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彎玉鉤漸漸偏東,小詩點燃了琉璃燈籠里的紅燭,蓋上亭子里驅走蚊蟲的熏香,半拖半拽扶起她。碎玉喝光手中最后一杯酒,覺得十分圓滿。
今夜大約不會失眠了,她半倚在小詩身上迷迷糊糊地想。
這是她入行的第十年,也是她遇見劉星洲的第五年。
(一)
日頭上了三竿,她頭痛如裂。小詩找來醒酒藥,倒一點兌在熱湯里,她一口喝下,覺得更暈沉了。
這幾年碎玉小主是越來越荒唐的,實力也越來越弱。大約是酗酒太兇,近來她偶爾會手抖,劍都拿不穩了。
但她畢竟是碎玉小主,明月樓的“小”樓主,身后站著整個明月樓,除了小詩,誰敢多說一句。
小詩卻正鼓著臉,薄嘴唇翹起來,不情愿寫滿臉。
“來了?”她不以為意,踩著軟鞋就站起身,并不換下睡服。
“來了。要不是這位大爺到了,我怎么會這么早就叫醒姑娘。明月樓上下誰不知道姑娘最近睡不踏實,敢來此時打擾。”
其實……也不早了。她臉上不覺也有點紅了,草草洗了一把臉,就讓小詩把人帶進來。
曹子騰仍是一身白衣,簪著古玉,搖著那一把折扇,初見時她贊他俊逸風流,他就記到了心上。
吃準了她就好這口一般,她也不多解釋。
小詩站在梳妝臺旁給她梳頭,小丫頭端上來早飯。清粥小菜,還有一碟子微微酸不大甜的釀梅子,一看就是小詩吩咐來的,知道她宿醉以后嘴里沒味。
曹子騰本來一雙桃花眼銜在她身上,并沒留意送上來什么,等到她弱柳扶風移到桌旁坐下,自顧自端起一碗白粥,曹子騰先是一愣,臉上就不大好看了。
倒也跟著端起了碗,吃了兩口就放在一旁。才一只手輕輕搭在她腿上。
“既然近來身體不好,怎么還吃這種東西?底下人就是欺負小詩脾氣好,也敢這么唬弄你。”
自然是不敢直接說小詩不好的,卻也敢當面下眼藥。她一時有些困惑,有點拿不準曹子騰變了多少。
初見時他是和人吟詩作對的才子,雖然衣著平平卻都是潔凈整齊的,她在樓上輕輕夸一句,他就紅了臉,落荒而逃。
再見他已落了第,身無分文,賣身做奴仆。她隨手扔了一把碎銀子給他做歸鄉的盤纏,他卻留下了,紅著臉,眼睛卻亮晶晶的,做了她的入幕之賓。
不過一年,當年靦腆的書生就一心要收服她,耍起了姑爺的威風。
她忽然覺得厭倦。
把粥菜推到一旁,輕輕拂開他的手。
“我平常就是喜歡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卻疏忽了,忘記了曹公子最近吃的都是天一館的上等席面,真是怠慢失禮。”
曹子騰勃然色變:“碎玉,你這是說的什么話?你不信我?”
她仰起臉,嘴角似笑非笑。
“曹公子也別慌,碎玉又不是什么清白大姑娘,咱們吶,好聚好散,以后不還是要請碎玉一杯喜酒。”
“荒唐!”曹子騰猛地站起身,大步走向門口,卻在門檻上一停,回頭看她。
“碎玉,你隨意懷疑我,不信我,也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我……我們就這樣吧。”
她伏在桌上笑得眼角帶淚,小詩卻視若無睹。半晌她才慢慢收了笑。
“小詩你說,姑娘我的眼光真是越來越差了嗎?這種貨色,被拆穿還把責任都推到我身上……”
“姑娘,我看你還是再睡會兒。”小詩毫不留情,就把她按回床上。
她幾乎是沾到枕頭就昏睡過去。
“這個月,情形更不好了……”小詩沉吟著。
兩個月后,天一館大小姐大婚,入贅進了有名的才子曹子騰。
婚禮上有人詬病曹生曾和明月樓的碎玉不清不白,曹生一臉正色道,“某不識什么小主,也請諸生莫再把女子閨名掛在嘴旁。”且在拜堂后許諾此生絕不二色。
一時傳為佳話。
(二)
曹子騰成親前一晚,她罕見地早早有了睡意,喝了兩杯就撐不住了。像是要把從前缺失的覺都補回來,一直到中午她才醒過來。
醒來就看見劉星洲眼巴巴坐在床邊看著她,一臉擔憂。
“碎玉,你要是實在難受我就陪你說說話,你沖我發脾氣也好。”
怎么能蠢成這樣!她一抬眼皮就要發火,小詩卻在一旁瞪了她一眼。
“他和我在一起這一年,半年都在接近那位淑貞小姐。我從第一天就知道,我有什么好傷心的。”
又忍不住刺了劉星洲一句,“要不是劉大俠不肯同我一夜風流,我如何這樣饑不擇食。”
小詩被氣得眉毛擰了死結,終于忍不住開口。
“姑娘,劉大俠從一大早天沒亮等到現在,就喝了幾口水,你就不能說兩句好聽的?”
這句“姑娘”說得殺氣騰騰,她迫于淫威假惺惺地噓寒問暖。
“怎么能什么都不吃呢?小詩,快讓廚房把好吃的都端上來。”
她難得好胃口吃下了大半碗小米粥,劉星洲卻在一旁憂心忡忡,仿佛她就要活不過明日。可是小詩就在一旁虎視眈眈,她總得和顏悅色些。
心下卻不免嘀咕,就算真活不過明日去,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真真矯情。
收了飯,她支使小丫鬟拿來針黹,擺出一副忙亂的樣子,撇也不撇一眼劉星洲。
劉星洲卻不識顏色在她床邊摸了個矮凳坐下,這倒是稀罕,往時她一裝模作樣,這位少俠就知情識趣地告辭了。
這倒讓她一出好戲沒法唱,舞刀弄劍的碎玉,哪里會什么女紅。
小詩板著臉接過絲線,坐下來飛針走線。她又一伸手掏出個話本子,津津有味看起來。
直看到屋子里暗下來,小詩掌起蠟燭,她才注意到床邊還坐著個神色恍惚的劉星洲。
相識五載,他什么花花名聲都擔了,卻連她手都沒碰過,何曾欺人暗室,這個時辰還在她這逗留。
碎玉伸出手在劉星洲面前一晃,他才從沉思中驚醒。
“劉大俠賞臉要在我這吃飯,小詩你還不囑咐廚房快把玉液瓊漿都端上來。”
對她的陰陽怪氣,劉星洲仍然好脾氣地賠笑,小詩卻又是狠狠一記眼刀,轉過身一聲招呼,還真有人端上來上等的好酒好菜。
一看就是專門給劉星洲備下的。
她拆開一壺梨花白,先灌下小半壺,劉星洲魂不守舍地用牙著撥拉著米飯。
等她換過兩種酒,喝了個痛快,外面就星河浩渺,明月高懸了。劉星洲似是數清了一碗飯有多少粒米,終于放下來飯碗。
她忽地不耐煩了,立即使出了殺手锏:“劉大俠是終于想通了,想要和碎玉春風一度?”
劉星洲卻伸出手,緩慢而堅定地解開外袍上的盤扣。
“嗯,是想通了,今兒不走了。”
小詩早乖覺地退下了,她回身一扭轉到了床上,倚著欄桿搖著宮扇:“劉大俠是說笑吧,我碎玉的床豈是旁人想睡就睡,就算你被我撩起了火,我可是不負半點責任的。”
“碎玉姑娘是當真不敢了?”
她輕輕巧巧就把把他拉到床上,一個翻身壓在他身上:“那就睡一個吧。”
既然怎么他都不肯放棄,她就改變了主意。
總得讓他知道,他和其他人是沒有任何區別的,就算是睡了,也不過是她碎玉小主的情郎。
(三)
不知道小詩往熏爐里加了什么,她渾身燥熱,腦子里斷了線,燒得迷迷糊糊。
左不過是那些助興的香料。她既然不清明,就干脆放縱自己沉淪。
劉星洲卻若即若離,她熱得不行,火急火燎地纏上去。
天大明時她醒來,床單皺得不像樣子,她身上到處都是淤痕。枕畔卻空無一人。
大約人的熱情都是有限的,劉星洲堅持了五年,也該放棄了。想是他終于想明白,和她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就求了一夜纏綿。
她了然一笑,手臂一撐坐了起來。身體卻異乎尋常地輕盈靈活,頭腦也神清氣爽。
難道她成了采陽補陰的女妖精?
看來下次有俊美的小生她也要受用幾個,假鳳虛凰久了,她不知這事也是能養人的。
晚上她故意沒喝酒,到了夜深竟也有了熏熏睡意。后來過了二十幾天,她又漸漸沒了食欲和睡意。連情郎們都不愿會一會了。
到了第三十天早上,她一醒來,劉星洲又坐在了床邊。
他看起來有些清減了,不知為何,神色也有點憔悴。碎玉故意不理他,喊了輛馬車帶上幾個小主去郊外耍子,一直到天蒙蒙黑才回來。
回來時小詩又不見了蹤影,知道她在外面吃香喝辣,連飯都沒留。屋子里點著一根蠟燭,昏暗朦朧,她換了睡服上床才發現劉星洲就躺在她床上。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碎玉小主向來是不計較的。
又是不知東南西北的一夜。
第二天醒來果然又只剩她一個人,精神也又清明了一點。碎玉有些摸不到頭腦,就干脆只當劉星洲是一味行走的補藥。
三十日之后再見時,劉星洲又瘦了一些。
月圓又缺了二十三次,這是她認識劉星洲的第七年了。
她再也不用喝酒,頭也再不會撕心裂肺地痛,兩年里她重了十幾斤,臉上添了肉,身上的骨頭不再高高凸出。
上月初她換了洗,這月初竟然按時臟了衣服。
她終于感到了不對,時隔多年又請了大夫來為她診脈。
張神醫細細診了兩炷香,又問了一番飲食作息的情況,臉上有了不可思議的神色。
“他竟真的湊齊了這付藥?碎玉姑娘,你且運功為老夫舞一場劍。”
她依言拔出了蒙塵的寶劍,起手穩而迅捷。路過的遺珠小主見她久違地起了豪興,就來湊趣為她彈奏一曲。
她酣暢淋漓出了一身汗,這次不消大夫說也知道自己內力多么充沛。碎玉沉下臉,小詩卻滿臉是淚跪倒在地。
“姑娘,你不要問我,去見見劉公子吧,見他你就會明白了。”
卻沒等她動身,劉星洲不知怎的知道他叫了大夫,以為她身體不適,自己慌忙跑了來。
她兩指輕輕搭上去,不需要什么藥理也知道他內力散亂五章,遲緩無力。
當初活過來時,張神醫就說過,她傷了根本,沒多少日子了,且過一日就受用一日。要想根治,就要天南海北湊一副奇藥,再要一個人耗費內力助她服藥。
那一夜夜春宵她以為是還了欠劉星洲的,劉星洲卻不是收債。
她正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精,劉星洲舍己度她。
服藥一次,散半年功力,劉星洲來夜宿二十三夜,今年他不過二十四歲。
“劉星洲!你怎么可以……你怎么能……”她死死拽著他的衣角,哭得撕心裂肺。
劉星洲卻輕輕把她擁進懷里,“這不還有好些功力嗎,又不是什么都沒了。”
“我把你的命從老天爺手里搶過來了,現在你愿不愿意嫁給我?”
(四)
碎玉挑破十幾個漢子的手筋,示意婆子們推走那七輛鏢車。
這是她接下的最后一個任務,這一群漢子是扮成鏢師的悍匪,鏢車里是被賑災的官銀。她這次完成得利落,打算回去就和樓主求辭。
近來小詩紅鸞星動,買針線時崴了腳,路上結識了一個呆書生。
呆書生把她送回明月樓,小詩從此多了一個口頭禪:“戴先生說……”還滿嘴鼓勵她追去愛情。
她之前真沒發現圓臉圓眼睛的小詩有勾得人一見鐘情的本事。
卻還是接受了小詩的洗腦,明月樓上下還沒有小詩姑娘搞不定的人。
志得意滿去天機處復了命,她打聽清楚樓主在藏書閣里,就躡手躡腳潛進去,尋了個昏暗角落藏著。
……不一會就睡著了。
朦朧中被人溫柔地扶起來,小時候都是把她直接抱出來,樓主畢竟是上了年歲了。
她鼻子忽然有點酸。
“魏姨……”她撒嬌地喚一聲,這才懶洋洋睜開眼。
魏姨鼻頭眼角都紅紅的。
她怔住。
“碎玉,你這一向身體大好了,有些事就應該有些交代。”
其實不用魏姨說,她何嘗不明白。
魏姨老了,她進去明月樓時魏姨就三十三歲,已經過了一個殺手最好的年齡。
魏姨把她從下等妓寮帶出來時,她已經做了四年的雛妓。
四年里還有無窮無盡的女童被送進來,嚶嚶地哭,然后無聲死去,再是一輪新的女童。她能被魏姨救出來,就因為她活了下來。
魏姨救下來她,她用了五年就成了明月樓里最好的小主,從十二歲到十七歲,殺了不知多少人,然后認識了劉星洲。
十七歲時,她是任性輕狂的明月樓小樓主,打馬在鬧市里跑過,一鞭子抽開想要欺凌孤女的惡少,惹惱了誰家的公子。
她救下的是小詩,路見不平助她御敵的是劉星洲。
那時劉星洲給先師守滿了三年孝,正在籌備著和師妹完婚。混戰時她被人砍了幾刀,又狠狠抽回去,從頭到尾嘴角都掛著笑,打完還要夸劉星洲。
“你功夫不賴!”
劉星洲的師妹聽說是從小體弱,武功也不大學的,她張揚大笑時,那位宋姑娘只能被人護著躲在一旁。
她并未看清宋姑娘的臉,只記得一雙燦若寒星的眼睛。后來劉星洲來找她,求娶她,她才知道他和師妹退了親。
他有了心上的姑娘,就不能欺騙師妹。
他說要認師妹為義妹,一輩子照顧她,卻沒想到從小嬌怯寡言的師妹內里剛烈如火,平靜地退了婚,一走了之。
她以為是什么玩笑,清楚了前因后果又惱他薄情寡義,辜負了師妹,喊了一群小主把他打出明月樓。
過了兩年她漸漸被打動,魏姨默許了她,開始為明月樓謀劃出路。
其實明月樓里也不光有會殺人的小主,更多的是大把大把不會武功或者見不了血,陪酒陪客的小娘。
魏姨不是沒想過收手,她們飛揚跋扈畏畏縮縮地活著,若是哪一天任何一位小主受了半點委屈,樓主晚那么一刻半刻沒喊打喊殺討回公道,明月樓就是露了怯。
露怯就只能等著被滅門之災和血淚屈辱。要過上清白人的好日子,得有通天的權勢護著才行。
(五)
后來經過無數人牽線搭橋,魏姨帶著她找上了一位大官,奉上了一年大半的收入,貴人十分客氣,輕聲撫慰了她們。
明月樓一年沒再開張接任務,樓下的小娘們都不賣身。
這一年平安無事。第二年魏姨又去奉金,貴人把金銀推到一邊,一只手摸到碎玉臉上。
魏姨跪下來謙卑地說這孩子賤命一條,身子也不干凈了,不敢受貴人的賞識,貴人慈眉善目說。
你再想想吧。
魏姨出了門就帶她四處籌錢,第二天帶了雙倍的供奉又獻了進去,貴人明白了她的婉拒,見也不見就叫門房打發了她們。
回來的路上,她們就受了伏擊。
魏姨全力護著她,敵人卻故意隔開她們只對她下黑手。
魏姨重傷昏迷,她九死一生。
那之后她明白,靠山是靠不住的,這世間所有無家可歸的美貌女子都是該死的,如果明月樓的女人們想好好活下去,就必須有人在刀子上舔血。
這活得好,不過是指接客時不被逼迫,想不賣身時能只賣藝,遇見中意的才陪一夜。
要死撐下去,要今朝有酒今朝醉,要打馬馳過最熱鬧的街,比公子哥們還跋扈。
不然就只能做菟絲草,生不由己任人宰割。可惜她明白地太晚,才十九歲就要等死了。
那時劉星洲第二次向她求親,她覺得劉星洲是在可憐她,可憐她快死了,于是狠狠拒絕了。
她開始廣張艷幟,留宿一個個俊美小生。那些美情郎們在外面眉飛色舞口沫橫飛地講著和她床上事,誰也不愿意被人知道不過睡了幾晚她的腳踏。
二十一歲她認識曹子騰,就不找其他情郎了。
二十二歲曹子騰娶了別人,她活了這么久,其實也沒什么趣味,曹子騰也不過是個借口。
二十四歲劉星洲治好了她。
她以為自己看破生死,三年里花天酒地,縱情享樂,把明月樓都丟到魏姨身上,將一切責任都忘了。
現在又想嫁給劉星洲,過有人庇護的太平日子。
沒辦法,沒辦法。既然她不死了,就得重新把明月樓扛在肩上。
愛恨都是太奢侈的事,明月樓上下,需要好好活下去。
(六)
她又一次拒絕了劉星洲。
碎玉接手了明月樓,正式做了樓主,又開始夜夜笙簫,花天酒地。還交代了明月樓上下,她不想再見劉星洲。
小詩忙著和呆書生見面,沒尋到偷放劉星洲進來的機會,他就真的見不到她。
過了一年,小詩送了呆書生去趕考。呆書生說,中了舉就來娶她。
話本子王生李生張生都是這么說的,話本子里孟小姐崔小姐小詩小姐都信了這話。可是明月樓里,可沒有人敢笑話小詩,小詩小主是明月樓里手上唯一沒沾血的,也不曾當過小娘。
小詩有權利單純又陽光。
又過了一年,碎玉二十六歲了,容貌盛極艷極。劉星洲還是沒見到她的面,小詩小主卻發動了政變。
自然沒有人幫她,小詩在明月樓淫威已久,誰不怕她。
小詩做了新樓主,她謙虛地融入群眾,起了個和大家一樣香艷的名字,叫薔薇,不過也只有外人這么叫,明月樓上下還是喊她小詩。
看起來笨笨的小詩姑娘,天分驚人,武功出眾,確然是一位合格的樓主。
她卻心疼地掉淚。養了九年的干干凈凈的小姑娘啊,怎么能去殺人。魏姨卻說,碎玉,你理智一點。
明月樓需要實力強悍的樓主,她和魏姨都不如小詩合適。
她又成了碎玉樓主,恢復了自由身,想嫁誰,就嫁誰。
她跑出去找劉星洲,劉星洲不在家。回去的路上她經過茶館,聽見有人說起劉星洲。
她才是拖累劉星洲名聲,害劉星洲功力散盡的罪魁禍首,劉星洲卻淪為了笑柄。
他們笑劉星洲是不行了,為了滿足妖女的淫欲不惜掏空了身子,武功都荒廢了,那妖女卻還是不要他,夜夜換小白臉,簡直是男人的恥辱。
她拔出了劍。
最終頹然收回了劍。和她在一起,只會害了劉星洲,她早該明白。
回到明月樓,小詩看她灰敗的臉色,并沒有勸她振作,小詩輕輕告訴她。
“半年前報喜的就上過門,他中了探花。”
從京城到這里,三天都用不上。
小詩死了心,卻還努力成全她的美夢,可是明月樓的女人,這輩子只能認命。
劉星洲從門房聽說她來過,興沖沖來找她,被她再一次拒之門外。
曹子騰卻偷偷摸摸溜進了門下的妓寮。
自然是求人能見她。她心血來潮見了她,他羞愧地紅著臉求她,她答應了他,允許他在明月樓進出。
當初都以為她喜歡翩翩才子,其實她喜歡的不過是這臉紅,像極了十七歲,劉星洲呆呆看著臉上還沾著血的她。
曹子騰自己也以為她想睡他,而她不過求一個枕邊的陪伴。十二歲脫離苦海后,她的男人,只有一個劉星洲。
但是她這一生只配和曹子騰廝混。
這是她和劉星洲認識的第九年,大概緣分真的盡了。
(七)
不咸不淡和曹子騰往來了一年,這事被天一館發現了。
這陣子大約是流年不利,江湖上處處都是官司,她這點子花邊私情本也沒什么大不了,天一館卻不知哪來的火氣,不依不饒。
她過后才得知,是有人使了連環全套,挑撥唆使,想要武林大亂,從中獲利,這事是歸隱后劉星洲偷偷告訴她的,但這時,他們誰也不知道隱情。
江湖上橫空出世了一位天蓮姑娘,到處游說,輕輕巧巧就把梁子解了。到她這里時,天一館已經消了氣,只求曹子騰回家。
她心里怪這人多事,明月樓什么時候怕過別人。
她從來知道是曹子騰不對,他娶了一位館主唯一的女兒,館主卻在逝世前,選了一位侄子坐繼承人,沒有選他。
淑貞和堂兄感情甚好,并不計較,他這位入贅的女婿卻覺得傷了面子。當初求仁得仁娶了大家小姐,這時開始計較起大家小姐古板沒情趣,到她這求點安慰。
她知道這位淑貞姑娘沒有錯,又怎樣。
明月樓跋扈慣了,碎玉小主也挑釁慣了。
進了會客廳卻看見好一位天仙一樣的姑娘。
這姑娘把她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罵醒了她的自暴自棄,虛偽逃避。
劉星洲千方百計求了江湖百曉生,想要為她解圍。來的卻是他的師妹,宋天蓮。
其他人不知道十年前可憐的宋家姑娘閨名,劉星洲不知道宋天蓮和百曉生交好。宋天蓮一眼看出了問題關竅,從容自若地破開全局,過程中不計生死以命相搏。
這些卻不是宋天蓮說的,她事了拂衣去,就如十年前一樣,離開得干脆徹底。
只留下一封信,是給她的。
“告訴劉星洲,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明月樓可憐的姑娘。你很好,還會有別的路的。”
那些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經過是別人講給他們的,這個別人是迷局的關鍵,知道了真相,愛上了宋天蓮。
她也曾私下問過劉星洲,當初若是知道宋天蓮是這樣剛烈聰慧,可歌可泣的好女子,他是不是會后悔。
劉星洲沒騙她,可憐巴巴地垂著頭,想了半天說:“有點虧了。”
她也覺得,有點虧了。
要是能有宋天蓮的朋友可結交,她寧可不要男人。為一個劉星洲,失去一個宋天蓮,著實劃不來。
宋天蓮臨走前遇見過劉星洲的家人,他正到處請人去參加婚禮,碰了一鼻子灰。
糾葛了十年,這一次,她真的要嫁給劉星洲了。
宋天蓮請這位家人帶話,拜托她幫過的江湖人代她去見禮。宋天蓮走的那天,江湖上數得著的人物都去送她,她也混在人群中,看見這位堅毅的姑娘深深向眾人行了一禮,轉身就走,瀟灑地不得了。
劉星洲和她都二十七歲了,宋天蓮要小兩歲,卻也不是豆蔻少女了。
天下人卻都忘不了她爽朗的笑聲,和明亮的眼波。
十年前她就見過那雙明珠寶石一樣的眸子,真的很美。
她欠宋天蓮的比欠劉星洲的還多。
(八)
碎玉成親在即,小詩卻在她之前出了閣。
他的呆書生騎著紅頭大馬,風風光光把花轎停在了明月樓大門口,扯著脖子喊。
“小詩,我回來娶你啦!”
場面一時十分地慘不忍睹。
上上下下十幾層的小主小娘們都推開窗,看看樓下是哪位找死的呆頭鵝,結果還看到了一位宣旨的公公。
呆書生第一年就高高中了探花,皇上看他靦腆安靜,想把活潑貪玩的小公主許給他。
他說已有了未婚妻,直通通拒絕了賜婚,被下不來臺的皇上剝了功名。
這個時候才能看出呆書生的呆,他留在京城不走,第二年又考了探花。
皇上問了他相同的問題,他又給了相同的回答,皇上氣急要把他下獄,好奇的小公主卻想見見他。
他給小公主講了明月樓的故事,大大小小事無巨細,他知道的都講了。
講想要過清白生活的魏姨,講為了姑娘們狠心拒絕情郎的碎玉,講明月樓里的小霸王小詩。
也講明月樓的小主們私底下很暈血,小娘們這輩子都不想嫁人了,其實,也都想嫁人。零零總總,講了好久。
小公主又把這些講給皇上聽,纏著皇上讓他給小詩和呆書生賜婚。
好面子的皇上拒絕了這個請求,他很迂回地封了小詩做郡主。這下子呆書生不得不尚主了。
明月樓的姑娘們擔心小詩答應呆書生,就會離開明月樓,她們就沒了依仗。四下里有些驚惶,有些直接啜泣了起來。
而正在和劉星洲碎玉吃早飯的小詩,翻箱倒柜就找出一件華美的紅嫁衣,雙手翻飛就穿在了身上,這才施施然推開窗。
“眾位小主小娘們,我們明月樓當真就一直想刀頭上舔血,賣肉陪笑嗎?”
“不想!”
四下里斬釘截鐵,異口同聲。小詩把手一招。
“皇上封了我做郡主,那我以后就是明月樓最大的依仗,這些破勞什子咱不干了好不好?”
“好!”
一層層歡欣雀躍,小詩意氣風發,指向自己的情郎。
“他考中了探花以后要做大官,讓他嫁給我也做明月樓的依仗好不好?”
“好……額?”
姑娘們連帶著碎玉劉星洲都摸不著頭腦,小詩把珍珠冠往頭上一放。
“那你們說,我嫁不嫁?”
“嫁給他!”底下圍觀的路人都忍不住幫腔。
管你們誰嫁誰,反正你說什么都對。
小詩郡主娘娘身影一展就從窗戶躍了出去,掉在呆書生的馬背上,她的戴先生還在沖她眉飛色舞地笑。
小詩也對著他傻笑,輕輕一夾就帶著他飛回了樓上。
“那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拜堂!”
碎玉怎么都不能兩全的事,她一手帶大的小姑娘稀松平常就解決了,碎玉覺得真驕傲,她的小詩威風極了
臉上忽的一癢,她低頭看見劉星洲也正捧著她的臉,滿心滿眼都是笑。
大約傻氣也是傳染的,兩個人就臉對著臉傻笑。
(九)
明月樓本來就在天子腳下京城旁邊,婚后戴大人果真住在樓邊上,不過上朝麻煩些,半夜就要爬起來穿衣服了。
還好不是每天都要上朝。
小詩成親之后,沒多久劉星洲和碎玉也完婚了,婚宴上人山人海,果然熱鬧非凡。
后來皇上想起她們,召她倆入宮,補了個儀式認了小詩做義女,小公主也認了干姐姐。
碎玉有眼色地奉給皇上數件珍寶,口口聲聲謝皇上英明,讓她們這些苦命女子脫離苦海。
皇上龍顏大悅,召明月樓上下都進宮,人人都有賞。
……這一進宮,堪堪六十歲的皇帝和魏姨看對了眼,魏姨羞答答進了宮做了個娘娘。
小詩真正成為炙手可熱的郡主,當初那位垂涎碎玉的貴人專門登門致了歉。
官場上所向披靡,要是江湖上來了不識眼色的,郡主娘娘也不介意過幾招。
不過小詩并沒有過到手癮。
明月樓的小娘們現在只賣藝了,她們開了大大小小的課,教良家女子琴棋書畫,針線游戲。
作風最豪放的幾個小娘湊在一起,煞有介事傳授起了房中事,有銀錢的小婦人們嘴上說羞,羞答答就來聽講。
小主們收起了徒弟,專教大家閨秀防身健體之數。有些伶牙俐齒地說書講故事,還有些頭腦不凡的做起了生意。
男人們有錢也進不了明月樓。
要是無意中見過明月樓的姑娘動了心思,必須規規矩矩地下帖子,看姑娘愿不愿見,即便是見,也只能在樓邊上的郡主府里會面。
也就是戴大人的會客廳。
要是有幸成了,郡主娘娘就是大媒。
所有姑娘們都在御前立過誓要改過自新棄惡從善,圣上大筆一揮,到出宮年齡的宮女如果不愿被隨便配人,允許進明月樓。
宮女都是針線的好手,自己養得起自己,都十分愿意。明月樓的人,是要被人恭恭敬敬叫先生的。
窮人家養不起女兒都要送進明月樓,可以預支五兩銀子帶回去救急。
女童進了明月樓都教識字,管衣裳飯食,任撿一門手藝學了賺錢,最不濟也能做些針線賣錢,等賺出五兩銀子和多年吃用,就可以選擇回家或者繼續留下。
大部分都繼續留下。明月樓人滿為患,不得已請皇上幫忙建了分部。
分部建了又建,最后遍布全國,最后皇上反而請明月樓幫忙,允許幼小男童也進去讀書。
此時明月樓財大氣粗,幾次三番提出留出基本費用,多余的都繳納財政,皇上卻不好意思收。
最后在魏娘娘勸說下收了大半,錢都拿去大興水利土木,建了若干工程,防治天災。
天下就少了很多因水災家破人亡的小詩,也少了很多荒年里被人拐去妓寮的碎玉。
(十)
碎玉和劉星洲婚后在郡主府住了一陣,見小詩將明月樓經營地紅紅火火,才放心地退隱江湖,游山玩水去了。
走到哪里沒了盤纏,就去當地的明月樓,指點拳腳功夫,掙一點供奉費。
玩累了就打道回郡主府享福。
建第一個分部時,小詩才告訴她,那些讓明月樓活過來的法子,是宋天蓮教她的。宋天蓮還做了越多幫助明月樓的事,小詩都不能知道完全。
她是真的為了劉星洲,也真的不為劉星洲。
小詩身體好,成親一年就生了女娃,第三年生了男娃。
碎玉受了多年的苦,還曾傷了根本,游山玩水許久才慢慢調理好,婚后七年生了一個小公子。
生了孩子后劉星洲想要定居下來,不過夫婦倆實在太忙。
明月樓的姑娘們很多會做生意,善經營,能興家旺業,還有很多賢惠能干的好女,她們都讀書識字,著實搶手。
這時候還是講究明媒正娶的,劉星洲和碎玉就到處奔走,給各處明月樓的姑娘做大媒,完成婚嫁的繁瑣流程。
明月樓許多老人和她一樣忙。
卻忙得興致勃勃。
她和劉星洲成親十年時,又生了第二個孩子。這時他們已相識二十載。
三十七歲的碎玉是不折不扣的高齡產婦,魏娘娘派了醫女來接生,皇上親遣了一位太醫住到府上。
誰不知道碎玉和魏娘娘情勝母女,前兩天剛鬧過別扭的皇上這是在委婉求和。
孩子生下來是半夜,醫女抱著她走出產房時月華如水地流淌在女嬰的額頭。
這孩子小名就叫做明月。
這是明月樓眾位姑娘一致通過的。
明月曾照著她的,她們的幽怨和無奈,如今,卻伴著她們忙碌的身影,溫柔地送來一夜夜美夢。
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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