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下的朱大媽

01

朱大媽偷偷地坐火車回了老家,這下可把城里的兩個兒子急壞了。

兩個兒子輪番給朱大媽打電話,要她一定在前面一站下車。

大兒子已經開車追了出來,二兒子已經坐上高鐵追了出來。

朱大媽告訴大兒子她是鐵了心要走,讓他們別追了,然后索性就把電話關機。

小兒子氣的和大哥訴苦,說咱媽咋這么犟呢,就不考慮考慮我們的感受,她一個人突然跑回老家,我們的臉面往哪擱?

還說,小雪(老二的媳婦)早就和我說過咱媽很犟、固執(zhí)的很,每次我都把她訓一頓,要不是我親身體會,還真是冤枉了小雪呢。

大哥說,行了老二,咱們干脆跟著媽回趟老家吧,這么久沒回去了,她或許只想回去看看。

老二著急了,大哥,我工地的項目趕工,什么時候回去不行,偏要現在回去?要不是咱媽從我家里走的,我......老二的話說到一半咽了回去,自知即便是和親大哥,也不能把這樣的話隨便說出口。

你有事你先忙,我回去就行了。大哥對老二說。

老二為自己剛才說錯的半截話感到羞愧。也覺得大哥回去他不回有些不妥,畢竟老媽是從自己家里走的。

一是怕村里人說長道短,影響他光輝形象;二是不知道老媽會和大哥說些什么話,還是自己在場的好。

于是他艱難地做出決定,也陪著一起回去。

老二這幾年包工程賺了錢,給老家捐錢修路,又給學校捐款買了新桌椅。

十里八村,甚至整個縣城,提起朱老二,那都是響當當的人物。成功人士,心地又善良的大好人。

按理說朱老大也不錯,從小到大勤勤懇懇,品學兼優(yōu),考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又考了公務員。

雖說沒有大富大貴,也安生穩(wěn)當。但和老二在一起就不行了。

每次回老家,老二一出現,村支書、中心校校長、開純凈水廠的三東子以及他們各自的隨從,一定會第一時間趕到,然后爭搶著第一頓飯誰來安排。

每每這個時候,老大默默地給客人端水,搬出凳子,然后就默默地轉身回房間里。

老大并不失落,他本來也不想成為閃耀的焦點。

小時候,別人總夸他的成績好,他也是靦腆一笑。倒是老二,每每氣的咬牙切齒。

如今,老二終于狠狠地碾壓了品學兼優(yōu)的大哥。

村里的孩子有哪個不愛學習、遭家訓斥的時候,那些聰明而頑皮的孩子就會搬出朱家老大和老二來,說學習好又什么用,朱老二沒上過大學不照樣當老板?朱老大上了大學不也照樣沒老二有錢?

大家都想成為老二那樣出手闊綽、處處受人尊敬的大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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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朱大媽望著車窗外綠油油的水稻,遠處的青山,和像棉花一樣大朵的白云,她的眼睛濕潤了。

她望著遠處,遙遠的遠處,什么都看不見的遠處,似乎在那里,就像照相機聚了焦,畫面清晰了。

她陷入了回憶的漩渦。

大概四十年幾前,差不多也是這樣的一個好天氣,她和孩子的爹認識了。不久后結了婚。

他們兩個郎才女貌,又都是能干、操持家庭的好手,沒幾年就過上了好日子,把村里人落下一大截。

后來他們有了兩個兒子,孩子的爹就買了一輛三輪車,到外地跑買賣。

不為別的,給孩子攢錢蓋房子。

正當日子紅紅火火的時候,意外造訪到他們的頭上。

差不多也是那樣一個好天氣,朱大媽成了寡婦。

真是晴天霹靂。那一年朱大媽才34歲。

哭過,痛過,難受過,朱大媽擦干眼淚,從孩子爹手里正式接管了這個家。

朱大媽是一個強人,若生為男人,定是個吃鐵嚼鋼的漢子。即便生為女人,也不輸一般的老爺們。

有人給朱大媽說媒,勸她改嫁,但沒有一個讓她心生佩服、能看上眼的,也就不了了之。

有一次,一個風流的男人想占朱大媽的便宜,傍晚偷偷溜進朱大媽的屋里。

結果朱大媽早有防備,摸出一個尖利的剪刀瞬間在男人胳膊上刺出一個長長的血口子。

男人氣急敗壞,欲想換手,不料朱大媽一個長斧頭又劈過來,男人急忙逃竄了。

從那以后,再沒人敢打她的主意,也沒人敢欺負她。

甚至越傳越神,說那個女人是“孫二娘”轉世,會武術,一般男人打不過她。

在那個摩托車都不多見的年代里,朱大媽學會了開三輪車,也開始自己跑買賣。

夏天熱的時候,臉常常被曬爆了皮;冬天冷的時候,兩只手像被吹起的氣球,脹鼓鼓的,腫的老高。

實在賣不掉或者有些腐爛的水果蔬菜,拿回家削削減減吃掉。

一干就是十幾年。

朱大媽忘記了自己是男人還是女人,她甚至模糊了男人與女人的區(qū)別。

大兒子學習好,就讓他好好念書。小兒子不愛讀書,就跟著她跑買賣。各有各的命,她這樣想。

后來,跑買賣的人都換成了汽車,速度快,拉的貨多,還省油。

賣貨她總是趕不到前頭,生意也就越來越萎縮了。

好在大兒子再有一年就大學畢業(yè)了,小兒子也跟著堂叔去外地打工。

小兒子很孝順,知道母親賺不了多少錢,每個月便往家里打錢。

雖然他嫉妒大哥學習比自己好,但從心底里也希望大哥有出息。

朱大媽又撐了五六年,老大結婚后,她把三輪車賣掉了。

老大結婚的時候,是朱大媽這么多年來最高興的時刻。

她覺得自己這么多年的辛苦沒白費,一個字:值。

她也很感激親家,人家這么好的女兒嫁給她們家,非但沒要彩禮,還幫著出錢給孩子們在城里買房子交了首付款。

親家也說著好聽的話,說她把兒子培養(yǎng)的那么好,不容易。

朱大媽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朱大媽賣掉車后,便想去城里打工,她想再多掙點錢,幫襯幫襯老二。

老二雖然讀書不行,但頭腦靈活,出去后沒兩年就不在工廠里上班了,干起了收廢品的行當。

那活又臟又累,同鄉(xiāng)都笑話他“收破爛”、“垃圾王”。

但朱老二不在乎。不曾想沒幾年,他也在城里交了首付買了房。

那時,才嚇了同鄉(xiāng)一大跳,沒人再叫他“垃圾王”,都改口叫“朱老板”。

老二聽說老媽要到城里打工,就勸老媽不要來,說自己現在能管自己,房都有了,讓老媽在家享享清閑,這么多年為了他們哥倆吃了不少苦。

但是沒過幾個月,老媽還是進城了。她沒有去老二那,而是去了大哥所在的城市。老大媳婦下個月就要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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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進了城的朱大媽從沒有現在這樣犯過難。

她像一個害怕老師的小學生一樣,處處小心翼翼, 又處處惹禍。

房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才發(fā)現沒有帶鑰匙出來。

在老家鑰匙都壓在門口的窗臺上。

把兒媳婦新買的洗臉撲當成洗碗巾用。

一塊小海綿,看起來也就能洗個碗,擦臉不都用大毛巾嗎?

自己出門買菜,本來是要往家走,結果穿過了馬路,又到了河邊,越走越遠也沒有到家,徹底轉向了。

這里的高樓都一個樣,連點記號也沒有......

十天下來,朱大媽瘦了一圈。

老大兩口子感情好,老大對媳婦知冷知熱,媳婦也通情達理。

兩人經常勸朱大媽放寬心,有事就說,啥事做錯了也不要緊。

朱大媽也積極調整自己的心態(tài),決心就把這當成一份工作,她把自己當成保姆的角色。

享受生活,朱大媽很難受,但是戰(zhàn)勝一份工作,要強的朱大媽絕不會讓自己輸。

憑著一股勁,她逐漸適應了城里的生活。

她了解了附近的幾個超市,每天出門前檢查一遍要帶的東西,洗水果時一定先用自來水洗,然后用溫開水泡5分鐘。

她甚至讓兒媳幫她買了一本育兒書和一本做菜的菜譜。

帶起老花鏡看書鉆研的朱大媽,真是可愛極了。

老大的孩子剛好上幼兒園那年,老二帶著懷孕的媳婦也來到了大哥所在的城市。

此時的老二,已經不收廢品了,搖身一邊當起了包工頭。

于是,朱大媽從老大家輾轉到了老二家。有了這幾年的經驗,朱大媽已經不是剛到城里那個畏手畏腳、笨頭笨腦的朱大媽了,她從容多了。

她的從容,本來是好事,卻給老二媳婦造成了不小的壓力。

老二媳婦漂亮,懂事,從不頂嘴,即便不高興也會低頭淺笑。

老二大男子主義,老二媳婦不上班,可能是造成這一現象的根本原因。

老二媳婦說坐月子不能吃鴨蛋,這是她們那里的習俗,說水性的東西涼;還有大米也不能吃,也是在水里長的。

朱大媽感到奇怪,說你大嫂坐月子時就這樣吃,我也看過月子食譜,沒有這一回事。

老二媳婦不再言語。

朱大媽喜歡吃南瓜,有時會炒上一盤。老二媳婦說要南瓜炒肉才好吃,朱大媽說從來沒有那樣吃過,聽著就搞笑。

老二媳婦扭頭回自己房間了。

朱大媽喜歡往垃圾桶上套五六個塑料袋,有時把裝卷紙的細細的袋子也套在里面,后來甚至一個方便面袋也不放過,像摞碗一樣一層又一層。

老二媳婦仍垃圾時犯了難,扔個大點的垃圾要兩個手指頭撐著袋口才能投進,不然就會把最內一層的袋子打翻,如果真這樣不知道老太太會不會生氣,如果不這樣自己又真的很為難。

朱大媽有時看老二媳婦悶悶不樂,有時也會聽到她跟老二小聲在房間里嘀咕什么。

常常是以老二的一聲訓斥而告終。

朱大媽心想,這文化高和文化低就是不一樣。

她想的是二兒媳和大兒媳之間的差距,大兒媳是大學生,二兒媳是中專生。

朱大媽從沒想過二兒子和大兒子之間的差距,他認為兩個兒子都同樣有出息。

老二家里雖然不總是快樂的,但始終虛偽地和諧。

老二家里的孩子上幼兒園那年,老二媳婦又懷孕了。

這一次,是男孩。老二很高興,他們家后繼有人了。

因為大哥家是女孩,他們家第一胎也是女孩。

不知是母以子貴思想的驅使,還是老二媳婦已經達到了委曲求全的極限,她開始頂撞婆婆了,甚至有一次還和老公吵起嘴來。

朱大媽從他們的吵架中聽出了老二媳婦對她的種種控訴。

二兒媳說朱大媽上廁所不關門,女兒現在已經大了,這樣對孩子影響不好。

說朱大媽常常說孩子撒謊,即便是開玩笑對孩子成長也是不利的。

說朱大媽總是在孩子面前說媽媽的不好,導致孩子不聽媽媽的管教。

還說她最受不了朱大媽漱口時直接把水吞下這一行為,讓她覺得直惡心。

說朱大媽極其執(zhí)拗,告訴她什么事都不聽。

老二本來想呵斥媳婦幾句,隨著孩子一哭,他像沒聽見一樣不再言語了。

朱大媽本想找老二媳婦理論:

在家里都是女的,上廁所關什么門?

說孩子撒謊那是她本來就騙人,讓她吃飯她說在幼兒園吃飽了,結果睡覺的時候又餓,又要給她弄吃的。

在孩子面前也沒說媽媽不好,說的都是事實,因為有媽媽在,孩子就不乖乖做事,愛撒嬌,不好好吃飯,這不是事實嗎?

我漱口那是我得習慣,用你來管我?

朱大媽真想沖進他們的房間,但隨著孫子的哭聲,她止住了腳步,又坐了回去。

朱大媽氣的脹鼓鼓的,《等著我》都沒心思看了。

從那以后,朱大媽和二兒媳開始了明爭暗斗的拉鋸戰(zhàn)。

老二媳婦再沒和丈夫抱怨過婆婆,朱大媽倒是和兒子說過兒媳,但不知怎的,兒子也沒表現出要為她做主的態(tài)度。

朱大媽慢慢地也不說了。

其實老二很為難。

朱大媽剛炒好的菜,老二媳婦說不喜歡吃直接就倒掉了。

朱大媽問她干什么,她輕描淡寫地說不喜歡吃。

朱大媽睡覺不喜歡那么亮的燈光,老二媳婦給她房間換了新的窗簾,好看是好看,但一點都不遮光。

朱大媽最喜歡吃老家?guī)淼牟烁桑隙眿D趁她不在家的時候直接和垃圾攪在一起仍了出去,說那個很臭,招蟲子。

朱大媽氣的臉色鐵青,簡直想給她兩巴掌。

但是她沒有。

朱大媽心想:老娘我也不是吃素的,走著瞧。

她做菜的時候放了五勺鹽,往老二媳婦最愛的燕窩里放了那么粗的一縷頭發(fā),然后蓋好。

本以為老二媳婦會氣的跳起來,結果她好像一點沒生氣。她找出飯盒裝好帶著出去了。

朱大媽慌了,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下午,老二和媳婦一起回來了。

老二臉色不好看,嘆著氣說,媽,在這住著不順心的話去大哥家呆幾天也行,我們自己雇個保姆。

朱大媽把臉轉過去,哽咽著說了一聲,好。

她強忍著淚,沒掉下來。

二兒子接個電話,邊打電話就邊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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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朱大媽一生剛強,什么樣的人,什么樣的事她沒見過?大風大浪都過來了,沒想到在小陰溝里翻了船。

她誰家也不想去了,她想回家了。她想,任務已經完成了,該回家了。

朱大媽收撿了一個小包袱,坐上公交車直接去了火車站。

第二天凌晨,天剛剛放亮,朱大媽揉了揉模糊的眼睛,提著小包袱下了車。

肚子咕嚕嚕直叫,朱大媽這時才想起昨晚沒吃飯。

剛一出站,二兒子迎了上來。“媽,上車吧。”老二接過朱大媽手里的小包袱,拉開車門讓老媽上了車。

“大哥,我接到媽了,你直接開車往家走吧。”老二先給大哥打了個電話,然后開著臨時租來的保時捷卡宴,載著老媽往家的方向走。

“媽,你生我氣了?我昨天那么說,不是攆你走的意思,我是怕你不順心,小雪那個熊娘們沒有我大嫂那么明事理,所以尋思......,另外她舅舅老家房子拆遷,往我項目上投了錢,我這不不看僧面看佛面嗎,要不早罵她了......”

“老二啊,媽不是生氣,當媽的哪里會生孩子的氣?我是覺得,你和你大哥都結婚了,孩子也都大了,我任務也完成了,想回家過自己的清閑了。”

“媽,你要這樣說我能理解,那您也不吱一聲就突然回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不孝順呢,別人咋看咱們?”

“哎,是媽一時糊涂,沒想到這一層上,媽老糊涂了。”

“媽您也別自責了,也沒怪您,就當回來看看......”

老二雖然讀書不多,但口才極佳。

別說這點小事,其他難纏的事情到他這里也常常幾句話就搞定。

剛到村口,正巧碰到村支書開車往外走。村支書不知道這是誰的車,但一看是保時捷,便停了下來。

又一看是朱老二,立即下車過來寒暄。

朱老二說,老媽想家了,想回來看看,這不就陪老媽回來了嘛。

村支書說,二弟這么大忙人,大老板,為了老媽說回來就回來,真是大孝子,這品格,值得全村人學習,這精神境界太高了......

村支書絞盡腦汁羅里吧嗦地夸贊了一番,朱老二打斷他說有事讓他先去忙吧,回頭再嘮。

村支書這才想起自己要去干啥,忙說一會兒就回來,午飯必須他安排,要吃野生魚還是山雞包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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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朱大媽打開院門,先開門開窗通風,然后找出米煮了點粥。

左鄰右舍看到朱大媽回來了,不一會兒有提一籃子茄子豆角的,也有端一盆雞蛋的,都是老鄰居老姊妹來看朱大媽。

朱大媽高興地和他們嘮家常,說有日子沒回來了,想家了,就回來看看。

不一會兒老大也到了,老大路過縣城的時候,買了米面糧油,肉蛋奶及水果,還有給長輩帶的補品,后備箱沒塞下,前面還放了好些東西。

老二掏出一包中華煙,遞給大哥一支,似笑非笑地說,還是大哥想的周全。

老大也開玩笑說,這就是老板和員工的區(qū)別。自己在伺候領導方面有經驗。

老二給大哥點上煙,兩人都笑了。

村支書二虎來了,一手提著活的大公雞,一手拎著撲撲楞楞亂竄的魚,叫老二中午一定去他那里吃飯,叫大兄弟和嬸子也要去。

老二幫襯著把車里的東西往屋里拿,邊問大哥,這是讓老媽住下來?不回城里了?買這老些東西。

大哥說,老媽鐵了心要回來,就算還能回城里,估計也得在家住一陣,這是他的猜測。

老二說都怪他家那個熊老婆,回去好好收拾她。又一面說,其實他早也不想老媽在那了,這些年幫忙帶孩子做家務很辛苦,想讓老媽享享福,他自己也有這個心意。

老二被二虎接走了,老大和朱大媽開始吃午飯。老大試探地說,老二家里看起來溫和,實際應該挺厲害,眼睛遮不住心。

“老二家里沒給我氣受,我尋思你們都成家立業(yè)了,孩子也都上學了,我也該回家了。”

朱大媽大口吃著飯菜,放肆地發(fā)出聲音,邊吃邊說著話。

晚上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老大老二就都走了。

朱大媽一個人住著像樣的三層樓,偌大個庭院,看似美好,只是空空蕩蕩。

送走兩個兒子,朱大媽心里又發(fā)了慌。

她好久沒有一個人住了。

看著墻壁,庭院里的柵欄,朱大媽感到自己就像穿了一件極其不合身的衣服,肥肥大大,四下里都挨不著肌膚。

想到這她后悔自己太沖動,又懷念起城里的那些日子。

雖說空間小,磕磕絆絆,但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現在沒人爭沒人吵,卻像飄著在大海上,自己渺小的像一片漂泊的樹葉。

于是又想到在老二家的最后一天,那天,她做了飯,然后又......

她逃脫似的讓自己停止回想,長嘆一口氣。

此時,她又認為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回來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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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朱大媽把小菜園里的地重新翻了一下,能種的馬上種了下去。

又去縣城買回十幾只小鵝,十幾只小鴨。

她開始用大鍋燒水做飯,端著滿盆的衣服到河里去洗,不在意腳上粘多少泥,也不在意頭發(fā)掉地上多少根。

她的頭發(fā)開始變白,就像那盛開的雪蓮,一層一層的變化著。

但是沒關系,她也不再去染。

閑暇時間她抬起頭看看不遠處的青山,霧氣在那山谷里繚繞,下面的陽光暗流涌動。

朱大媽呼了一口氣,額頭舒展了,渾身充滿了力量,她有一種錯覺,自己又回到了三四十歲跑買賣的年代里。

而回想起這近十來年的城里時光,似乎一點痕跡也沒留下。

朱大媽又呼了一口氣,回來是對的,這才是實實在在的生活!

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就應該活在這里!

朱大媽又買了些花的種子,在院里院外都種了些。

不久后,五顏六色的掃樹梅,玫紅美色的爬山虎,緊挨著小路的郁金香,還有一些朱大媽也叫不上名字的,都爭相著美麗的綻放了。

這一天下午,幾個雷聲過后,烏云就黑壓壓地連成了一片,看樣是要來一場大暴雨。

朱大媽放下手中的搟面杖和剛搟完的一個餃皮,搓了搓手上的干面,又在圍裙上擦了兩把,抬腳就往外面走。

和她預想的一樣,鴨棚里的小鴨少了5只。

朱大媽扭頭往屋后的草叢走去,邊走邊喚著小鴨子。

不知不覺過了那個小水泡,走到了山腳下,也沒見小鴨子的影。

她納悶:平時也就在這一塊啊。

朱大媽光顧著找鴨子,忘了看天氣,也忽略了這轟隆隆的雷聲,這時嘩的一陣大雨點子打在了她的身上。

一陣狂風刮過來,朱大媽著急了,她感到身上發(fā)冷。

猶豫了一下她往回走了,尋思雨停了再說吧。

后山根到家,雖然不足半里路,但這是草叢,深一腳淺一腳。

朱大媽從沒像現在一樣感覺這點路竟那么漫長。回到家后,

大雨仍然沒有停止,似乎更猛烈了。

朱大媽脫下濕漉漉的衣服,彎腰把頭發(fā)上的水也擰了擰,然后去燒水準備洗個熱水澡。

這期間她打了四五個噴嚏,身體一陣陣發(fā)冷。

她想這歲月不饒人啊,想當年,她一個人開敞篷三輪車頂著雨去進貨,啥事都沒有。

現在不行嘍,這幾滴雨都經不住。

當天晚上,朱大媽煮的餃子也沒有吃上幾個,就暈暈沉沉地躺在了床上。

她感到整個身體都是酸痛的,一陣陣的的惡心直往上竄。

她用盡全身的力氣爬起來下床去找藥,只找到了一聯(lián)不知何時買的安乃近片。

她吃了半片,又躺回了床上。朱大媽迷迷糊糊中還有一點意識,她感覺自己要撐不下去了,可能就要死了。

她感到事情一切都有安排的,也不賴,最后一頓飯竟吃的還是餃子。

她生長這里,長在這里,活在這里,也應該死在這里。

后來她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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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大哥,趕緊回老家。”

“什么事老二,咱媽怎么了?”聽著老二這么急切地下達命令,老大心里咯噔一下。

“咱媽沒怎么,不對,咱媽是怎么了,臉都讓她丟盡了。”

“老二,你這話什么意思?”

“咱媽收留了那個趙老樹,就是那個單身的老教書先生,住在咱家的房子里,村里人現在都說閑話呢。”

朱老大心里犯嘀咕,母親一輩子剛強,年輕的時候守寡都過來了,這把年紀了怎么還耐不住寂寞了?老媽糊涂啊,這,這可能晚節(jié)不保啊!

老大也很著急,家風問題永遠是大問題。

于是哥倆一商量,請假回去吧。

哥倆到家時老媽正在院子里沖刷水泥地,院里院外都是花,老太太愛干凈,把整個家拾掇的像個小別墅。

朱大媽嚇了一跳,倆兒子回來了怎么也沒打個電話呢?

老大說,想,想給老媽個驚喜,老二沒說話直接進了屋,開始各個房間竄。

“媽,這是誰的床鋪?”老二像一頭捕到獵物的獅子,氣勢洶洶地質問老媽。

“這,這是趙老師的。他的房子漏雨,我就讓他在這,在這住幾天......”

“媽,我還以為是別人說閑話,攢著勁要收拾他們呢,誰知...哎,”老二摸著自己的臉皮,接著又說“你知道外面人都咋說嗎?”

朱大媽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低頭耷拉著肩膀,手里拿著的笤帚也跟著垂下來。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老大看著老媽的樣子怪可憐,就讓老二別說了,聽聽媽咋說。

三人坐回屋里的飯桌前,等著朱大媽開口。

朱大媽還是低著頭,嘴唇抖動過一次又一次,始終沒有發(fā)出聲音來。

空氣像凝結了一般,只能聽到鐘表的滴答聲。

老二抽著煙,明顯著急了,老大便搶先說了話,“媽,您就實話實說,有啥說啥。”

“我叫他搬走。”朱大媽的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正這時,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帶著一頂破舊的草帽進來了。

老人緊張的差點摔了跟頭。

朱大媽忙把他扶住,然后給他個使了個眼色,手揮了一下,兩個人一前一后去了另外的房間。

兩人嘀嘀咕咕說了半天,老人家提著行李卷出來了。

低著頭走了。朱大媽在后面緊緊跟隨,一臉歉意地點頭彎腰說,對不起啊,老趙~

第二天一早,兄弟倆又都回城里了。

不久,兄弟倆又回來了。

這一次,家里沒有任何陌生人的鋪蓋。

但是老二依舊氣鼓鼓的。

直接拿出手機播放了別人發(fā)給他的視頻,正是朱大媽提著餃子往趙老樹的院子里走。

“這個趙老樹,年輕的時候胡騷情,連個媳婦也沒娶,老了老了還這么沒正形,非得挨收拾不可。”

趙老樹年輕時是個民辦教師,愛上了村里一位叫仁秀的姑娘。

可惜仁秀不愛他,無論他怎么追求,寫過多少封愛意綿綿的情書,也沒打動仁秀,她還是嫁給了外鄉(xiāng)的一個獸醫(yī)。

后來趙老樹再也沒有愛上過別人,一輩子單身一人。據說他的家里都是寫給仁秀情書,詩歌,還有許許多多關于仁秀的故事。

或許,他愛的早已不是仁秀那個人了,而是他心中的天使,天上的仙女吧。

朱老二說他胡騷情,正是這一段事。

“不是趙老師的事,是,是我的事,是我要給他送的。”

“媽,您這是為啥啊?”

“一是覺得他可憐,二是,他救過我的命。”

“救過你的命,這么多年來從沒有聽您提起過啊。”

朱大媽把她尋小鴨淋了雨,高燒到40度一度昏迷,剛好是趙老樹路過她家,過來給她熬了紅糖姜湯,然后又吃了他的中藥,才撿回了一條命等等一口氣全都說了出來。

兄弟倆互相望了望,老大開口:“媽,您怎么不早說呢?”

“你們也沒問過我啊。”

“對咱們有恩,咱們報答不就行了嗎,也不能讓外人說閑話啊。等下我給他仍幾千塊錢,看看還需要啥我?guī)退崩隙f皺著眉頭,深吸了一口中華煙。

“在農村,能花多少錢啊,都不如互相幫個小忙來的實在。我也是看他一輩子苦,怪可憐的......他也是好心人,去山上搞柴火的時候,總是幫我?guī)б焕Α!?/p>

說到這里,朱大媽的聲音更低了。

這天晚上,老二又被人請去吃飯,老大和母親聊了好多話。

老大了解到了母親的孤獨,母親的自在,母親的空虛,母親的善良。

看著天上閃閃的星空,朱老大突然感受到人生的渺小與苦短。

和星星相比,人類可能連星星都不如。

星星還能在宇宙中發(fā)出一點點的光亮,表示它的存在。

而人類呢,除了同類,身邊的人,又有誰會知道我們的存在呢?

燦爛的星河是永恒的,它們不慌不忙,不爭不搶,安安靜靜地存在那里上億年。

而我們呢,短短百年,轉瞬即逝。

朱老大動了情,心就軟了,他開始心疼母親。

哎,母親也不過是想有個伴,有個能說話的人。有需要時能互相攙扶一把,相互有個照應。也不過分吧。

老大打定主意,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等老二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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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這一年的春節(jié),老大一家,老二一家,都回來陪老媽過年了。

趙老師也成為了他們家的一員。朱大媽做飯他就燒火,或者幫忙提水,殺鴨殺鵝的時候幫忙擇毛、清理內臟。

趙老師的存在,對這個家來說只是多了一位沉默寡言的仆人。

大兒媳一如既往地溫和,說起話來柔聲細語。

朱大媽高興,像待自己閨女似的問她要吃些啥,舍不得讓她幫忙干活。

二兒媳似乎心里有愧,總想找機會和朱大媽說點話。但幾次都被朱大媽擋了回去,顯然是不給她機會,也可能是不想再提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

越是這樣,二兒媳越是小心翼翼,處處不太自然。

大嫂的如魚得水更讓老二家里悶悶不樂。

終于在朱大媽給壓歲錢的時候,深深地刺痛了二兒媳的心。

朱大媽給老大家孩子600元壓歲錢,給老二家孩子每人300元壓歲錢。

說合理也合理,說偏心也偏心,就看怎么看待了。

二兒媳認為婆婆對她有成見,對孩子也偏心。初二一早就和老二鬧著要走。

老二最近煩心事頗多,這個年過得一點不消停。工程款沒結下來,要賬的電話一個接一個。

朱老二也沒心情繼續(xù)待了,干脆陪著媳婦回城了。

這一走,老二一家就再也沒回來過。

老二的工程款遲遲沒有結回來,而他最大的客戶欠外債1萬億,已經破產了。

朱老二整天焦頭爛額地對付著各個債主。

朱老大還是在政府穩(wěn)定地上個班,沒有什么提升。反倒是媳婦平步青云,目前已成為正科級。

不知為什么老大很久也再沒回過老家。

朱大媽終于忍不住過于思念兒子而悄悄地跑去了城里。

朱大媽在老二家里看到了二兒媳的直播場面,熱火朝天,兒子像個小助理一樣幫著忙前忙后。

二兒媳化著妝,面色紅潤,雖然忙碌,但顯得更美麗了。

她沒有時間招呼婆婆,只在休息的時候熱情親切地和婆婆打了招呼。

她的笑容那么好看,像是畫出來的一樣。

老大家里干干凈凈,冷冷清清。大兒子躺在沙發(fā)上,眼睛通紅,酒瓶整整齊齊地擺放了一地。

大兒媳調動工作后,又幾周沒回來了。

朱大媽自知什么忙也幫不上,又默默地回到農村。

這一次她不是偷著走的,但和上次一樣也沒人送她。

這次,沒人再給她打過一個電話。

回到家里的朱大媽開始痛恨老大媳婦,罵她是狐貍精,罵她是笑面虎,罵她不要臉,給他兒子帶綠帽子。

還好有趙老師的陪伴。老先生說,人生自有定數。什么時間能做什么事,一輩子能擁有多少財富,和誰有多少緣分,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著急上火也沒用,誰也幫不了誰。

朱大媽又開始念叨老二媳婦的好。說她沒有忘恩負義,沒有離開變窮的兒子,反而努力賺錢幫他一起還債,這才是有良心的人。

朱大媽望著遠處的青山,騰升而起的云霧,眼睛模糊了。

人啊,沒有好人,沒有壞人。

她像感悟到了什么似的對自己喃喃地說。

圖片

09

大兒媳和兒子離婚了,最后一次見到朱大媽的時候,她依然客氣而溫和地叫著媽。

她流著淚對朱大媽說她和老大實在不和,過不到一塊去。

她希望日子能過的更好,但朱老大總也不思進取……

朱大媽像驅走一只蒼蠅一樣,揮了揮手,把她還想繼續(xù)說的話擋了回去。

二兒媳成了網紅,已經不再家里辦公了,租了個別墅做辦公室。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二兒媳把老二欠下的債一分不剩地還完了。

朱大媽收回了曾經對學歷高低有過的偏見。

但她和老二媳婦再也沒有見過面。

老二媳婦在一次工作中突發(fā)猝死了。

朱大媽就在那幾年里頭發(fā)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彎彎曲曲,背部比趙老師彎的更厲害。

清晨,兩個彎成弓一樣的老人,在小菜園里修修剪剪。

傍晚,兩個彎成弓一樣的老人,在夕陽的余暉下來到河邊散步。

他們相互攙扶,慢慢地走著,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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