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時刻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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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也叫最后審判日,意味著神即將審判世人,也意味著神之國的降臨,美好新時代的開始。


戰爭在藍星上蔓延開來,這一年更是達到白熱化。

桑葚國原本是一個中立小國,但隨著戰爭的深入,世界分化成兩大對立陣營,小國也不得不選邊站隊。桑葚國選擇了代表正義的一方。

戰爭已進行三年之久,持續的人員與物資輸出以及敵人隔三差五的轟炸,使得家與國都千瘡百孔。房屋損毀過半,流離失所的人比比皆是。成年男子幾乎都上了前線,在后方的老人、婦女甚至于兒童不得不挑起更多的擔子,但往往又在日復一日突如其來的轟炸面前前功盡棄,生活看不到希望,戰爭望不見盡頭。

(一)

深秋時節,傍晚過后,空氣里彌漫著霜,似雨似霧又似風,明目張膽地侵蝕所過之處。

夜靜得有些瘆人,漢堡似的帳篷鋪滿了桑葚河岸邊的草坡,它們占據了各式土著昆蟲的家園,曾引發不小的震蕩。

除極少數掩體里擔負特殊任務的單位之外,都城明面上一律禁止燈火。指令來自決策者,由此帶來的恐懼與日益加深的饑餓、寒冷、喪親之痛一起深入手無寸鐵者們的靈魂。

桑葚干是桑巴切的九哥,也是最后一個。從帳篷上透進來的微弱月光下,桑巴切趴在石頭凳上,看著他的最后一個哥哥臥在破毯上一動不動。

下午的一幕又浮現眼前,他徑直挺起上身,向四處望了望。夜已深沉,仿佛與流離失所之人一同墜入噩夢。

他又趴下去,回復剛才的姿勢,定定地瞅著他的哥哥,眼波中流淌著與年齡極不相稱的憂傷。

下午,原本陽光明媚,一切都亮堂堂。七哥和八哥從前線返回市里,準備辦完公事再與留守的九哥及他相聚。

但當數枚從天而降的導彈爆炸后的硝煙散去,人群與確鑿的消息同時到達時,他又失去了兩個哥哥,他的桑葚干哥哥失去了全部哥哥。

他驚恐萬狀地望著哥哥桑葚干瞬間暴起,先是瘋狂地揪扯自己的頭發,發出可怕的嚎叫,繼而捶打自己的胸膛,仰天咆哮,再往后掄起雙拳,忘命地砸腦袋。

十二歲的他已經屢屢面對類似的場景,他一次次痛恨眼睛、耳朵和心靈,要是沒有這三樣東西,哥哥不至于發狂,他也就可以什么都不知道。

大伙兒一擁而上,里三層外三層團團將哥哥困住。他眼里是攢動的人頭和黝黑的臂膀,耳朵里是哥哥的嚎啕。哥哥的嚎啕漸漸地化作粗重的哮喘聲沉悶下行,然后有那么一小會兒失去聲息,人群也隨之有過短暫的沉寂。

那一小會兒,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時空凝固以及它帶來的窒息,讓他想起曾經夾在書本中的蝴蝶標本。它是那么美,集合了動態與靜態的雙重神韻,卻原來是定格著無邊的壓抑與絕望。

當人群又一次翻涌,他已經聽不進任何聲音,徒勞地望著哥哥在浪尖上掙扎。于是反復,記不清多少次,直到哥哥癱軟于地,大伙兒圍坐在哥哥身側,他才經由視野的忽然開闊意識到自身的存在。

他們像潮水退盡后裸露在沙灘上的一堆礁石,默默地據守著身下的土地。而他就是那只夾在書本中的蝴蝶,拼盡全力做出飛翔的姿態,卻呆立著一動不能動。

“桑巴切!”有人喊他。他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揩了一把眼淚,發現自己口中還在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哥哥。

他記得每次哥哥們從戰場回家,他與桑葚干哥哥迎上去,他們緊緊擁抱在一起,桑葚干哥哥甚至在大哥哥們的懷里高興得雙腳離地使勁蹦跳。

而現在,當他艱難地來到桑葚干哥哥身邊,哥哥軟得像一攤泥,雙眼緊閉,滿面淚痕,昏迷不醒。

眾人合力將哥哥抬起送至河邊這座帳篷里。一些好心人留下一些水和食物,叮囑他照看好哥哥,吩咐他一旦有什么情況就找阿桑奶奶。

阿桑奶奶也在場,悲傷布滿了她本就顯得蒼老的臉,“這該死的戰爭,什么時候是個頭!”“孩子,你要堅強。”“從你這里出去,左手邊第一個就是我的帳篷。”她把他緊緊摟進懷里。

時至今日,桑巴切已失去了雙親和八個哥哥,家只剩下最后一個哥哥和一個臨時帳篷,而這個才十六歲的桑葚干哥哥所撐起來的天空看上去也已坍塌。

(二)

從前的一切都不是這般模樣。

那時,桑椹河若一條藍色絲帶飄逸在城東,是都城的綠肺與后花園。沿河風景季麗,步道縱橫。小樓房點綴在綠植叢中,若遮若掩,像極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艷婦人;河中小舟蕩起波紋如鱗,時光在其上款款起舞,仿佛青春永駐的少女,無不時時撥動著少年的心思。

生活無憂,歲月靜好。桑巴切有的是人寵愛,哥哥們常常帶著他和其他小伙伴到河邊玩耍。玩累了,他喜歡坐在河邊,看不知名的鳥兒不時掠空而過。它們仿佛劃過時空的精靈,帶給人間美妙。它們的亮麗身影和悅耳啼鳴一閃而過,眨眼間就銷聲匿跡,卻每每能擊中身體里某些隱秘的心弦。

雖然他與先人和時人一樣,無從知曉那些鳥兒說唱了些什么,但也就是那些心弦莫名其妙輕顫應和的時刻,他隱隱體會到了和平的可貴。

河邊又植有桑樹,其中最大的兩棵比鄰而生,交錯而上,枝繁葉茂,高不可攀。一直以來,被國人奉為護國神樹。遠望只當是一棵,近前方覺造化的神奇。

常常有人于夜晚,隱約看見有九個紅色的像果實又像鳥兒一樣的東西掛在密葉叢中,細看時,卻又消失不見。于是有人聯想到東方的古老神話,認為這是天帝的兒子們棲身之所,這樹就是神樹扶桑,那九顆紅色的像果實又像鳥兒一樣的東西是天帝的九個兒子。

只是東方古老的神話傳說中天帝有十個兒子,但從來沒有人看見第十個。按傳說所言,它應該是棲身在高高的頂梢,或許這便是它難以被發現的原因。

桑巴切與小伙伴們無數次爬到最下面的樹枝上,那兒離地面有幾層樓高。他們或坐或躺,試圖從枝葉的縫隙中窺視到天帝的十個兒子,這極大地滿足了他們的好奇心。

一直以來,國人以神樹為傲,進而涵養了他們熱愛和平的秉性。他們認為,這里是通神之地,有神庇護,自然不會有禍亂與戰火。實事證明,這只是一廂情愿。

(三)

反復權衡之后,桑巴切終于下定決心去找神樹,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辦法。

他鼓起勇氣走出帳篷,灰濛濛的月亮正在中天之上與云霧拉來扯去。空氣里飄蕩著粉一樣的霧,彌漫著嗆人的氣味,像是被誰下了毒。

城市一側,樓房被轟炸后形成的大片廢墟,在微弱的月光下灰白突兀,觸目驚心。另一邊,河水渾暗,一堆堆漂浮物將河面四分五裂,在暗夜中顯得面目猙獰。

桑巴切向神樹的方向前進,他記得爸爸媽媽講過,自從有了他之后,他們家也和天帝一樣有了十個兒子。他想起爸爸媽媽,鼻子又是一酸,眼淚在眼睛打起轉來,一個趔趄跪倒在地。

他掙扎著站起來,費力地繞過一個又一個障礙物,耳朵里仿佛聽聞一陣陣低低的嗚咽聲。或許是桑葚河在暗中哭泣吧,他想。

大概走了里許地,他來到了熟悉的神樹下。神樹仍然高聳入云,神彩奕奕。他立于樹下,合起雙手,為哥哥祈福。然后手足并用,攀緣而上,很快就坐在最低處的樹枝上。

他望向帳篷群,大致確定了哥哥所在帳篷的位置。

然后,他莊重地抬起頭來,尋找傳說中的天帝的十個兒子。只是這次只剩下他一個人,也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而是有更大的渴望。這個渴望支撐著他一次次擦干眼淚,撐過一個又一個支離破碎的日子。這個渴望已經在他內心蓬勃燃燒了很久,現在已經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仿佛隨時都會突破胸腔。

每個孩子心中都有一個屬于自己的神話。他第一次聽聞那個東方的古老神話之后,它就駐扎進他心里。但一直到戰爭開始之前,他的興趣大多停留在神話的開端部分。

“神秘的東海之濱,有神樹扶桑,生活著天帝與天帝的妻子以及他們的十個太陽孩子;日常,十個太陽孩子在水中洗澡,洗完澡后棲息于樹,九個在矮枝,一個在樹梢,他們輪流上天巡游,為世界帶來光明和歡樂;廣袤的大地上,人們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生活過得既美滿又幸福,人和動物也能相處融洽,天地萬物一片和諧。”

神話的開端描述出來的景象,與他當時所處的環境和現實生活十分雷同,如果再可以如太陽兒子一樣上天巡游,那簡直就是他的全部世界。

“十個太陽一起升空,森林著火,所有的樹木莊稼和房子都被燒成了灰燼,大地焦枯,河流干枯,大海也面臨干涸,人們不是被太陽的高溫活活燒死就是成了野獸口中的食物,在災難中苦苦掙扎。”

戰爭爆發后,他才真正關注起神話的中間部分,那是他之前無法理解的,但戰爭一下子讓他明白了。在戰爭面前,人有時候還不如一只河邊的土著昆蟲。

“年輕英俊的神箭手后羿,爬過了九十九座高山,邁過了九十九條大河,穿過了九十九個峽谷,來到東海邊,登上一座大山,拉開了萬斤力弓弩,搭上千斤重利箭,射下九個太陽,從此大地酷暑消盡,萬木復蘇,百姓重新耕種,世界恢復平和。”

在一次次切身體會戰爭帶來的苦難和絕望之后,他關注的重點才轉移到神話的末尾部分。他祈求天帝賜予他力量,他要成為后羿一樣的英雄大神,像射下九個太陽一樣消滅戰爭!

現在,他不僅希望能看見天帝的十個太陽兒子,更渴望看見后羿是如何射下其中的九個,既是對內心渴望的印證,也是迫切想知道該怎么做才能拯救他的哥哥甚至……世界。

或許是蒼天有眼,忽然,他睜大雙眼,只見密葉叢中,像果實又像鳥兒一樣的東西真的出現了。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它們。它們有著血紅色的球一樣的身軀,拖著抖動的尾巴,如霧中升起的朝陽,不斷向前移動,越來越低,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啊,天帝的兒子!他的心提到嗓子眼。它們從高高的天上而來,巍巍然向人間降落,他屏住呼吸,緊張地默數著一個、兩個、三個……完全沒聽到尖銳的呼嘯聲也同時由遠及近。

他的眼神跟著它們越過神樹,向下方快速墜落,它們中有幾個正對準哥哥與阿桑奶奶他們的帳篷。他還未來得及數清楚,原本寂靜的下方帳篷世界忽然炸開了禍。尖叫聲、哭叫聲、呼喚聲、吵鬧聲從他耳朵里魚貫而入又一擁而出,沖出帳篷的人們在迷霧中四散奔逃。緊隨其后巨大的爆炸聲接連響起,頓時地動山搖,火光沖天。他忽然瞠目結舌,大叫了一聲哥哥就一頭栽了下去。

(四)

桑巴切意識到他的最后一個哥哥沒了,那個緊緊將他摟在懷里的阿桑奶奶也沒了,還有很多人都沒了,他親眼目睹了他們所在的區域飛上了天。

同樣是這樹下,這河邊,哥哥桑葚干曾經告訴他,射下九個太陽的不是后羿,而是大羿。并且說,后羿雖然善射,但他的勇敢并沒有人們想象的那么純粹。他不信,哥哥就給他講了另外一個故事。

說是后羿射箭百發百中,夏王就讓后羿把箭射在一平方尺的獸皮、直徑為一寸的靶心上,還說射中了就賞一萬兩黃金,射不中就剝奪他的所有封地,結果后羿連續兩次都沒有射中,因為高興和恐懼左右著他,黃金和封地成為禍患。

他又問,到底哪個是真的呢。哥哥說,從前他也搞不清楚。后來,戰爭開始了,親人們一個個離去,他才明白,神話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哥哥說到這里沉默了很長時間,眼里噙著淚水。

后來哥哥說,那些令人憎惡的邪惡之人,無視社會法則和他人的痛苦,一心掠奪資源和財富,用以滿足私欲。他們策劃陰謀,發動戰爭,無所不用其極。他們在家庭得勢,家庭就遭殃;在家族得勢,家族就遭殃;在群體得勢,群體就遭殃;在國家得勢,國家就遭殃,從而禍及人類社會和整個世界。

善良正義的人們飽受折磨,不得不奮起反抗,流血與沖突不可避免地發生。古往今來,正邪之間的較量,產生了許多正義戰勝邪惡的事例,這些事例被廣為流傳。流傳得遠了,時間久了,添加的成份多了,便成為神話。無論真假,神話反映了反抗壓迫、驅逐邪惡、弘揚正義、守護和平的信念,也反映了人們向往美好的愿望,是一種精神圖騰。

桑巴切聽得入神,暗暗下決心,要做一個像羿一樣守護和平的人。他接著問哥哥,明明是好人多,為什么還會被壞人得勢呢?

哥哥說,好人習慣忍讓,還有許多好人忍受不住折磨站到了壞人一邊,被綁上了邪惡的戰車,這不是我現在能夠解釋得清楚的,得等你長大了自己去領悟。

他忍不住又問,那些壞人沒有親人嗎?他們不會痛苦嗎?

哥哥回答得很干脆,有,他們都有。他們會袒護自己人。并且他們不僅不會承認他們做壞事,相反還會打著正義的旗幟,也會蒙騙許多不明真相的人,包括一部分他們的親人。

他不解地問,真相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

哥哥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哪有那么容易,真相藏在世俗生活中最難分辨。任何真相都不是廣為人知的,真相是片面的。你知道的并不是我知道的,你信以為真的到他那里又被嗤之以鼻等等。真相需要尋找并得到公認,比如警察破案,就是要找尋真相,真相到成為真相之間有相當長的路要走。即使真相成為真相,在瘋狂的戰爭面前又算什么呢!

他隨心而問,這難道是上帝的伎倆嗎?

也可以這樣說,哥哥回答完陷入了長久的沉思。

(五)

硝煙過盡,晨光熹微,大地恢復躁動。寒冷的晨風夾雜著呼喚、呻吟與哭泣,吹拂著樹下趴在泥土上的少年。此刻的少年,仿佛離開了母體、剛剛從樹上掉下的枝丫、奔赴與泥土融為一體的宿命。

終于走過來兩個人,他們蹲下來,小心地將他翻過來。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稚嫩的臉,雙目緊閉,幾綹頭發被血水粘貼在額頭,血水與淚水摻雜著沙子從眼窩延伸到嘴角。

“上帝啊!”兩人微微偏頭,口中念叨著,“審判吧!”或許是沉溺于悲傷,他們并沒察覺到少年尚有微弱生機。他們機械地一人搬腰一人搬腳合力輕輕抬起少年,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穿過遍地狼籍,將他挪至坡后一平坦處,擺放在另外幾個了無聲無息的少年邊上。

他最后一次睜開眼睛,眼睛里迸發出微弱的光芒,忽閃閃融入晨曦之中。最后時刻,他似乎看到了十個太陽升在空中,九支利箭正呼嘯著奔向其中九個,而射出九支利箭的正是他自己。隨后,他的渴望燃燒殆盡,光芒消散。

他短暫的生命里,經歷了和平的時光,也知曉了戰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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