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文學社退稿四次

停筆,我不可置信地望著那張紙片兒出神——這玩意竟出自我的手。不可置信。

眼珠瞪視著追隨它移動的軌跡,一個聲音木然地默念:?紙片兒被抽走了。紙片兒夾進紙片兒們之中,被社團室的門一口吞吃入腹,再也見不著了——最好是,否則我會怕自己會忍不住生吞了它。

同桌很沒眼力見地在長桌底下抻直了腿用鞋尖踢我:“怎么樣?”

我咬著牙扯出一個比哭還猙獰的笑。

“穩(wěn)了。我要三瓶旺仔牛奶。”


晚修中段陸陸續(xù)續(xù)地有社團前輩到班公布錄取結(jié)果,同桌把脖子伸得長長,不肯放過一點兒風吹草動,像極了聽見鷹聲的野兔。

我叼著旺仔牛奶的吸管,將“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詮釋得淋漓盡致,卻還是安撫她說:“放心,有我給你墊著呢。”

她仍然很不安,似是自我安慰地、反反復復地同我說文學社社長有多么多么地好,眼光又是多么多么地挑剔——在雞蛋里挑骨頭的那種。即使安插了我這么個托兒,恐怕也入社無望呀。

“再說,你可是中考狀元!名人效應知道吧,不該讓你摻和進來的。”

蒼天!她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了,同桌可不是這么利用的。

我嘆了口氣,再三向她保證,文學社不可能看得上我那篇語無倫次、集詭異與怪誕于一體的玩意,那簡直是夢囈——除非社長是個奇葩。

我的同桌張開嘴,怒目圓瞪,明顯還存了反駁我的意思,卻再也憋不出一個字。

她敗在不愿意承認暗戀對象是奇葩。


再看看標題你也可猜出了:一、我的確入了文學社;二、文學社社長確實是個奇葩。

我想我應該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晚——除非半途患了阿茲海默癥。

那時我正和同桌拌著嘴,余光里一個瘦高的影子卻飄近來,倚在靠走廊的窗上,而后靠窗位的同學莫名其妙開始騷動。我抬起頭,卻見許多帶笑的眼睛瞟著我。

身上每一個毛孔都不自在。

一個清亮的聲音在吃瓜群眾身后響起來:“周葶筠同學在嗎?”

我無語,在同桌幽怨的目光中站起,而一種強烈的預感來勢洶洶攫住心頭:明天天亮前,我的名字連同我的“大作”,將會以另一種形式,以同學們喜聞樂見的形式,響徹高一高二級。

這一切都應該歸咎于我的狗頭軍師、我的同桌劉小姐。


我為劉軍師帶來了兩個好消息和兩個壞消息。

“你入社了。社長說他記得你。”

她蹦蹦跳跳瘋完一圈之后問我:“還有呢?”

“社長讓我轉(zhuǎn)告,他有喜歡的人了。”

她像株猝不及防被熊孩子狠狠戳中的含羞草,耷拉下來。

其實我后半句話還沒講完:不知是哪位前輩看走眼,竟將我也陰差陽錯地納進了文學社。然而她沉湎于失戀已足夠痛苦,應當沒有操心墊腳石的余力了,不如自力更生。

思及此,我便噤了聲。


插個題外話。社長升高三卸職那天同我說,他之所以看中我和我的文章——“你別多想,主要是文章”,不僅僅是因為這篇怪誕文學的作者有一個女孩子般清新的名字……

好吧,“不僅僅”?之后是什么,他沒編出來。但他初次見到我時露出的表情,就是大字加粗的:“什么?你是男生?”


在招新季過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沉迷于化學競賽樂不思蜀,基本忘了文學社這回事。直到某節(jié)自習課上軍師傳了張紙條問我:“月稿寫什么?”

這個問題就像“今天晚餐吃什么”一樣難纏。我靈機一動,差點站起來給自己的絕妙主意鼓掌:“退社申請。”

那時約莫全校師生都知曉我的大名了。自附中建校以來,有大把人因入學成績出名,有不少人因匪夷所思的通報理由聞名級際。而因作文為人所知的前輩,大概不超過十個。

有意思的是,這三條我全占。

同學介紹我時說:“這就是我們班晚修用復讀機聽交通廣播電臺、在校刊上寫‘同學像番茄醬被擠進薯條狀教學樓’的市狀元葶葶。”

聽眾一般認為這是四個人。

我是市狀元——這個葶葶嘛,一定是女孩子,還是文學美少女。

然而待他們拜讀了作為錄取作品登上社刊的《美食高中》,便會無一例外地笑倒,捧著我的masterpiece復印件發(fā)出非人般的嚎叫聲。

其實我并不想要這樣的生活,這讓我覺得自己是活在聚光燈下的諧星。他們光顧著指點著我的文章大笑,卻看不到我本人的閃光點。更何況我的創(chuàng)作初衷不過是為了三罐旺仔牛奶。

我不是怪誕文學作者,也不是嘩眾取寵的文學社新生,我只是周葶筠。僅此而已。

劉軍師悶笑著把紙條傳回來:“本軍師提前祝賀你脫離苦海!Btw,你笑得好像一朵菊花。”


死線當天二十三點五十九分,我踩著點上交退社申請書,這個微妙的時間點果然引起了社長的注意。

他接受文件后沉默了半晌,然后問我:“我可以退稿嗎?”

我萬萬沒想到還有這一招,差點把手機從陽臺上摔下去,連忙回復:“不可以。?”

我本以為此事既已到這般田地,怎么看也該結(jié)了,誰知他忽然一個微信電話打過來:

“理由呢?”

“我已經(jīng)在申請書中寫清楚了。”我的心虛抖落在風里,連同露出的狐貍尾巴一并瑟瑟發(fā)抖。

他在電話那頭長長嘆氣:“我指的是‘狗屁不通文章生成器’之外的理由。”

我隱約記得自己搬出了競賽、學業(yè)、文筆差技術(shù)水等等由頭,嘴一順險些把劉軍師與旺仔牛奶也抖出來。還好他已被我說動,約定以后再合作。

盡管道路有些曲折坎坷,我還是如愿退了社。那篇非人生成的亂碼自然沒能在社刊上亮相奪走他人眼球。然而為了附和題目,我姑且將它算作第一次退稿吧。

退社后我頭不疼了手不酸了筆也不斷水了,連一口氣爬六層樓都有勁兒了。這樣看來,我應當是世界上最快樂的被退稿人。


十月校運會當天清晨,我被劉軍師雇去學生會后勤部統(tǒng)計道具。

劉軍師瘦小的身影在后臺各處上躥下跳,卻把一切理得井井有條——讓我想到齊天大圣背后那群未開化的猴子猴孫——唯獨沒擺正自己的工作牌。我出言提醒,她卻如同沒聽到不理不顧。總是如此,不論校卡、地鐵卡還是學生會身份牌。

于是我為她真情實感地撰寫了一篇表揚稿,題目擬作“后勤部勤勉之星劉芬芳”。真情實感!不是因為作業(yè)寫完了沒事兒干。真的不是。

不得不說,負責“校運會活雷鋒”欄目的廣播站和文學社工作效率真高,從投稿到退稿,用時不過五分鐘。

順口一提,往返投稿處與班級大本營之間大概用時四分鐘。


我剛跑完1000米,便見劉軍師提著一瓶礦泉水,像只聞見肉味的狗子般一路屁顛屁顛跑過來,明知故問:“葶葶,你被退稿啦?”

我說這中考狀元的退稿,能叫退稿嗎?那叫回爐重造。

“你又寫了什么好東西?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我一路走回大本營,憋著笑把表揚稿塞給她。

劉軍師臉色時黑時紅,最后她把表揚稿雙手遞回給我,低著頭很輕聲地:”我先前跟文學社他們說好了。?”

“劉芬芳這個名字,很難聽嗎?”

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打一記直男標準直球,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啊,你……都知道啦。”

劉軍師單手托著腮,回憶說,她上小學和初中時,每次廣播站念到她的名字都會引起一片哄笑。高中同學有素質(zhì),但她還是很排斥令自己的名字展示在陌生人面前。我說重點不是素質(zhì),是出現(xiàn)了更大的笑柄——我,?周葶筠。

劉軍師這才哈哈笑起來:”那我應該感謝你。來,好兄弟,干了這杯水!”

保溫壺與塑料瓶相擊。那天下午我大概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從我唱搖滾的哥哥說到我自己,說到其實自己不喜歡搞競賽,尤其是化學;談及創(chuàng)作《美食高中》的心理;再從古典音樂鑒賞扯到搖滾樂,從肖邦到我哥最喜歡的樂隊X。話題越帶越歪。

最后我一邊用練習冊驅(qū)趕頭頂上的蚊子,一邊作出沒有任何現(xiàn)實意義的總結(jié)性發(fā)言:“名字沒有蓋住你的閃光點,反正我……我是說,我覺得你挺好的。寫字好看、有文采、有責任心……得勇敢一點。”

劉芬芳同學低著頭悶笑,肩膀一抽一抽,打著嗝說我好嘮叨好像文學社社長。而我猜她的臉一定笑得像朵菊花。?我們走出遮陽棚,便見紅色的霞光淋下來,當真像血一般,鋪滿了橡膠跑道。


后來社長來找我約稿,報酬是X樂隊的演唱會門票。

我對于劉軍師見色棄義一事感到忿忿,卻還是抵不住誘惑寫了樂評。那篇樂評我寫得心潮澎湃,恨不得扒了譜一并粘在文檔上,讓每個對我和《美食高中》存有刻板印象的家伙都來拜讀。

可惜被退稿了。

劉軍師偷偷告訴我,文學社高層覺得我那篇文風太硬,不能迎合校刊受眾。

我無奈討回稿子,寄給了老哥,可社長堅持要把門票給我:“買都買了,她們也不聽搖滾。”我推不掉,自覺受之有愧,讓軍師替我轉(zhuǎn)交了票錢。當然票錢是老哥賞的,我其實是平白地得了張票。這是后話。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好事壞事成群抱團地來。哥哥上了國內(nèi)頂尖的大學,卻因拒絕選擇醫(yī)學專業(yè)和爸媽大吵一架;軍師向社長表白果不其然被拒,瘦了好幾斤;我和我下鋪的兄弟在化學省賽摸到一等獎,組成特訓小組向國賽進發(fā)……暑假里文學社又來了,這次他們找我約的是詩稿,而報酬是劉軍師心心念念的一套校運會限量書簽《color》——大家瘋狂搶購的時候我倆在聊人生。

副社強調(diào)再強調(diào)文風不能過硬。我說好好好,你們是金主,都聽你們的。

當晚我便靈感大發(fā),才(熬)思(夜)如(到)泉(兩)涌(點),提筆作詩一首:

你說

我讓你想起

三月爛漫的桃花

四月如油的酥雨

五月欲燃之榴花

七月的碧荷無邊無際

八月繁星數(shù)不勝數(shù)

九月西山上的紅葉美如畫

我說/你讓我想起

三月叫春的貓兒

四月初生的蚊子

五月聒噪的蛤蟆

七月的蟬鳴無盡無休

八月酷暑忍無可忍

九月校道旁的落葉掃不盡

我給社長發(fā)微信,告訴他我這首詩作成了,取名叫《爛桃花》。我這次沒有踩點交稿,因而他過了許久才回復:你忘啦?我已經(jīng)是退休老干部了。


其實那篇詩稿最后也沒登上社刊。他們笑成一片說周葶筠你風格太奇葩太多變了,我們合理懷疑你在搞內(nèi)涵。

我也笑。

至于書簽嘛……我還是得到了——在此我要感謝文學社全體,謝謝,謝謝!當然如果你們能笑得小聲點便再好不過了。

然而開學后劉軍師卻告知我,她早已從某高一小男生處以超低價購得了一份。

我便把書簽寄給了遠在帝都的老哥。他不明所以,打電話說:“給我這個干嘛?拿回去送小女生吧。”

我說給未來的嫂子吧。

他終于恍然大悟:你把我當垃圾桶!

我對著電話哈哈哈哈笑了半天——宿管阿姨把我當白癡——然后我說,嗯,祝你的大學生活像這盒書簽一樣五彩斑斕!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掛了電話。我怕他罵我矯情。

By MarisaRai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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