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十年后與他再次相遇。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在工地干活的窮小子了,她也不是當年他口中的千金大小姐。他是這莊嚴肅穆的法庭上的主宰者,身著一襲黑色的法袍高高地坐在審判長的位置上,而她不過是掙扎著屈服著生活的螻蟻,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
她與他相識那年,剛滿二十歲。人生最美好的事情,莫過于在自己最美好的年華遇見最值得遇到的人,她一直這樣想。
說起相遇的情節其實很俗套,連她自己也沒有想過這種在電視劇里才會出現的橋段竟然在她的身上上演:晚上從圖書館回宿舍的路上,有兩個男子鬼鬼祟祟地跟著她,在經過法學院旁邊的小路上,竟威逼她交出錢夾,正當她猶豫著要不要拿錢夾時,一個人突然竄出來,把那兩個男子打跑了。
她的手僵在包里,愣愣地看著那兩個人落荒而逃,半晌才想起對他說謝謝,可是他早已離開,只留下夜色里朦朧的背影。心有余悸的她只好作罷,趕緊回宿舍。
因著那晚發生的事,她不敢再獨自一人晚歸,可是心里總惦記著那個幫她的人,所以總是特意在法學院旁邊的小路上逗留。運氣不錯,居然再次遇見了他,雖然那晚只看到一個背影,但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也就是這第二次刻意制造的“相遇”,她和他開始熟悉起來,才知道,他并非是同校的校友,因為家里窮沒有機會上大學,只好來省城打工,不想再過原來的生活,每天都盡量找時間來法學院旁聽,晚上也在這里看書。知道他的境遇后,她想辦法從一個去臺灣做交換生的學長那里借來了讀書卡,讓他能夠到圖書館查閱資料。
就這樣,她不再一個人自習,晚上回去的路上也有了他的陪伴,自然而然,她和他戀愛了。
他在工地上做建筑工,干的是體力活,很累,但因為他下得了苦力,收入還算可以,可是要去學校旁聽,買書,還要報班上課,每個月再拿出一部分錢寄給家里正在上學的妹妹,所剩也就無幾了。盡管這樣,每逢七夕、生日,他還是會送她一份特別貼心的禮物,會時不時給她買水果,有時間還會送早餐。
她去了他租住的小屋,四十平米,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些必備的生活用品,其余也就只剩書了。雖然簡陋,但很干凈。第一次來這里,親眼見到他的住處,她的心里很是難受,悄悄在抽屜里放了一筆錢,可是第二天他把錢悄悄放回了她的包里。她只好改變策略,給他的小屋置辦些生活用品,買魚和肉給他熬湯喝。
有一回冬天的上午,剛從菜市場買菜出來的她遇上下雨,擔心他在工地上干活被雨淋著,沒法回去,打著傘急匆匆地跑到工地上接他,回到屋里后,才發現自己的布鞋全濕了。他心疼不已,趕緊燒熱水給她泡腳,可是熱水燒得太慢,擔心她著涼的他便把她的腳抱在懷里。在那個簡陋而寒冷的小屋里,她度過了最溫暖的冬天。
很快,她畢業了,拒絕了父母在家里安排好的工作,選擇留在了這個城市。父母想不通女兒為什么要拒絕,便從家里趕來省城,一打聽,才得知女兒竟和一個在工地上打工的窮小子在一起,再三要求女兒回去而不得時,一怒之下,把她的生活費給斷了。
接下來的日子成了他們最艱難的生活。為了省錢,不給他增加負擔,她住進了那個四十平米的小屋。白天他在工地干活,她便四處看招聘信息,在家里打掃衛生,準備一日三餐,晚上一起看書,互相檢查對方的功課。最難熬的時候莫過于冬天,十天半月吃的都是豆腐。為了讓生活不那么單調,她學會了豆腐的各種做法:煎豆腐,麻婆豆腐,青椒炒豆腐,茄汁豆腐,豆腐蔬菜湯……但無論怎么做,都是沒有魚也沒有肉;晚上冷的時候,沒有錢置辦暖氣,只得燒炭火,可是她向來嬌生慣養,常常因為炭火味而咳嗽不止,他便把她抱在懷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冬夜。直到她找到工作后,生活才有所好轉,可以一周買些魚或者排骨,可以添點冬衣。
但是連這樣的日子也不長久,遲遲未見她回家的父母帶著姑姑舅舅們趕來省城尋她,把她的工作辭了,拖拉硬拽,硬是把她給弄回家去,臨走前還警告他不要再來禍害他們的女兒,私底下找人讓工地的包工頭把他也辭退了。
被拖回家的她,困在了家里,哪兒也不許去。父母還尋思著上下打點關系,給她在單位里謀個職位。可是她放不下省城里的他,乘著父母不在家,把戶口本翻了出來,帶上身份證和錢,半夜里偷偷跑回了省城。找到他時,他已經在另一個工地上尋到了工作,還是干的體力活,看著他在工地上拖著鋼筋,背上磨出了道道紅印,甚至破了皮,她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掉的眼淚。來到他面前,拿出戶口本,說,我們結婚吧!
他看著她手里的東西,沉默了很久,終于說道:你走吧,跟著我過不上好日子。
可是我樂意!她喊道。
我不樂意!我已經受夠了,我一個窮小子,哪兒配得上你這樣的千金大小姐,我不想再丟掉一份工作,我還需要它養活自己!他面無表情地說著,不看她一眼。
聽著他的話,她的世界瞬間崩塌,一直以來的堅持全是因為愛,現在他已經不想堅持了,她一個人堅持還有什么意思,不過是一場笑話罷了。閉了閉眼,她轉身走向了來時的路。
“你愿意跟著誰一起生活?”她聽到他坐在那高大的椅子上,向她的女兒問道。
“我媽媽。”女兒答道。
她悄悄低下頭,閉上眼睛,七年來掙扎的婚姻隨著這一聲回答而完全成為過去,正如他的不樂意便全部斷送了曾經。
糾纏了許久的離婚終于塵埃落定,她牽著女兒的手往法院外走,遇到了正站在門外的他,她低頭猶豫著是否該打聲招呼:是說一聲“好久不見”,還是問候一句“你好嗎?”
“爸爸,我和媽媽來接你回家!”
她順著清脆的聲音看過去,只見他把一個小女孩抱在懷里,旁邊的女子正笑靨如花。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情緒,又噴涌而來,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
“媽媽,你怎么了?”六歲的女兒在旁邊問道。
她深呼吸了幾次,終于回道:“沒什么,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