欣賞甜美的春晨。而就在兩年半前,她懷著一種令我無法理解的倔強決絕地離開了我。在我心里,那個天真無邪的17歲女孩已經死了;對我來說,她那象征愛情的生命已經不復存在。這還有什么懷疑的嗎?她一個人遠渡重洋,再也沒有回來,從此以后,她的心里不再想我、她的嘴里不再念叨我,她不再為我而笑、為我而哭,她穿上美麗的衣裙也不再是為了我,她寫的小說中的愛恨情仇也不再和我有關了。如果某個男孩子在她過生日時送了一束紅玫瑰給她,她幸福地微笑了,然后張開雙臂擁抱了他,這時候她的腦海中是不會閃現出我的名字的,哪怕只有短短一瞬間。她大概會漸漸地忘掉香港的那個家,正如她漸漸地忘記我曾經懷著何等的深情在苦苦地等著她一樣;她也會自然而然地忘掉花園中那樹紫丁香,正如她早已忘記我曾用那小巧玲瓏、香氣四溢的花朵為她折了一個花環,然后紅著臉從懷中取出一封帶著丁香花氣味的信,懷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柔情蜜意遞到她的手上。或許她現在喜歡的是濃情熱烈的玫瑰,而不再是質樸淡雅的丁香,她醉心于另外一種我這輩子都學不會的美,而這也是與她的本性相背離的啊!隨著時光的推移和身邊人事的變化,她大概會變得樂觀、自信、爽朗,而不再憂郁、苦惱和哀傷;這又使我暗自為她慶幸。她大概也漸漸相信,Norbert不過是個匆匆過客,早已被奔涌流過的時光卷走了,她在一個女人最亮麗多姿、最激情澎湃的年華,走入另一段雖不精彩紛呈卻也無可挑剔的愛情,固然缺少熱忱和浪漫,但至少踏實而坦然。既然如此,在我的意念里,她無論在哪兒、做什么,都跟我不再相關;在我這里,關于她的任何消息也便失去了意義,我只需懷著一種平淡而安詳的感情,在心里默默地為她祝福就好。而我所沒想到的是,雖然許久沒有見她使我幾乎已經把她忘卻了,但這情感一旦被什么東西碰觸到,我就會發覺自己對她的愛猶然未減,發現自己依然忍不住還像以往那般強烈地鐘情于她。自從她走后,我懷著那份天生的孤獨和高傲,深情款款地眺望過維多利亞港灣傍晚橘紅色絢麗的天空,柔情脈脈地咀嚼過西貢郊野公園晚間晶亮璀璨的星星;我在油尖旺繁華喧鬧的商業區間不知所措地迷失過,也曾在黃大仙夜色迷離的廣場上聲色犬馬般放縱過。我獨自一人勇敢地闖入生活的洪流,一往無前,勢如破竹;為了能夠依然保有自己的特性,我在自己擅長的藝術領域盡情領受著生活的歡欣。我知道,雖然我和麗茲不在一處,但她的心靈應該也是陪伴我在這片樂土之上的。我是多么幸福啊——我完全沉浸在寧靜生活的感受之中,以至于到后來,竟把自己心心念念的藝術也擱置在一邊。我無法創作,一篇也做不出來了;但和以往相比,我覺得此刻我是位更偉大的藝術家。真正的作家是不為文字所限的,他的思想都在畫卷般的風景里,都在流水般的詩里;甚至都不用什么外物的觸發,一切無法言明的韻味便全都擁集在心中了——想起當初我和麗茲帶著弟弟到離島野游時,那可愛的山谷里的霧氣在我周圍蒸騰,太陽高懸在我那片幽暗的樹林上空,只有幾束陽光悄悄射進樹林中的圣地時,我們便臥躺在山澗那飛跌而下的溪水邊的葳蕤的野草中,挨著地面觀察千姿百態的小草;每當我感覺到我的心貼近草叢中麇集擾擾的小世界,貼近各種蟲豸蚊蠅千差萬別、不可勝數的形狀時,我就感到那個照她自己的模樣創造我們的全能的女媧的存在,感覺到那個飄逸地將我們帶進永恒快樂之中的博愛天母的呼吸。我親切地傍著麗茲走(這次郊游我“蓄謀已久”,本來策劃好是我跟麗茲的二人世界,臨到要走小電燈泡非要跟上,我便不理他,讓他一個人遠遠地跟在后面),一邊念著歌德和泰戈爾的情詩,一邊摘著路旁野花,十分當心地湊成一個馥郁的花團,又投向流過去的小河里,目送著它輕輕地浮去。望著麗茲那含笑的明眸,我也忍不住笑了:“不如把帶在身上的一切憂愁和痛苦扔給青草吧,再也別拾起來了!”說著,我彎下腰,吻了吻她,我與她那光滑的面頰相碰,就覺得仿佛有一滴清涼的淚水落在我的臉上,心中也似有清水流過,格外爽快。
每當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這些場景時,我的心中常有優美的旋律在輕柔蕩漾。這誠然是一種樂感,卻不止于簡單的樂感;我對藝術的這種感覺是被胸中那久久未滅的愛情信念撩撥起來的。我和她之間那段愛情表面上是結束了,在我那顆記恨的心中,她真正的生命也隨著這段愛情的結束而終止了。但其實,這段感情并沒有結束,就像一條滴了水的墨線,在我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淡漠的痕跡,雖然不那么濃墨重彩,卻自是難以忘卻;大概真正使人感到刻骨銘心的,并不是那些五彩斑斕的丙烯顏料,而是那質樸無華的、黑白相間的墨色。只有當一個人真正飽經世事、洗盡鉛華之時才會恍然大悟,其實質樸自然才是最大的美,矯飾和矯情是最大的丑。每當我在心里有意無意地創編旋律時,我總會感嘆,麗茲真是一個天生的文藝女主角!她的眉眼里處處都是飽含真情的藝術!造物主常常在弱者的胸膛里珍藏著勇武而又高尚的心靈,而這種心靈常常珍藏在女性的胸膛里。我常常能從這個女孩的笑面、苦臉抑或不動聲色的平靜表情中看出一顆浸潤著藝術高雅的靈魂以及她那純潔善良的愛情,這大概也是我的文學藝術的獨到之處——我善于從現實中的女性身上獲取音樂靈感。先前與她相戀時,我已從她的天性中吸收了一些東西,并受了她的許多習慣熏陶——更加和諧的思想,更加規矩的感情,更加高尚的品格,慢慢地都在支配我的心靈了。“看你,有時覺得就像看遙遠的星星,”我喃喃自語,“看起來非常明亮,但那種光亮是幾萬年前傳送過來的。或許發光的天體如今已不存在,可有時看上去卻比任何東西都有真實感。”我常常會在口中念叨村上春樹這句話,心里懷著無上的崇敬想念著麗茲,想念著那個在我的青春時代走入我的生命、并煙花般地照亮了我的整個世界的女孩子。我常常想,如果不是麗茲,我不會變得這般知書識禮、有紳士風度。因為有了麗茲,我開始愛上不那么完美的生活而不再輕易沮喪;因為有了麗茲,我開始懷著孩童般的天真來夢想愛情,幻想自己就像王子一樣地寵愛公主;因為有了麗茲,我這一生一世都活得像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子,熱忱地盼望自己永遠自由快樂,無憂無慮。這些回憶使我感恩,并為之深深動情。我常想,擁有了回憶,就相當于擁有了全世界,因為一切的現實和未來都是由歷史的回憶作為起點生發出來的。我想到自己隨著年齡的增長,已經不再那么在乎擁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了。比如瑰麗的鮮花,我只是在照片上看過就滿足了,而不再奢望能夠親眼見一見,甚至買一束插進花瓶里,長時間地面對著它發神、傻笑。現實的匱乏使我的想象力異常豐富,我安之若素,處之泰然。擁有了想象力也便擁有了我所不能獲得的一切。我發現一切回憶都已經定格在了心里,我想,若是將來要用什么,直接從里面拿就好了。對于創作和演唱,我一點都不怕。這種自信令我感到安心和快樂;但在另一方面來看,不再懷有憧憬而只滿足于頭腦中夢想,應該是我逐漸成長、認清現實的較為成熟的心態。
相信任何一個聽過王菲《回憶是紅色天空》的人,縱然可能對歌曲無感,也一定會愛上歌里那種意境的:各種宜人的景色漸漸失去了繽紛的色彩,給人以沉穩的味道;美麗的晚霞結實地凝成了沒有邊際的巨大色塊,仿佛凍住了人的思想,把記憶封存。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時是在1994年,那時我已經出版了一部短篇小說了,心中對未來的前景充滿了期待。那天我懷著歡樂的心情在街道上走著,不知不覺已近黃昏時分。我在街邊席地而坐,望著美麗的日落景致露出笑顏,不思考人生、不回憶過往、不擔憂未來,只是開心地、自由地微笑著。漸漸地,街角的光線變得更淡泊了,籠罩上了一層薄薄的陰影,彩霞映成了紅彤彤的一片,天宇間還蘊藏著一股黃昏時候的溫馨和甜蜜;而那遙遠的連綿山頭上,天色漸漸幻變成一片黛青。我輕聲哼起了那首歌的旋律,唱到副歌部分終于忍不住放聲高歌,把路人都吸引過來了。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蕩,一直到很晚才到家。我邁進了自己的臥室,倚在敞開的窗前,遙望著安謐的天宇,注視著空中密布著的那凝然不動的乳白色云朵;我還看到那從薄薄的云霧里透露出來淡淡的月色照在窗外枝頭那濕漉漉的綠葉上,折射出千百點閃爍的碎銀般的光茫。這靜謐的氛圍令我陶然欲醉,做了一個溫馨的好夢。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第一次讀到了那首歌的文字版歌詞,這才開始理性地思索這篇歌詞的意味。我前前后后讀了三遍,終于恍然大悟,原來這首歌寫的正是我和麗茲的故事呀!我這才明白,很多時候我們喜歡一首歌并不是因為我們讀懂了歌詞的意境,而單純是因為我們對那首歌有一種直覺上的喜歡。后來我見到這首歌的詞作者陳少琪先生,問他為什么‘當繽紛的晚霞漸凍,天真的想法告終’。他笑笑說:因為天要黑了,幻想沒有生存的土壤,于是就終結了。我問:是嗎?他露出詭秘的微笑說:至少大多數人都是這么認為的。我說:或許這只是字面理解。我覺得,光憑回憶是支撐不起每日的生活的。所謂的愛或不愛,都在人一念之間罷了。我記得他當時只是沖我溫和地笑笑,不置可否。
我于1995年成了專職作家。雖然需要每日為生計和事業不停奔忙,但我甘之如飴。我太忙了,以致很少有空來回味過去。我覺得自己的性情似乎也隨著生活方式的變化而改變了。我現在已經不再是那個經歷一次失戀就欲生欲死的單純的人了,而能和所有的人一樣,同時看見每個事物的友善和敵對的性質,而不是絕對喜歡這個完全討厭那個。我在自己那愈發成熟的青年時代里第一次明白了,我不能過于簡單地看待生活和周圍的人們。憎恨和熱愛、尊敬和輕視是要永遠結合在一起的,我不能把它們分離和對立開來。
初戀的波瀾就這樣被生活的洪流卷走了,如痛如喜。我渾身一顫,生命仿佛一股激浪在我胸中轟鳴,讓我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么不可思議,那么妙不可言!我不再驚奇自己這么徹底地治愈了第一次為愛情而受的傷,曾幾何時,我是那么堅定地相信,那會是我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愛情。而沒多久,我便從那詫異中恢復過來了。我的愛情恍若疾風驟雨,在我精神動蕩的少年時代侵襲了我那弱不禁風的身體,使我在懂得承擔責任之前先行品嘗過了愛的甜蜜。我想,這就足夠啦。我勇敢地闖入了這個廣闊的世界,頑強地與未知的風暴搏擊,而不再像先前一樣畏手畏腳地渴求以愛情來彌補自己在為人處世上的缺陷。雖然在內里還會有害怕,但我在世人面前表現出的總是無所畏懼的。投身于黑白顛倒的工作中,我的腦子也越來越亂,我這個人變得開始醉心于爭強好勝,而不再像先前一樣無欲無求、淡泊名利了。初戀結束了,我的心里也愈發明朗了:過去那個優柔寡斷、只會談情說愛的阿杰已經不復存在了,現在這個周偉杰,他已經變成一個真正的男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