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筆下的蜃樓

圖片來自花瓣網

陳寫生原名不叫陳寫生,叫陳強,后來學了美術,走上了藝術道路,就覺得這名字實在配不上自己卓爾不群的才華和氣質,于是改名為陳寫生。

陳寫生從藝術學院博士畢業之后,留校任教,名氣大漲,一幅畫六位數起步地向外賣。向他求畫的人越來越多,請他教學的也越來越多,不自覺飄飄然起來。開始時陳寫生還只是不耐煩,態度冰冷,后來開始謝絕賓客,除了大領導,一概不見。可是依然阻止不了絡繹不絕的訪客,陳寫生很是煩惱,他知道這些人,哪有幾個真懂藝術、真愛藝術的,不過是拿去顯擺、賣錢的,這俗世之中,論藝術造詣,能與他陳寫生比肩的屈指可數,每想到此處,陳寫生就是一陣冷笑加一聲嘆息,嘆息自己沒生在藝術鼎盛的北宋時期,不然,有他張擇端什么事。

陳寫生一周在學校上兩節課,其他時間統統在自家畫室里作畫,畫到得意之處,就拿起茶壺喝一口茶,畫得不合心意就一根接一根的抽煙,若是畫到一半被人打擾,勢必大發雷霆。

這一天,陳寫生剛剛在畫布上涂抹了一朵游云,拿起茶壺,把壺嘴叼入嘴中,像吸煙斗一樣的嘬了一口茶水,滿意地點了點頭。正想抬筆繼續畫下去,卻聽見身后門響,回頭一望,是他姐姐的女兒小雪正把著門向里張望。

陳寫生無奈地搖搖頭,對著小外甥女毫無辦法,假裝慍怒地問道:“干什么啊?”

“舅舅,外面來了個怪老頭要找你,他說他有馬良的神筆!”小雪讀過馬良的故事,聽完很是興奮。

“你聽他胡說,肯定是推銷毛筆的,趕緊趕出去!”陳寫生忍不住有些生氣了。

“真的,你看他那個樣子,真的像神仙一樣,你就見見吧!”小雪嘟著嘴撒起嬌來,眼里都含了淚了,陳寫生唯獨對這個小妮發不起火來,只好搖搖頭擱下筆,睨了一眼小雪,走出門去。

那老頭白發白須,臉色紅潤,穿一身灰色布衫大褂,背一只竹簍,雙手交叉在身前,筆直站在客廳中,正在觀賞墻上的畫作。看這老頭的打扮,陳寫生先是一驚,而后又冷笑一下,想不到現在這推銷員真是下功夫啊。

“有何貴干啊?”陳寫生往沙發上一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也不看那老頭。

老頭一動不動,也不言語,繼續看畫。

那是陳寫生去年給自己畫的一副自畫像,頗為滿意,于是裱起來掛到了墻上,沒想到如此吸引這老頭的注意。

“這畫不錯,看得出功底很深厚,筆法蒼勁,有你的味道,就是韻味還不夠,就差一條皺紋。”老頭邊說,便從背簍中掏出一支極細的畫筆,在背簍中輕輕一點,不知是蘸了什么。然后一腳踩上了沙發,將筆伸向了畫作。陳寫生大吃一驚,連忙站起身想要阻止,卻又怕他不小心毀了畫,在老頭的屁股后面左右張望,不知如何是好。

老頭輕輕在畫中的陳寫生眼角處一挑,添了一條細細的眼紋,頓時眼睛似乎就多了些深邃和滄桑。老頭從沙發上下來,將自己踩的鞋印拍了拍,一屁股坐下了。

陳寫生卻頗為震驚,他當初畫這幅畫時,刻意將自己畫得年輕了一些,根本沒有在意眼角這一絲痕跡。他只當畫人物,眼睛最傳神,沒想到一絲眼紋也會在整個人物的意蘊上帶來這么大的不同,看來這老頭是世外高人啊。

“剛才怠慢了,老人家請見諒,不知您來找我……”陳寫生后面的話沒有說下去。

“來找你賣筆。”老人慢條斯理說道。

陳寫生眉頭微皺,心想怎么還是賣筆,但依舊客氣說道:“老人家有所不知,我用的筆,都是定制的,普通的筆我用不習慣。”

“哼。”老人聽罷,冷冷哼了一聲,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入陳寫生的畫室,等陳寫生反應過來,他已經進了屋了。

陳寫生追進畫室一瞧,老人又從背簍里拿出一只毛筆,筆桿是玉質的,竹節形狀,有一指多粗細,筆毫根根分明,光滑柔順,看得出是一支好筆。老人拿著筆,來到陳寫生新畫的游云前,完全不理會陳寫生的阻止,就將筆伸向了畫布。

只見那老人在畫布上輕輕一點,畫布上的云彩便慢悠悠翻卷了起來,卷著卷著就從畫布中舒展了一縷云霧出來,云霧越積越多,直到最后一縷云也伸出畫布,整片云朵便向上升騰而去,一直到了屋頂才停了下來。

陳寫生抬頭看著停留在天花板上的那一朵云彩,形狀與剛才自己畫的幾乎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便是它在動,像是在一點點消散。陳寫生張大了嘴巴,呆呆地說不出話來。

“畫變真的了!畫變真的了!真是馬良的筆!”小雪看著云,一蹦一跳,笑著叫著。

老人將筆收回竹簍中,回到客廳。

陳寫生良久才在小雪的叫嚷聲中回過神來,想不通這是什么樣的戲法,難道這真是馬良的筆?可那明明是童話啊?怎么可能是真的?他見老人已經不在畫室,輕咳兩聲也回到了客廳,坐在沙發上,一語不發。

“怎樣?有興趣嗎?”老人先開了口。

“這真是……馬良的筆?”陳寫生還是將信將疑。

“哈哈哈,”老人仰天大笑,搖了搖頭說道,“什么馬良的筆,那不過是逗這位小姑娘開心的,這筆是從唐朝吳道子手里傳下來的,世間僅此一支。那寫作童話的人大概聽說這筆,寫出這樣的故事,不過也只是一個名字,怎么叫都可以,叫他馬良筆也無妨。”

“從吳道子手里傳下來的?那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了,怎么這筆看著還這么新?”

“筆桿是上好的翡翠玉石,喜人的靈氣,越用越透,越拿越翠,至于這毛,不可蘸水,不可著墨,每個拿到手里的人都當作命一般的保護,怎么可能有損失呢?”老人捋了捋胡子。

“那……你又是怎么得到的?”

“你應該聽說過吳道子禿尾神馬的故事吧?還有畫仙李子長的故事,你就應該知道,這樣一只筆會帶來許多的紛爭,我們從畫的人大多不愿招惹許多是非,所以從吳道子開始,總是尋找一位真心愛畫、不慕名利的畫家來傳交此畫筆,重在甘于默默無聞,畫工倒是其次。后來就傳到了我這,多年來我四處找尋合適的人選,當下實在是難找。本來我不想找你,你名氣太盛了,但見你對這些絡繹不絕的賓客也不甚熱心,想來你已聲名遠揚,名與利應該也就不放在眼中了。我大限已到,必須速將畫筆傳出去,否則落入不知深淺的人手里,后果不堪設想啊,希望你能明白。”

老人說的情真意切,陳寫生不由得不信,心中卻如萬馬奔騰,不能平靜,又是激動又是擔憂,緩緩說道:“那可有什么代價嗎?”

“自然有,我要你的《雨霖鈴》。”

“啊?這……這……”陳寫生瞪圓了眼睛,那是他迄今為止最成功的畫作,畫的是他與女友初識時的場景,飽含深情,憑著這幅畫他一炮而紅,如今這幅畫已經被估價三百多萬,但他始終沒賣,沒想到這老頭看著實在,卻獅子大開口。

“你放心,這畫我也只是暫時保管,算是對你的考驗,等我死后,一定還你,你若不放心,我們可以去公證處公證。”

陳寫生低下頭細細琢磨,對老人的話本就帶著一分懷疑,如今又要他最貴的畫,更加心里難安。一抬眼,看到從畫室中飄揚出一縷云彩,不禁心里一震。當下咬咬牙,一幅畫換一只神筆,也不虧了,畫總還能畫出來,但這神筆確是不可多得的。

陳寫生將那幅畫卷起來遞給了老人,又從他手中接過那支筆。走之前,老人再三囑托陳寫生,好生照管神筆,切莫四處招搖,否則會引來騷亂。

陳寫生拿到筆后,每天都鎖在保險柜中,只是偶爾拿出來把玩一番,卻很少真的使用。小雪到處嚷嚷舅舅有馬良神筆,根本沒人相信,久而久之就忘了這件事,只當是做了一個夢。

直到陳寫生遇到一件變故,讓他對世俗生活深感厭倦,于是辭去了學校的職務,開著一輛越野車開始四處游歷,隨身帶著畫具和那支神筆。最后他在一片戈壁灘處停留下來,舉目四望,除了藍天白云和灼熱的太陽,就是結實干燥的曠野,一個活物的影子都找尋不到。

陳寫生拿出一副湖泊圖,又取出神筆,在圖上輕輕一點,揚手將畫擲在地上。畫作一落地,幽藍的水面上先是蕩起一圈漣漪,然后水面上的蓮葉荷花開始輕輕晃動,湖泊四周的蘆葦也跟著搖擺起來,擺著擺著便向四周伸展開去,一直延伸出了紙的邊緣,便開始迅速擴大,陳寫生連忙后退,湖泊的水岸一直隨著他向后的腳步擴大延伸,最后形成了一個大約20平米的小湖泊。

看著自己的畫作成了真,而且景色宜人,跟畫中一模一樣,陳寫生不禁喜上心頭,立刻拿出其他的幾幅畫作,金魚、閑鳥、樹林、別墅,用神筆輕輕一點,金魚就紛紛從紙上躍進了湖水之中,鳥兒也從紙中撲棱著翅膀飛了出來,樹木和房屋則從畫布上立了起來,又迅速地擴張延伸,很快就擴大到了正常的大小。

陳寫生走過高大茂密的樹林中,鳥雀爭鳴,涼風習習,格外舒爽。他又走進自己的小別墅,卻吃了一驚,原來這神筆只能形成房屋原貌,里面的家裝卻一概沒有,陳寫生無奈地笑了笑,從車上拿出畫畫的工具,開始設計自己的新家。

一個單身漢,在這荒郊野地之中,所需物品真是少之又少,一床一幾一桌一椅,一雙筷子一對刀叉,一床棉被一張沙發,很快就畫齊了生活用品,有這神筆在,需要什么,隨時畫出來,對陳寫生來說,是舉手之勞。

陳寫生就在這里住了下來,可是很快就不能適應了。他的一切生活起居全靠這只神筆,他畫的美食色彩鮮活,金黃酥脆的點心、紅潤軟嫩的烤肉、細膩順滑的奶茶,看著很有食欲,可是那神筆還原出來,往嘴里一送,卻味同嚼紙,一點滋味也沒有,他能畫的出顏色形狀樣式,可畫不出味道啊,一開始陳寫生還能忍耐,可過了三天就忍無可忍了,食無味,茶無味,連煙吸起來都是燒紙的味道,這可如何是好。

陳寫生只好開著車,走了三十多公里去最近的城鎮上購買食物煙茶和幾本烹飪書。終于趕回別墅中,又忙活了一個下午,結果做出一盤黑乎乎的炒雞蛋和一鍋黏稠的白米飯。吃了兩口,他就放下了碗筷,深深嘆了口氣。

陳寫生開始致力于學習做飯,慢慢有了點起色,但始終并不美味,他開始無限想念女友林琳烘烤的蛋糕、媽媽包的水餃和姐姐煲的雞湯。

一個人的生活讓時光無限拉長了,久而久之便覺得索然無味起來。最開始的半個多月,陳寫生每天都畫一些生活用品,或者給樹林湖泊添置些花草魚蟲,心思全在生活用度上,等一切布置妥當,想靜下心來進行藝術創作,腦海里卻空空如也,心浮氣躁起來。

陳寫生每日里對著空白的畫板,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耳邊除了偶爾幾聲蟲鳥鳴叫,是一片靜寂。每到這時候,陳寫生總會想起林琳。

兩人相戀五年了,雖然陳寫生今年已經32歲,但林琳是他的初戀。他遇見她時,他還在讀研究生,而她剛剛大三。那是深秋的一個雨天,他閑來無事,打著傘在河畔漫步。看到迎面走來一名女子,沒有撐傘,全身被冷雨淅淅瀝瀝地敲打著,長發已經濕答答貼在頭上,毛衣外套上也全是一顆顆的水珠。白凈的臉上除了雨水找不到多余的顏色,眼神也格外黯然。陳寫生心中一動,怔怔地望著她,直到她與他擦肩走過,眼睛也跟隨著她的身影轉了過去,看著她被雨水浸潤的背影,陳寫生忍不住走向前,為她撐起了傘。女子大概太過傷心,或者濕透的全身冷得沒了知覺,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頭上多了把傘。

那天,陳寫生跟著林琳,一直跟到女生宿舍樓前,才發現,原來她跟自己是一個學校的。她緩緩回過頭來,對他說了句謝謝,便走進了大門。

陳寫生輾轉打聽到了林琳,也了解到她的父母剛剛出了車禍雙雙身亡,遇見她的那天她剛剛辦理完父母后事回到學校。陳寫生及時出現在林琳的生活中,給了她精神和物質上的雙重呵護,帶她一點點走出了陰霾。

感情穩定之后,陳寫生開始專心作畫,他常常夢見與林琳初遇時的那個雨天,夢見那個雨淋淋的背影,于是作了那副《雨霖鈴》,在校慶畫展上立刻引起巨大反響,隨后在全國各地巡展,名聲大噪。

成名后的陳寫生越來越恃才傲物,目下皆是俗人俗物,誰都不能入眼,包括林琳。他雖然依然愛戀著她,卻常常出言嘲諷,說她藝術氣息太欠缺,渾身上下透著俗氣。但他從來沒有想過與林琳分手,他還是想與她結婚生子。

所以他畫了一枚大鉆戒,用神筆輕輕一點,鉆戒咣當掉到了桌面上,璀璨如星。他拿著鉆戒在一家咖啡館里向林琳求婚,本以為她會欣然接受,卻不料林琳把盒子一蓋推了回來,臉上波瀾不驚。

“你以為鉆戒越大,求婚的成功率越高是嗎?”林琳冷冷說道。

“你們女人不都喜歡這個嗎。”陳寫生微微皺了皺眉頭。

“你這么瞧不起我,瞧不起女人,又何必跟我結婚?”林琳氣憤地說。

陳寫生啞然,他沒想到林琳會生氣,更沒有想過她會問這樣的問題,瞧不起她?瞧不起女人?是啊,他是瞧不起,他是擁有神筆的畫家,吳道子的傳人,這俗世之中還能有誰入他的眼睛。

“你既然為藝術而生,那就與藝術去生活吧,我不能跟一個瞧我不起的人生活,我們分手吧。”林琳說完,起身離開了咖啡館,留下他一人發愣。

沒過幾天,他聽說林琳相親認識了一個教化學的大學講師,其貌不揚,呆板木訥,卻跟他吃過好幾次飯了。陳寫生深感侮辱,脾氣更加暴躁乖戾,常常在家中語出傷人,母親、姐姐,連小雪都不再理會他,他只覺得俗世難留,便離家出走了。

可如今,他離群索居,天地間只他一人,他想要的,一勾一畫一點便應有盡有,可是生活卻也索然無味。他瞧不起的世俗生活,原來才是人生的必需。

他想聽聽林琳的聲音,可惜他的手機早就被他扔掉了。他拿出紙張,伏案畫了一部新手機,畫上滿格的電量、信號和無線網絡,拿出神筆輕輕一點,手機屏幕立刻亮了起來,邊框也隨即從紙上凸了出來。

他拿起手機,信號滿格,無線滿格,電量滿格,嘴角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撥通了林琳的電話,那號碼他早已爛熟于心了。

“你好,哪一位?”

“林琳,我是陳寫生。”說完兩人都沉默了,他只好繼續說道,“你還好嗎?”

“挺好的,你呢?”

“嗯,也還好,那個,你結婚了嗎?”陳寫生小心翼翼地問道。

“結婚?和誰?”

“那個化學講師啊。”

“哦,早就不再見面了。”林琳這么一說,陳寫生心中一喜。

“那你……”陳寫生本想問林琳愿不愿與他來此同住,轉念一想還是算了,繼續說道,“現在我回去,你還愿意嫁給我嗎?”

電話那邊是一陣沉默,陳寫生心里是一陣忐忑。

“你現在在哪呢?”林琳終于開口,卻沒答應也沒拒絕。

“我,現在在蒙古的戈壁灘上。”

“那,我等你回來。”

陳寫生離開時,本想將別墅付之一炬,只留下湖泊和樹林,卻不想,所有事物瞬間都被點燃了,像紙一樣立刻變成一團一團的黑屑。原來神筆所畫的也不過是一場海市蜃樓,和自己厭惡的名利一樣。

陳寫生依然以作畫為生,但他不再用神筆,它與其他的筆一起掛在他的墻上。在琳瑯滿目大小樣式不一的各種筆之間,神筆也并不起眼。

他與林琳結了婚,有了新的溫馨小家。每個周末都回母親那里探望,母親老了,經常錯叫他以前的名字“阿強”,他再也不像以前一樣大呼小叫,痛快地答應一聲。來求畫的人依然許多,他依舊都擺手拒絕。他定下規矩,只與同好論畫,只畫夢里出現過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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