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不記得那一天是哪一天了。我第一次見到自己小學班主任李老師,我只記得那是一個麥收的夏天,尚未上學的我在老家爺爺家的門前樹陰里上樹,奶奶制止我說你再鬧騰,老師不讓你上學了。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穿著黑褲子和發黃的白襯衣吃力的拉著一輛人力貨車,車上是剛收的麥子。他聽見老人的話,自失一笑,挽了挽褲腿。我注意到他是小兒麻痹,左腿巴別瘦小,右腿卻異常粗壯,青筋鼓起。我還記得當時他的微笑,卻記不得當時他說的啥,也想不起那是哪一天。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
李老師,嚴格說只是我的小學六年級的班主任。我跟他學習了一年,卻保持多年聯系,直到出國前一年還曾找他聊天。前幾日,跟母親聊天時,意外得知他已經胃癌去世了。母親也是很傷感,怕我很難過卻又不敢顯露出來,是的,我很難過雖然我有一百個理由勸自己節哀順變,可是幾日過去卻沒有一件事能讓我開心或者轉移注意力而忘了這個噩耗。今天略微平靜,我打著傘走在夜雨中,發現自己忘了好多關于他的事,甚至包括他給我說過的那些話。十幾年過去,只剩下寫一幅幅跟他相關的畫面,如同默片在黑魆魆的夜色中來回放映。
我還記得李老師喜歡喝酒。有一次他跟師母吵架,喝完兩瓶最廉價的綿竹白酒,一拍桌子,酒瓶飛地老高。那時我就聽說李老師是個命苦的人,五歲患小兒麻痹,這在當時的農村幾乎就是廢人和乞丐的代名詞,嘗盡歧視和辛酸,其中也包括自父母家人的歧視。但是他勤奮讀書,成了那個村子第一個秀才,考上了師范學院,這在當年的農村已是鳳毛麟角。可是枝頭的鳳凰永遠不是一只,大學時的他一樣成為角落的人,畢業后即使成績優秀但仍被分到最偏僻貧窮的小學。他是堅韌的人,經過一番努力,成為教學名師,但過人的專業技能并沒有改變他的遭遇。相反因面對各種在今天城市的我們看來難以想象的歧視和掣肘(比如有學生家長當面叫他鐵拐李),李老師的性格變得非常的偏激而壓抑,也說不清是埋怨命運不公抑或者不被家人理解苦悶。每每此時他就會喝的伶仃大醉,之后把家砸個稀巴爛,第一次婚姻也因此畫上了句號,只剩下一個兒子。后來他和請來照顧兒子的保姆結婚,生了一個女兒,天真可愛。師母是山區來的,這在平原的農民看來是低人一等和蠻夷的代名詞。不過因為她,李老師總算又有了自己的家。
我還記得李老師非常喜歡抽煙,干樹枝一樣的手和稀稀落落的牙被廉價的土煙熏得焦黃。捉襟見肘的生計,讓他只能買得起土煙,一個月兩斤,六塊多。他教會了我卷煙卻不讓我抽煙。我上小學時,李老師一家三口住在學校的宿舍,平房低矮陰暗,他為貼補家用還在學校后路邊的空地種了些菜,多是黃瓜豆角,也不是什么好菜但每天放學都有學生偷菜,師母便在放學時去看著,而他在自家門口抽煙,說不出的表情。學生不是偷一個黃瓜吃了就走而是在那霍霍,比如在西紅柿上掏個洞尿尿,師母氣不過,告狀到校長那里,卻惹來校長的冷嘲熱諷。在那種落后封閉的鄉下,稍微有些權力的人便會用它來做出各種下作的事。校長也是,總是找那種擦邊球的錯去折騰李老師,后來聽聞居然把本該給他的優秀教師獎金用來大家聚餐,吃飯時說是算他請客。我還記得青煙繚繞中他無盡的眼神,說不清是憤怒還是無奈。
我記得李老師喜歡看書什么都懂一般。我有什么不懂的事問他,他都能告訴我。因為學習漢語很晚,小學時我語文很差,每天早上他帶我念人民日報,幫我糾正發音。能說一口說得過去的漢語,這讓我相對其他民族交匯區的孩子在進去城市生活上巨大的優勢。他告訴我,別跟周圍人看齊,這大多數的孩子還都得做農民,不要跟他們一樣;他告訴我,要能忍,要能忍別人忍不了的事,這樣機會就會多;他告訴我;凡事要相信自己也要懷疑自己,要勇于承認自己錯了要認真道歉….他告訴我好多好多,我卻記不住一句他完整的原話了。多年以后,我知道他已經不能再給我什么更高的指導了,但每次回老家都會去找他聊天,聊聊近況聊聊以后聊聊他小女兒的學習。出國前,我去看望他,一米七幾的人居然只有八十來斤,說話也開始絮絮叨叨,如同行將就木的老人,其實他只比我父親稍微年長幾歲。我告訴他,我要去日本了,前來告別。他的下巴隨著混沌的眼神不停發抖,說好好好,其他便含糊不清了,幾句未了,涎水從嘴角落下在胸前濕了一大片。師母忙來勸我回家,說他要上廁所了,我也就匆忙離去。還記得那天他送別我招手的畫面,可是,我卻記不得那一天是哪一天了。
從我二十歲開始,開始面對親人的離去,這讓我有一種感覺:和長輩的每一次再見,都可能變成今生的永別。我去了很多地方見了很多不一樣的景色但也忘記好多以前的事,現在我能記住只是他相處的那些細節,他干枯的手,他亂糟糟的家,他全是書的辦公室,他認真的板書還有他高傲的頭,尤其是他的各種表情難以抹去,或笑或嚴肅,他會在皺眉時突然眼神上抬試圖努力去想一件事之后又突然低下頭。難過的是,我忘了初次見面那天是哪一天,分別那一天是哪一天,他對我笑時是哪一天。我想即使知道是哪一天也不會減輕今天我的唏噓,我也一樣會如今天,在這樣的雨夜一個人走來走去,搓著手點一顆煙,放在臺階上等它自己在我傘下燃燒完。雖然沒有任何意義,我仍多么希望我記得那些特別的日子究竟分別是哪一天,我在他面前,享受他月亮一般的照耀。等他吸一口煙緩緩地告訴我,別怕那些不公平,你肯定能扛過;別在意身邊人怎么看,你肯定能超越他們;別糾結于過去,別記恨……雖然他從未做到那些,卻真誠地希望我比他做地更好,走地更遠。今天在他看來,我已經做到了。可是他不知道我每天都還總是會徘徊掙扎,猶豫輾轉。
其實這些年來,我遇到過很多貴人,在我迷途中拉了我一把,從老領導到老師,甚至包括路人。近幾年,我也感到了李老師不再如以前那么高大和成熟,有時候甚至是有些偏激和時空,但他無疑是兒時的我從家庭走到社會時的一盞明燈,像燈塔一樣讓我滿滿信心地跨過了多個陷阱,而沒有走進錯誤的岔道。雖然他自己算不上人生的成功者,離婚酗酒等等,卻每每以自己的例子勸解我。而我像是亡命之徒一樣,瘋狂向前,遠離那個農村也為了遠離那樣的朋友圈子,從未想到過身后那些曾默默幫助我祝福我的人。我甚至都記不得我們中那些故事發生在哪一天。
我一直不理解古人為何要為故去的人守靈,今天我突然明白了-----這不是因為我們悲傷難以自制,也不是因為生活會因為某人的逝去而發生重大變革,而是給我們一個機會去懷念那個我們自己生命中某一段時光的見證者。李老師并非我什么至親親朋,對我目前生活也不重要了,可是他曾經在短短的時間深刻的影響我,改變我。當我沒有任何理由為多年前的老師去世而感傷時,卻仍會在這樣的雨夜默默想起他,不愿回家,不愿回到自己的schedule,甚至我不愿意克制下自己的悲傷。我越是努力的去回想,越是感傷,越是懷疑自己。自責的是平時生活中我幾乎沒有想起過他,我只會關注眼前的工作和麻煩。我多么擔心曾經有一天,他想起我,他想和我說說話,說說自己的病說說自己的女兒,但是我沒有打電話給他。我多么擔心有那樣的一天,他在煙霧繚繞中喝一杯酒,想起曾經有這樣一個學生應該去看他了,可是我沒有。我又多么想知道,那些天是哪一天,可是我再也沒有人可以去問問了。
乍暖還寒,冷雨撲面,我不知道那一天是哪一天,也許以后我也會忘了今天是哪一天,我只是知道我很難過。
2017年4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