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不知從何開始,他總是很晚回家,要么深夜,要么天亮。醉醺醺的他找不到床,也顧不上我的存在。
為此,我七歲就學會了自己做飯、洗衣、打掃衛(wèi)生,學會了照顧自己。
生活逼迫著我不得不丟掉手里的娃娃,擁有著和那個年紀不相符的堅強和獨立。當鄰居家的小孩習慣性地在校門口等久久未下班的父母時,我已經學會了一個人擠公交車上學和回家。
他曾說過要來接我放學,但被我拒絕了。并不是因為真的不想,是不愿意。我害怕別人知道我有這樣一個父親,一個殺妻的丈夫。
雖然如此,但也不得不承認,他是愛我的。每每喝醉以后,他總跟別人說不喝了,我要回家,我女兒還在家等我。這些年來,即使生活再不如意,他亦對我無所虧欠,書包,裙子,學習機,所有我想要的東西他都一一滿足。他竭盡全力地滿足我所有的物質需求。
在我看來,他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想從我的身上得到救贖。我最想要的早在四年以前已被他親手摧毀。
有人說三歲的孩童是沒有任何記憶力的,不懂愛也不懂恨,但我不一樣。
我至今仍舊清楚的記得,那所有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時候每天他們回家,把我哄進書房關上門,緊接著而來的是無休止的謾罵和玻璃摔碎的聲音。我透過門縫看見客廳的滿地狼藉,看見他們廝打在一團。我蹲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不敢出去,一個人捂住嘴偷偷的哭泣。
這樣的日子沒能持續(xù)多久,最終這個屋子很快冷清下來。在一個星河燦爛的深夜,母親輕輕地吻了我吻的臉,然后從陽臺快速墜落。再見她時,她躺在冰冷的水泥地板上,鮮紅的血液流淌一地,夜晚的風吹動她的紫色長裙,像午夜盛開妖艷的花。只是它的主人卻已經枯敗。
可是在這之前,他們那么相愛,像他們曾經在我窗前說過的童話里所有的結局一樣。卻為何魔鬼笑到了最后?
郎才女貌,恩愛如斯抵不過日復一日,柴米油鹽,婚姻原來不過一場怨恨殺伐。
一切都面目全非,唯有記憶那么清晰如畫。
也許說起來匪夷所思,但卻是七歲以前,我就學會了恨一個人,并且我一度以為這種恨會長長久久地伴隨著我的一生。
02
上高中的時候,我執(zhí)意要去離家很遠的三中,他不同意,他希望我離家近點的中學。我們?yōu)榇舜蟪沉艘患堋?/p>
他說,在離家近一點的中學,還能偶爾回回家。
我問他,回家,回來干啥,回來看你每天醉生夢死要死不活的模樣,還是看看呆在這個孤寂的家里我會不會瘋掉。
他指著我欲言又止,終于長嘆一聲,露露,爸爸欠你的,是我對不起你。
我終于如愿以償地去了遠離家的三中。我還是沒讓他送我到學校,在車站,我說你走吧,我自己去。
我沒說再見,轉頭上車,他站在窗外朝我揮手,正午的陽光照在車窗玻璃上,在他臉上投下一道陰影,我清晰地看見他眼里打轉的淚水,車子開了,我從后視鏡看見他佝僂著身軀蹲在地上,不住的顫抖。
我轉過臉差點哭了出來,可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一切突然就那么毫無預兆地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下意識的咬緊嘴唇,不讓淚水落下了。一時間,我竟然分不清楚是恨還是悲。
不管怎樣,全新的生活已然打開,我們對往事都不應該有太多的執(zhí)念。
人這一生,命運總是奇怪,愛和恨總是糾纏不休,喜歡和討厭也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比如我和木了了。
多年來的獨立和孤獨,讓我看上去那么的不合群。我也漸漸地習慣了自己獨處,獨來獨往使我變的寡言少語。在外人眼里我是冷漠和高傲的。我留著短發(fā),穿著中性,一個人不上課的時候喜歡截一節(jié)狗尾巴草叼在嘴邊,然后坐在操場邊沉默的發(fā)呆。
被木了了的籃球擊中的時候,我正在想念我的母親,眼淚情不自禁的流。木了了跑過來撿球,以為是球把我砸哭了。他連忙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我想說我沒事,和他沒關系。但他卻說,對不起啊,不過你看你一個大男人被一個球球砸了就哭……不太好吧……
我一下子覺得受到侮辱,我大怒,我是大男人嗎?我像大男人嗎?你瞎啊!
我們有一個不怎么美麗的相遇,也有很多的不美麗的相處。
那以后,木了了開始出現在我的生活里,在轉角處突然突然跑出來嚇我,在我的背后貼紙條,拿我的課本上畫王八。變著法地欺負我,一切幼稚的小把戲,使我厭惡至極。
直到某天,下晚自習,他站在路燈的的陰影下,不動聲色地朝我喊,蘭露露,我喜歡你。
那一瞬間,心臟不合頻率的抽動了一下。原來似乎每個人的心里都藏著一粒種子,會在某一天遇上某一個人時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
可我不一樣,我會在它生根發(fā)芽之前就將它盡數抹殺。
我說,謝謝啊,我也挺喜歡自己的。
03
木了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沒來找我,再也沒人在我身邊調皮搗蛋,我也不用為如何躲避他而煩惱。我想,我終于可以暗自慶幸。
可為什么我卻無端地生出某種失落之感。我不住苦笑,所以你看,幼稚男孩口中的喜歡,果然只是說說而已,脆弱得如同清晨的露珠,經不起等待。
幾天以后,我的抽屜里開始無端多出許多情書。他說我想了想,還是覺得和你一起喜歡你自己也是件美好的事。
同桌嬉皮笑臉地說,你看第十二封了,很癡情啊。
他一開始總是趁我不在偷偷地把情書塞在我抽屜里,繼而又開始買通了我的同桌,最后干脆光明正大的自己親手交到我手里。
知道我喜歡文字,語文一項低分的他,不知道從哪里偷來那么多的愛情詩。懵懂的,含蓄的。熱情的奔放的,活波的,深情悲傷的。清秀的筆記在紙上柔和的流動,少年的情愁在時間里發(fā)酵,淡淡的,甜甜的,像巧克力,像棉花糖,卻不敢多咬一口。
我冷漠的接過所有的情書,不動聲色地請他滾開,又在深夜無人的時候偷偷細讀,想起木了了在籃球場上的奔跑,陽光在他肩頭跳躍,他露出淺淺的酒窩。我忍不住嘴角上揚,然后把一封封的情書疊好放進紙盒里。
年少的歡喜那么單純,表面越是云淡風輕,心里越是洶涌澎拜。
我的理智告訴我,我和木了了不可能。有人說過和初戀走到最后的幾率是百分之一,和早戀的初戀走到最后的概率是百分之零點一。我相信,有人會是那百分之零點一。但我不相信那兩個人會是我和木了了,我不愿意相信愛情,更不愿意用年少的激情去對抗那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不確定性。
那時候的我們不懂所謂的曖昧,我們時而歡樂的聚在一起歡笑如常,又時而分離暗自神傷。
少年情事,若即若離。即的是兩個人未捅破懵懂的情,離的是明知不能在一起也要躍躍欲試的不甘心。
04
老師告訴我,我爸住院的時候,我以為我會有大仇得報的興奮感。但我腦海里閃過的是決絕的恐慌,心惶惶欲墜,片刻不曾安寧。
我自欺欺人的恨,在血濃于水的親情面前被擊退得無所遁形。我想我原來也是愛他的。
我到醫(yī)院看他,他已經做完手術,準備接受化療。他安慰我說只是個小手術不用擔心,為此他還笑著講了一個很冷的冷笑話給我聽。我配合著哈哈大笑。
十八歲的我早已能夠明白,明白并不是所有的病都有藥可醫(yī),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會陪你到最后。這個世界,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含情脈脈地望向我,他說對不起,露露,我既讓你失去了母親,這些年來也沒能盡好一個父親的責任。
我拼命的搖頭,眼淚在眼眶里不停的打轉。我早就明白那些我刻意的恨其實上只是我一貫的自欺欺人。母親走后,我總見他深夜抱著母親的相框一個人偷偷的抹眼淚。而過去我固執(zhí)地把這種行為理解為罪惡的懺悔。
他一個人照顧整個家,為了讓我穿得好住得好,他整日整夜的拼命工作,深夜應酬,酒精麻痹自己。而過去我固執(zhí)地把這一切理解為他的漠不關心。
我活在一廂情愿編織的恨里,得過且過,他活在對往事的虧欠里,度日如年。等我潘然醒悟,卻已時日無多。
我說,爸等你出院了,我們一起去看媽媽好嗎?他望著我,一臉的不敢置信我。他握住我的雙手,不住地重復,好,好……
這是我十多年來,第一次答應愿意和他一同去祭奠我的母親。想不到他竟然像個孩子得到了向往已久的玩具一樣欣喜若狂。
傍晚的時候,我出去給我爸買飯,回來時看見木了了和我爸有說有笑,他倆從天文談到歷史,從歷史談到了象棋,說著又說等出院了要好好切磋切磋。站在一邊的我,插不上一句話,顯得如此的多余。似乎他們倆才是父子,而我是個局外人。
我使勁地在背后掐木了了,想問他搞什么。他假裝不知道,我用力,他轉過臉朝我表情扭曲地朝我笑。
從醫(yī)院送他出來,已經是深夜了。冬日的大街異常的冷清和寂寥。我看著路燈下我兩并行的影子重疊交織。想了想說,木了了,如果你答應我的條件,我就答應你做你的女朋友。
他面對我的突如其來,顯得有些措手不及,臉上泛起好看的紅暈,結結巴巴地問我,真的啊,什么條件。
我說,跟我考上同一所大學。
他大喊,啊!那算了。
我惱羞成怒地想打他,木了了你個混蛋,你怎么那么沒自信。卻不想他已經朝外跑去。
我朝他的方向追問,你跑啥,急著投胎啊。
空曠的街上,他老遠的聲音傳來,他說,老子回家看書了!
明晃晃的路燈閃閃發(fā)亮,夜空中幾粒稀疏的星辰很快落下去。我摸了摸干澀的臉,發(fā)現嘴角不自然的上揚成一個好看的弧度。我想,那顆種子終歸還是生根發(fā)芽了。
05
半年后,高考很快地摧枯拉朽,席卷殘云而來。千軍萬馬,廝殺慘烈。我們信誓旦旦地奔赴考場,像面對一場死亡。我們帶著沉重的使命感,慷慨赴死。但出來時,又突然覺得那么多的莊重和嚴肅,其實并不能夠給我?guī)硪唤z一毫的分數增長。
高考志愿出來,我們倆的分數相差不多。我們終于得償所愿,一同前往我們夢寐以求的大學。看起來嶄新的生活即將到來,我們將迎來屬于我們的新世界。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
木了了最終還是去了那所我們約定好的大學,帶著一堆的行李和我的夢。而我在他進站以后,笑著刪掉了他所有的聯系以后,第二天帶著我爸爸的黑白照片只身南下廣州,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活。
命運很奇怪,當你認為不可能的時候,它會給你很多你可以的錯覺。而當你真正愿意為之努力的時候,它又會殘忍地擊碎你所有的幻想。我失去了最愛的那個親人,失去了經濟來源,失去我們本應該觸手可及的夢。
你看,我和木了了果然沒有緣分,果然我們走不到最后。我拿出盒子里這些年他曾給我的情書,我把它們拿出來一個個疊成紙鶴,一共九十九個紙鶴,像九十九個未完待續(xù)的夢,正在熊熊燃燒的青春的夢,經年不息。
我曾說我們要考一個大學,他曾在情書里寫要帶我去流浪,如今他去了我們要一起去的的大學,我自己一個人開始了他想和我一起的流浪
幸好當初沒答應和他在一起,幸好我們的感情不深,幸好時間還很漫長,我還可以獨自療傷。一切都幸好,對嗎?
那粒種子,終于還是生根發(fā)芽,茁壯成長,卻被攔腰砍斷,一地狼藉。
有風吹來,沙子進了眼,青春過往,少年情事,原來只是一場事故。
06
幾年來,我遇上很多的男生,談過幾場戀愛。他們總喜歡深夜打電話給我,問我要不要出去玩。他們的眼里充滿著情欲,所有的目光曖昧直接,大抵成年人的眼里只剩下狂熱地親吻和肆無忌憚地做愛。
再也沒有一個人會沉默著寫九十九封情書給我,寫著情意綿綿的詩:我想帶你去流浪,即使明天沒有方向,我愿意做你的翅膀,不希望能夠帶你飛翔,只愿你不再孤單仿徨,你所有的傷我都替你扛……
想起多年前的操場上,那個健步如飛的追風少年,陽光在他的肩頭跳躍,微風在他身邊環(huán)繞,他在落滿星光的夜晚對我說喜歡我,在下雨天送傘給我,臥在桌上給我寫情書,陪我爸爸下象棋……
他并不是我記憶的全部,卻是我記憶里最浩瀚的海,最深沉的淚,最聲勢浩大的夢。
往日的時光,爬滿了思念的痕跡,那一抹身影,只能是一道青春路上的風景,短暫駐足,卻不能夠停留。
多年后我再回到家鄉(xiāng),在我爸的墳前再次見到木了了。他說我來看看叔叔,也想能不能隨便見見你。
說實話我想過我們的重逢,我們也許會相見淚會痕悔恨不甘,我們也許會相互依偎會訴盡衷腸。卻不想我們只是彼此站立,點頭微笑,像多年未見的老友,熟悉而又陌生。
我們中間隔著幾米距離,一場風吹過,空曠沒有回聲。
挑了個咖啡館,我們坐下來聊天,他問我過得這些年怎樣,我說還好,你呢。他回答和我一樣。我們相互的寒暄像一個見面的禮儀充滿了儀式感,我們機械式的重復著所有重復相似的橋段。
也許并沒有什么是時間抹不去,即使我們都對昨天有所眷戀,對彼此有所依戀。但分開后,每個人都有了自己截然不同的生活,并且也都與對方全然無關。
命運在我們之間劃下一道溝壑,時間的河流緩緩流過,我們對河相望,沒有過去的船,已經無法涉水泅渡。
最后,他眉頭微皺地說,我要結婚了,下個月。
看起來告訴我,他很艱難,像十七歲的那個夜晚,他在燈光的陰影下,不動聲色地告訴我他喜歡我一樣。
我笑了笑說,我也是。
他說,你要幸福哦。
我說,你也是。
說這話就像那年我說我也喜歡自己一樣。心猿意馬,滿口謊言。
我們相背而行,距離越拉越遠,拉成七年的離別,拉成十年的相遇,拉成山拉成河,拉成我們再也回不去的曾經。
少年時的那顆種子,種下了,成長了,被砍斷了,那些根還在看不見的地下交錯盤旋,荒蕪叢生。藏在黑暗里,誰也看不見。
少年情事,歸于沉寂。塵歸塵,土歸土,我們各自天涯各安天命。他曾是令我驕傲的故事,多年后對于他,我卻也只能絕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