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這1300多頁紙,想寫一篇讀后感,卻發現難以成篇,遲遲寫不出來,如何撿拾他人生的碎片呢?一覺醒來,有了點感覺,也似乎有點理解作者倒針縫衣服式的敘述方式了,這種每走一步退半步的敘述就像是在縫合他人生的碎片,好把它們粘連成一條線,像是試圖借助某種特殊的敘事讓奧尼爾的人生完整起來,作者是懷著那樣一種悲憫之情嗎?不知道。整個的閱讀總有一種和自己對話的感覺,時不時會想要跟奧尼爾擁抱和握手,盡管對此愿望我自己也保持懷疑,因為那是我們都不想要的親近彼此的方式,但還是幻想著穿越時空的伸出手,繼而停在半空,我們彼此凝視,然后轉頭走開……
尤金·奧尼爾于1953年11月27日離開人世,結束了他孤獨又罪疚的一生。他最后的妻子為他立了一塊“愿逝者安息”這樣通常字樣的墓碑,而奧尼爾真正的墓志銘可以在《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中找到,他通過埃德蒙的口說:“我生而為人,真是一個大錯。要是生而為一只海鷗或者一條魚,我會一帆風順得多。作為一個人,我總是一個生活不慣的陌生人,一個自己并不真正需要,也不真正為別人所需要的人,一個永遠無所皈依的人,心里總是存在一點兒想死的念頭。”
這個從一出生就注定要承載其悲劇命運的劇作家,在不斷的逃離與自我救贖中走完了自己的一生。戲劇寫作無疑是他自我救贖的方式,同時也是某種逃離混亂生活的方式,“寫作,對我而言就是從生活中休假”。
他的父親是個演了一輩子《基督山伯爵》的戲劇演員,母親一直陪伴在丈夫身邊到處巡演,也抱怨不斷。他有兩個哥哥,二哥在嬰兒期早夭,母親因此而非常自責,長期處于抑郁之中。父親要求母親再生一個孩子來緩解其痛苦,才有了尤金·奧尼爾。結果生他時難產,母親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自此以后開始依賴毒品,直到尤金15歲時才發現這一事實,他的人生也就此改變,母親的吸毒給奧尼爾的大半人生蒙上了一層陰影。對父母和哥哥來說,那個晚上(尤金知道母親吸毒)是痛苦的記憶,對尤金來說則是災難。“我所有的生活自此就變得相當糟糕!”如果說他的出生讓母親進人地獄,最終母親把尤金也帶人了地獄,那種內疚的地獄,永遠無法逃離。大哥對母親有著異乎尋常的依戀,一生與父親做對、長期酗酒、渾噩度日,父親去世后,才戒酒陪伴在母親身邊,母親去世后再度復發直至自殺。
她的母親,在外人眼中是一位保守高雅的貴婦人,可她的兒子在她死后卻跟朋友說,母親所謂的半隱居生活讓自已想起《鬼魂奏鳴曲》中住在食柜中的木乃伊,那是斯特林堡筆下最可憐最恐怖的角色。奧尼爾用不著求助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來創造戴著面具或不戴面具的悲劇角色,在他自已家里就能看原型,既毫無遮掩,又戴著面具。
由于母親無法照顧他,他大半時間是在寄宿學校孤獨度過,總是渴望回家,渴望母親的陪伴。但即使在家里,母親也很少能夠陪在他的身邊,尤金對自己所過的凄冷的圣誕節一生都無法釋懷。他曾對第二任妻子艾格尼絲·博爾頓說:“那就是我兒時的夢想,想象著我不是一個人。在這個夢里有我和‘另一人’。我常常這樣夢想著——有時候這個 ‘另一人’好像與我在一起,那時我就成了一個快樂的小男孩。這個‘另一人’只存在于我的夢想之中,我自己也沒有見過。就是感覺到它的存在,讓我覺得完整。”那個小男孩的此中凄苦,無人得知。
奧尼爾對異性的感情充滿矛盾和復雜性,對“母親”——一個強大的母親保護他免受世界的傷害的欲望和需要。 奧尼爾兒時,當母親深深地躲在嗎啡中的時候,他感到被拋棄了,于是他心懷感激地在他家保姆薩拉·巴克內爾·桑迪堅定的保護下找到了庇護,她其實成了他第二個母親,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他被送到寄宿學校。在成長的過程中,兩種截然不同的母親形象在他的腦海中扎下了根:一種是屢屢辜負他的母親形象;另一種是只要他需要就隨時會出現的母親形象。而對母親的渴望和需要也成為奧尼爾一生靈魂的求索,與第三任妻子的結合也是這一求索的序曲吧!
尤金結過三次婚,有三個孩子,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分別與第一和第二任妻子所生。女兒嫁給大她36歲的查理·卓別林而共同養育了八個孩子,度過了算是幸福的一生,兩個兒子都延續了奧尼爾家的苦難,生活顛沛流離,大兒子也是自殺身亡,二兒子以毒品為生。因為女兒想要做演員而拋頭露面,讓尤金非常生氣,與她斷絕了來往,尤其在嫁給卓別林后,變得更加不可原諒,她沒有得到父親的祝福,女兒幾次嘗試修復父女關系都沒有成功,父親固執的將女兒排除在了他的生活之外,直到去世。奧尼爾同樣很少陪伴在孩子們身邊,維系著若即若離的親情,哪怕孩子們都對他崇敬有加,渴望與他親近,父子關系也沒有太大的進展。在他去世后,也沒有給他的孩子們留下任何的遺產。
他本人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個“兒子”,在感情上極度依賴自己的父母,以至于自己不像一個父親。與此同時,作為一個有良心和有永久自責意識的男人,他想在三個孩子身上履行父親的職責。只要孩子們不破壞他特定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他的工作,他倒樂意扮演父親的角色。
第三任妻子是與奧尼爾最為契合的女人,她完全圍繞著他的生活運轉,這讓尤金感到滿意。他盛贊她為“母親、妻子、情人和朋友”!他又補充說:“還是合作者,合作者,我愛你!”“對奧尼爾來說卡洛塔其實是最理想的伴侶……她虐待狂的沖動和得理不饒人的性格也是她和奧尼爾關系的黏合劑。奧尼爾懷著深深的愧疚之情,如果他娶了一個固執的好女人,即希基的妻子伊夫琳那樣的女人,沒完沒了地寬恕,那么他本就不安的良心可能會變得受不了。事實就是這樣,他內心的某些方面無意識之中歡迎卡洛塔有時候給他造成的痛苦:她給他提供了為因其出生而產生的負罪感進行懺悔的機會。”
尤金愛慕有力量的女人,最終找到這樣一位強大的女人, 站到他和外部世界中間,這個女人同時是妻子、管家、秘書、保姆,尤其能夠承擔母親的角色。哪怕在這個過程中他也深受折磨,在他的朋友們看來,尤其是在晚年,他完全被那個女人控制了。而事實上,這種控制也使尤金受益。因為他和任何人在一起都會感到不自在……奧尼爾認為生活是“令人恐懼的、壯觀的,而且常常是非常可怕的,一種和火山、地震或者破壞性的大火相似的東西”。因此有卡洛塔站在他與世界之間,保護了他獨處和安全的需要。
“奧尼爾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他本人的基本形象也是,一位永遠的兒子,一個在感情上依附于父母并總是在研究和表現他對父母矛盾心理的人,一個總不能變得完全成熟的人,從不會自在地做一位真正的父親。從根本上說,只有當作家他才感到自在,總在盡力和自已達成和解。”
尤金·奧尼爾是個情感上的血友病患者,他的傷,他的悲愁永遠無法痊愈。而這也為他提供了豐富的創作資源。他對家庭生活和他本人過去題材的癡迷,這兩樣東西是他寫出精品的基石。
幾乎在他所有的劇作中,他都用各種技巧和偽裝、或多或少寫了他的家庭故事。其作品中有很多具有戀母情結的主人公,借助戲劇他對父子、母子關系進行了很多的探索。
“奧尼爾好像在探索人性的最深處,不是因為他在這些心理的墓穴中尋找有趣的戲劇資料,而是因為這種探索與他的自我追尋密切相關。這種無止境的人性探索是鼴鼠挖洞式的漫長的救贖過程? 他對自己的救贖遠比劇中人物的救贖艱難得多。”
“兩個可怕的痛苦的黑點,一個生活在地獄中的人的眼睛,在觀察著他周圍這個世界。”
奧尼爾,一個極具自傳傾向的劇作家,四次普利策和一次諾貝爾獎得主。從奧尼爾最早的作品之一《霧》中的詩人開始,他塑造了一系列非常明顯的自畫像式人物。同時,在其劇作中廣泛性的反應了他生活的諸多方面,劇中人物都可以在其生活與經歷中找到原型。
他寫劇本主要依賴于自白的需求,這也是他創作的動力之源。本質上他為自己寫作。假如他沒有為自己的沮喪、幻想、侵略性找到這么一個發泄的途徑,他很可能因為與生活不和而徹底摧毀自己。要么通過一個迅速果斷的行動——自殺,就像他曾在吉米神父的酒吧試圖做過的;或者通過飲酒這一緩慢途徑,他哥哥最終就是這么做的……他內心充滿了對自己的質疑,自我貶低的沖動,只好與自己斗爭。他要大量喝酒來拯救自己,拯救他的寫作。
在創作后期,奧尼爾由于在《送冰的人來了》中確鑿無疑地表達了對母親的敵意,他打算立刻毫不保留、更加充滿激情地寫他全家的故事。這部新作品毫無疑問是《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這件事一直紫繞在他的腦際。他痛苦不堪, 非要寫出來不可……他要把它寫出來,他必須寬恕那些導致了他、母親和父親之間出現悲劇的一切東西。”? “晚上我們常常坐在壁爐前,我記得一天晚上金望著壁爐中的火,說,‘我在想著我們家每一個成員所經歷的地獄——各自的’。”
“他開始寫《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時,你看到有人被他自己正在寫的東西折磨成那個樣子很奇怪。一天結束,他從書房走出來,顯得憔悴不堪,有時還在哭泣。他的眼睛總是紅紅的,看起來比早上走進書房時老了十歲。”比弗洛伊德早好多世紀的《圣經》具有弗洛伊德的眼光,《圣經》上說:“人要離開父母與妻子連合,二人成為一體。”顯然,奧尼爾從來沒有真正“離開”自己的父母。他是父母永遠的兒子,過去永遠困擾著他,他對家庭關系的主題非常著迷,尤其是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雖然他年輕時到處漂泊,生活閱歷豐富,但他還是在家里發現了最重要、最豐富的主題。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比奧尼爾的任何劇本孕育的時間都要長,是一個他一成為劇作家就無意中非常想寫的一個劇本,是他自己經歷與感受的寫照,是他最終與自己命運的擁抱。
這個劇本不折不扣地再現了他母親的吸毒以及他從一出生就開始的自責。奧尼爾對父母的感情非常復雜,對父母雙方都有自相矛盾的思想,但很多證據表明,他基本喜歡父親,而對母親有敵意。雖然他知道母親是不經意染上毒癮,也很無辜,但在感情上他還是不能寬恕母親。正如他通過希基之口所說的那樣,“你所能感受到的愧疚感有個極限……你禁不住也開始責備起其他人來”。在另一段袒露心扉的話中,他讓希基說,帕里特“應該受到懲罰,這樣他就可以饒恕自己了”。毫無疑問,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多年來奧尼爾常常酗酒的主要原因,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和紐約水濱和下層人廝混時的自我折磨,以及在吉米神父的酒吧他試圖自殺的時光,是他此種情緒的極點。奧尼爾極有可能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劇本中,在其他明顯的形式下有種嚴峻的形式在不斷發展,但是這無論如何改變不了這一事實,即他懷有強烈的弒母沖動,通過他的劇作他一次又一次地對吸毒的埃拉·奧尼爾進行了復仇。奧尼爾最終“原諒”了父親,但無論他如何努力或者怎么想,他都無法原諒母親。
和他的導師斯特林堡一樣,奧尼爾塑造的大多數女性人物或者是壞女人,或者是不幸的代理人,或者是高貴得不可信的人物。他只會用夸張、不實際的詞匯歌頌女性。既有美德,又有不足,有普通人性的女性在他作品里很少。一般說來,將女性傳奇化的男性常被恐懼和厭惡或者被兩者所驅使。他們不能對女性做出應有的判斷,于是就把對女性的偏見用一種溢美的態度偽裝起來;而這樣做的最終結果是他們為他們奉若偶像的女性留下了極少的犯錯空間,空間不足導致了她們在人性上并不可靠。換句話說,這些浪漫主義者為他們自己的幻滅搭建了舞臺。
奧尼爾通過《進人黑夜的漫長旅程》中的母親之口表達了:“生活的遭遇加在我們身上的倒霉的事,我們誰也不能抗拒。而且這些倒霉的事發生了,自已還莫名其妙,可是一旦發生了,還不得不跟著做別的事,弄到最后一切事情都不是出自自己的心愿,一輩子也是身不由己。”
這部自傳劇《進入黑夜的漫長旅程》被作者要求去世后25年才能出版,并不能上演,但在他去世后兩年就被妻子出版并上演了。不知奧尼爾泉下有知,將做何感想呢?
一個小片斷可以幫我們領略奧尼爾的凄苦人生:他的一個朋友,喬治·克萊姆·庫克告訴奧尼爾:“你是我見過最自負的人,你總是在看自已的臉。”奧尼爾否認的話令人難忘:“不,我只是想確認我是不是在這兒。”
我是不是在這兒?!
我是不是在這兒?!
我是不是在這兒?!
“我認為生活,”他在1923年說,“是華麗而又諷刺,美麗而又冷漠,燦爛而又痛苦的一團亂東西。生活的悲劇對人類來說太重要了,沒經歷過被命運打敗的人,就像是一個溫吞的傻動物……”關于生存、關于死亡也始終是奧尼爾關注和探索的中心。
尤金·奧尼爾的命運成就了他作為天才的劇作家,同時也鑄就了他悲劇人生的烙印。用他自己的話說:“一個人為了一個錯誤沒完沒了的付出代價,才是可悲呢!”
一個天才,一個總是生活不慣的陌生人,一個永遠無所皈依、游蕩在世間的人,一個無家可歸的害羞兒子,一個終其一生尋求母親之愛的、孤獨而痛苦、始終被罪疚感折磨的靈魂……尤金·奧尼爾
路梅于2019年2月24日作于梅藤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