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走越遠的故鄉


2016年2月23日,農歷正月十六。

凌晨四點鐘,我起床了,我要坐汽車回武漢。雖然從家里去武漢的汽車很多,但這班車可以直接從家門口坐到武漢市區,一直是我最佳的選擇。

門前一輛輛大巴,在凌晨的黑暗之中,載著滿滿地乘客,呼嘯而過。那些車,大多開往上海、杭州、昆山等江浙一帶。

這應該是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個凌晨。從元宵節結束的那一刻,便隨處可見很多人騎著摩托車帶著行李,送別家人坐上遠行的汽車;還有人拖著行李箱,那哄哄的輪子聲幾乎整條街道都能聽見,聲音的盡頭同樣是等待出發的汽車;還有很多小汽車陸陸續續地開出小鎮,駛向通往全國各地的高速公路……

我的故鄉有一個傳統,每年的正月十五元宵節,都要尋根祭祖。元宵節,在故鄉甚至大過春節。于是,每年的正月十四我都會從武漢趕回家,在家里度過元宵節后,正月十六與外出大軍一起,奔向大城市。

我的故鄉是一個革命老區,這里走出過許多位開國將軍。

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鄉的人們,大都耕種著自家的農田,這是每家每戶最主要經濟和生活來源。大部分時候,我們這些小朋友就被放在田坎上,看著父母在田里辛勤勞作,愉快而充實。

上小學的時候,1992年經濟體制改革的春風終于吹到了我們那里。家里種田種地的人開始慢慢變少了。

一部分人選擇離開故鄉,去江浙一帶務工,工作基本上都是在工地做苦力,成為了城市的建設者。但那些最早走出去的人,都懷著一顆勇敢而激昂的心。另一部分人,開始在家鄉的鄉鎮上經營各種小生意,那是一個令人沖動的年代,很多人都放棄了辛苦多年的田地。

等到上初中的時候,那些走出故鄉,走進城市務工的人們,經過自己多年的辛苦工作,用自己的血與汗換回了人生的第一桶金。盡管在城市中,他們是一名普普通通,甚至處于城市的最低層的農民工;但在家鄉,他們成為了有錢人。他們帶回來的現金,讓當時的很多家庭都望而生畏,羨慕不已。

他們自然要比繼續在家里從事田地的家庭有錢得多,甚至也比那些在鄉鎮上經營各種小生意的家庭更有錢。這讓那些在鄉鎮街道上生活了多年的很多人,被狠狠地打了一次臉,這些之前窮困潦倒沒飯吃的村里人,怎么能比我們街上人還有錢呢?于是,一些經營小生意的人們,也選擇了走進城市,放棄了家鄉的生意。

那些賺到人生第一桶金的人們回到村里,立即被一傳十,十傳百,成為了當地人的飯后談資。看著別人家的男人,帶著多到自己從沒見過,甚至不敢想像的金額的鈔票回到家鄉,在之前的土坯房上,蓋起了兩層樓房,她們也開始鼓勵自己的男人,跟隨那些最早走出去的一批人們一起,走進大城市闖蕩、掙錢,然后回家蓋房。

故鄉的田地再一次被拋棄了。

越來越多的人走了出去,甚至很多比我稍大一點的同學都放棄了讀書,跟隨父母或者親戚一起,走進城市。美好地未來在向他們招手。

就這樣,那些最早一批走出去的人們,帶著成群的家鄉父老,奔向了上海、昆山、杭州等當時處于快速發展的城市。

從那時開始,家鄉的人越來越少。走在街道上,真的會很安靜。

早幾年出來的他們,已經熟悉了工地的工作和管理流程。于是,那顆當初剛剛進入城市,一直都等待著綻放的勇敢的心和激情,被瞬間引爆。他們不再甘心只做最辛苦的工人,開始自己承接工地里的一項業務,比如水泥、磚墻,或者土木、混凝土等,當起了小老板。那些跟隨著自己的家鄉父老,則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們的工人,有些關系好、年輕好學的則成為了管理員,用家鄉話說,叫做代班。

這就是先富帶后富吧。

于是,在我上高中的時候。家鄉真的變化了,我第一次有些不認識。

過年的時候,鎮上的街道開始堵車,那場景真的不亞于任何一個城市。各種外地牌照的車輛集中到了我們的小鎮,看到最多的是浙A,其他的還有一些京N、鄂A、滬C、豫A等等。有小轎車,有SUV,甚至還有當時我都沒見過的超跑。

那些做了小老板,以及跟隨其一起出去的務工者們,相繼開回了在城市里購置的車輛。他們把城市的汽車帶回了家鄉,但家鄉的道路似乎承受不起,堵車也便成了臘月和正月里的一景。

農村里的兩層、三層的小洋房甚至別墅越來越多。

拜年期間,大家談論最多的,便是XX某去年賺了幾十萬,XX某去年賺了一百萬。

那個時候,只要你敢走出家鄉,去到城市,你就可以賺大錢,買車自己也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于是,更多地人們走了出去。很多街道上原來已經富余的家庭,也放棄了自己原來的生意,決定去外面闖一闖,賺大錢。

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做老板。老板,除了要有周轉的資金,還要有穩定的工人和管理者。大部分走出去的人,那個時候還是后面兩者之一。

時勢真的會造就英雄。

在我上大學的那幾年,伴隨著全國各地基礎設施建設的大開發,以及房地產的持續升溫。那些走出去的人們,依然在奔向小康的路上,收獲著他們的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桶金的財富了。

人的欲望永遠是無法滿足的。

在完成了原始資本的積累之后,越來越多的管理者,開始尋求脫離自己的老板,開拓自己的事業。他們希望憑借著多年的管理經驗和人脈,來完成自己人生的升華和角色轉變。家鄉的勞動力是很富足的,但他們自己的原始資本依然不足以支撐他們自己承包一項獨立的業務所需要的龐大的資金。

于是,家鄉的民間資本像被點燃的星星之火,燃燒在故鄉的土地上。

其實民間借貸一直都存在。那批最早成為老板的人,憑借自己多年的積累與信用,可以順利地拿到銀行的低額貸款。但銀行貸款同樣不能足以支持他們的所有業務,于是他們便開始向民間資本求助。那時候民間資本之間的操作仍然像一只溫順的綿羊,遠沒有后來的那般瘋狂。

越來越多的管理者走在努力成為老板的道路上,他們對資本需求迫切而龐大。他們向銀行貸款,但數額同樣有限。于是,民間資本的需求自然就越來越大。

民間資本的來源,主要是那些多年在鎮上經營生意而奔向小康的家庭,在家鄉經營農作物、家禽等的小農家庭以及有穩定收入的工作家庭。

當然,還有那些一同走進城市務工的人們。他們對自己的工人或者管理者身份和現狀都很滿意,他們雖然沒有成為老板,但是多年的辛苦積累,讓他們的手上擁有一筆不小的財富。這筆資金自然會被重新投入到那些老板的工地之中,因為這筆投資的收益遠比銀行利息所得要大很多。

資金需要的迫切性以及建筑工程行業的暴利表象,讓那些民間資本的掌握者們占據著較主動的地位。于是,民間資本的利息水漲船高,甚至讓人有些可怕。

但這一切,在那些急欲成為老板的人眼中,是不值得一提的,因為他們相信這些利息只是其投資的業務利潤中的一小塊而已。

于是,越來越多的民間資本投入進去。老板們期待著工程結束,收回各種款項,清算自己的利潤所得;民間資本的掌握者們則期望著趕快拿回自己的投資回報。

每一個工程都會有幾年的周期。大家都在焦急而熱切地等待著。

平靜水面下,往往會暗流涌動。

隨著經濟形勢的下滑,越來越多的老板已經感覺到,很難收回收全各種款項。但為了掩蓋這個事實,以及堅持自己的事業會走下去,他們過年回家時,都穿著體面,開著豪車,并依然向那些民間資本的掌握者們結算報酬,以穩定他們,堅定他們的信心,卻不知自己已經走在了破產的邊緣。

我的一位遠房表舅,在鄭州投資的工地已經完工,卻遲遲無法收回客戶的款項。索要過多次,但客戶實在沒錢,最終只能將客戶所有的一輛謳歌,以50萬元的價錢抵押給他。但那對他的資金鏈沒有絲毫的幫助。

紙包不住火。

越來越多無法收回的款項,讓資金鏈愈發緊張,最終斷裂。

于是,因索要借款而發生的爭執,時常發生,有的甚至導致親戚關系的斷絕。在那些追債、索債的過程中,人性最骯臟、最丑陋的一面被展示得淋漓盡致。這讓我對故鄉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那些早年間辛苦積累的財富,在這一刻,消失殆盡,人生便這般大起大落,好似過山車。前兩年還風風光光,眾人擁簇;如今卻只有黯然傷神,無人理睬,甚至臭名遠揚。那種內心的酸楚,或許只有自己才能明白。

當年那顆躁動的心,在小鎮上很多人的心中,都不停地涌動過。

除了讓很多老板在經濟下滑的環境下,投資實業工程失敗之外;那顆急于求成,要賺大錢的心,還給家鄉帶來了另外一件不堪的事情——傳銷。

看著身邊很多人,短短幾年內一簇而起,成為百萬富翁。大家都在拼命地想著辦法,以求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有些人既沒有投資工程做老板,也沒有踏實苦干經營生意,卻讓自己那顆躁動的心被人利用,而帶進了傳銷。

看過很多個家庭,因為傳銷而家破人亡。那種悲劇,讓人心寒。

兒時記憶中,大家一起在田野之中,踏踏實實經營生活的場面,在如今自然已是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卻是不斷地債務糾紛、爭執和躁動。

那些在家鄉幸福生活的家庭,更多的依然是有穩定收入的工作家庭、堅持在小鎮上經營生意的家庭,以及那些早年進入城市務工,靠著踏實苦干而不斷積攢財富的工人和管理者。

那些瞬間擁有大量財富的老板,卻大多很快就失去了自己的財富。有的因為對外部環境判斷不準而投資失敗;有的則將錢財揮霍一空,成為過眼煙云。所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便是這樣吧。

這便是我所見所聞的真實的農村和鄉鎮,也是我的故鄉。

她在時代的洪流之中,被大步向前推進,離我越來越遠。

By|小豌豆2016年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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