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馨主題第十七期主題寫作【遺憾】
歲月流逝,步履匆匆,云兒已經淡漠了許多往事、許多心境、許多朋友,但年過半百的她,站在歲月的門檻上,淘盡了生活的塵粒,對逝去的親人竟深深地起了眷念,這段時間,總會想起明德外公,想起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鐮刀,想起他那精美的竹編物,如竹提籃、竹提盒、竹菜籃等。讓云兒遺憾的是,沒有更多時間陪伴在明德外公身邊;讓云兒異常遺憾的是,她沒有學到外公手藝的半分半毫。如果一切可重來,她愿意把外公的技藝傳承下來。
在云兒的心中,明德外公的一生是平凡樸實,一直只默默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家和孩子,就如村口的大桂樹一樣默默地奉獻著。大桂樹雖沒有梧桐樹的高大挺拔,也沒有楊柳的婀娜多姿,但它有旺盛的生命力,四季常綠,無論嚴寒酷暑,它都會一年年地茁壯成長。
云兒的思緒飄回了七歲那年。
那時,云兒未夠年齡上學,空閑時間都與明德呆在一起。那時的他記得年輕時的不少山歌,常常一邊手里翻飛著篾片,一邊哼唱。他有時會講故事,有時會講各種小道消息,口袋里總是藏有一本從市集買來的小人書,方便給孩子們看。
云兒除了喜歡看明德用巧手把竹子變成一個個漂亮的竹編物,還喜歡福安村的花草樹木多,村口的那棵桂花樹更是她玩耍的好地方。
福安村村口一左一右有兩個用于曬谷的地坪,右邊地坪的側邊有一棵大桂樹,樹干粗得要三個五六歲的小孩子手拉手才能抱得住。它的樹梢頭高過斜坡下那戶人家的房頂。樹下擺滿了規則的石頭,靠近斜坡的兩頭,是幾塊又大又方的石頭整齊地排列成一排,圍著大桂樹根部是一圈圓形的大石頭。外圈和內圈的中間是一條可容兩人站立的過道。
春暖花開時節,桂樹上嫩綠的葉芽像一支秘密部隊,從樹皮下鉆出,便一發不可收拾,發瘋似的向天空和枝丫爭搶地盤;沒過幾天,橢圓形的樹葉密密麻麻,隱起枝丫,遮天蔽日,擋風避雨,召集全村的燕子都來過夜。桂樹還是燕子玩樂的天堂,甚至有燕子很安耽地在上面作窠,甚至生出下一代。
除村口的桂樹之外,還有百米之外的那幾株垂柳讓云兒感興趣。嫩黃的顏色,已泛出春暖的綠,像正在成長的青少年,每一日都在變化,柳煙、柳色、嫩黃、嫩綠、黃綠,而今,已是蓬蓬勃勃的綠了。它們在水邊相依,在水里擁抱,穿樹而過的風,是他們親和的呢喃嗎?
更多的時候,云兒就在門口,靜靜地看著明德。雨霏霏,霧茫茫。雨霧好像是小山城的紗巾,籠罩在它美麗的面頰之上。遠處吉水河里洗衣的婦女和旁邊下玩耍的孩子,都成了一個個逗點,在雨霧的迷離中,挑逗著明德的巧手把大自然中的美編織成手中的編織物。
夏天,大桂樹像一把巨大的太陽傘,擋住了火辣辣的太陽。吃過午飯,村民就紛紛到樹底占位置乘涼。晚飯后,大桂樹下更是擠滿了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牌,有的在講故事。小孩子是坐不住的,一會兒在地坪上瘋狂地你追我趕,一會兒湊到大人跟前左瞧瞧右望望。
有一天,云兒在與小表姐玩耍時,把明德送的漂亮小籃子給弄丟了,她急得嚎啕大哭起來。
經明德安撫,云兒不再抽泣,呼吸也平勻了,只是眼角停著兩顆大淚珠,眼瞼半閉,透過睫毛,可以看見深陷在眼眶里的黑色眸子。
明德翻遍了滿屋滿院,犄角旮旯,仍不見那編給心愛的小外孫女的漂亮籃子,便心慌地跑出院子,挨家挨戶尋找。鄰居們都是一樣的答案。他大聲呼喊著追出巷子,來到桂樹下,四下里飛速掃了一遍,眼里滿是失望。
漂亮小籃子終究沒有再找到,明德于是又重新給云兒編了一個。從此以后,云兒小心翼翼地愛護著明德給她編的任何物件。
中秋時節,桂樹開花了。它的花朵是金黃色的,氣味相對其它花朵是比較淡的,但這大桂樹一樹的花朵盛開時,卻是清香飄遠。
云兒有一個舅爺爺是中秋生日的,常在中秋夜大擺宴席。上小學后,云兒就代表媽媽去壽星公家慶賀,那時的云兒快樂得幾乎要飛起來,因為她一整晚都可以在大桂樹下自由地玩耍。
云兒十歲那年的中秋,第二天剛好是周日,明德手中的篾片快用完了,他看天氣晴朗,便帶云兒到村邊的竹林砍竹子。
出現在云兒眼前的是一大片竹林,天上是金黃的太陽,地上全是金黃的竹葉,每一片竹葉都似純金,仿佛葉面的金色被太陽光收了,凝固在竹葉里,竹葉就黃得耀眼了。
陽光下,明德的背影濺起凄慘的白光,堅硬而嶙峋。在他身后不遠處的云兒,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酸楚涌上心頭。
砍好兩根大大的竹子,快七十歲的明德累極了,便側著身子,倚靠在竹干上。頭上銀白的頭發根根扎眼;一張臉就像皺縮的核桃溝壑縱橫;青筋暴突的手就像枯樹枝,上面是道道血口。看著日漸蒼老的外公,云兒真想摸一摸他粗糙的手,撫一撫他的白發,對著他的耳朵說說心里話,可是,他睡得那么沉,那么香,她又怕驚擾了他的清夢。
靜靜睡著的明德,臉上露出淡淡笑意,粲然如盛開的心形竹籃子。他是看到了桃紅李白的絢麗,還是聞到了花生芝麻的濃香?是嘗到了糯米紅米的綿軟,還是摸到了自己編織的漂亮籃子呢?別人不知道,但是云兒知道,外公一定在惦記著他的籮筐箕子,他的手提籃,不然,他的笑里怎么會飄來絲絲的甜呢?
也許是怕打擾了明德,風調皮地小跑來;也許怕驚醒了老人,太陽躲進了云里。在這里,除了老人均勻而舒暢的呼吸在輕輕地流淌,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響。這個世界仿佛成了一種永恒——因為有一朵厚實、熱烈的竹花在云兒的心里霍然盛開。
明德外公睡了一會就醒了,連忙扛起竹子回家。
不一會兒,天空的云層變得更加厚實,接著一陣雨水下來,明德被淋濕了。起初他還想往前沖,可雨水打得他睜不開眼睛,要緊的雨水還夾著雷電,烏天黑地里忽然一個徹亮在狂閃,稍稍四五秒鐘過后,轟隆隆的雷聲就把整個村子都震得地動山搖。嚇得他只好扔下竹子,拿著鐮刀,躲到牛欄邊避起雨來。
雨停了,爺孫倆才回家。走在濕滑的泥路上,云兒看外公和竹子挨得那么近,皮膚挨著皮膚,骨頭連著骨頭,以至在手搬肩扛之間,云兒似乎聽到了骨頭與竹節的竊竊私語聲,但他默不作聲,就是再疼痛,他在一個孩子面前也只會咧嘴一笑。
晚上告別明德,云兒走在星光和燈光掩映的路上,抬頭望著天空,繁星滿天,裝飾著靜謐的夜,忽然發現一顆微小的星星正閃著微弱的亮光,腦海里不禁浮現出了外公認真執著的神情。云兒沉思良久,覺得他就像天空中的那顆最小的星星,雖然小,其實也一樣會發光。
有一天晚上,云兒很好奇地問媽媽盈芝:“為什么外公要自己做飯吃?”
盈芝說:“外公其實是倒插門的女婿,我的親生父親不是他,他是我的繼父。”
盈芝停頓了一下,繼續說:“有一天,雷不停地在天上滾,似乎就滾在屋頂上,還從這家屋頂經過那家屋頂一直從東往西滾了過去。雷聲后來就落在河里,但似乎已不是雷聲了,在河里變成了吼聲,水滿河滿沿岸邊往上漲,河面漂著一層柴草樹枝和白沫。后來就是整棵的樹,稻草垛,也有箱子柜子桌椅板凳簸箕門窗,還有死豬死貓死鳥,我的親生父親在搶險救災中,不幸地失去了生命。面對三個年幼的孩子,弱小的母親難以支撐起一個家。當時身為廣寧人的年輕明德離開家鄉,剛好來到了我們的小縣城打工,經媒人介紹,在我五歲的時候,他就成為了我的父親。我十六歲的時候,母親因為從小身子弱,不能受累。那年頭沒吃沒穿的,為了我們三兄妹有吃的,就自己天天都餓著,沒過多久,便離開了我們。”
盈芝看著云兒靜靜地睜大眼睛聽她講,她索性陷入了沉思,不一會兒,她又接著說:“有一回,一個醉漢嘲笑你外公是上門女婿,你外公氣得跳下床,探出窗,往窗外扔鞋子,罵娘。那人自知理虧,把酒潑地上,灰溜溜走掉。我看你外公氣急敗壞的樣子,看到的是他碎掉的心。他本是悶葫蘆一個,心思重,嘴巴緊,從此后變得更悶,幾乎不跟人言語,只跟貓講話。每次看到他跟貓講話,我心里總是辛酸嘰嘰的,想他是不是心也碎掉了。”
云兒說:“外公會想他的爸爸媽媽吧?”
盈芝說:“應該會吧?只是你外公從來不向我們透露他家的情況。后來,你舅父與我表姐成家后,你舅母不喜歡你外公,你外公只好在自己的房間開始做飯燒菜。剛開始時,過年過節時,你舅母會讓孩子喊你外公一起去吃飯,但他覺得自己一個人習慣了,就沒再與他們一家有過溫馨的家庭生活。”
云兒說:“哦,難怪從我記事起,媽媽就不忍心看外公孤單寂寞,每到節假日,總會派我請外公到家吃飯。”
盈芝說:“是你爸爸不忍心看你外公過得這么苦,所以要你外公常來吃飯。你外公每天只與竹編物為伴,竹編物就是你外公的花朵,就是你外公的攢錢罐。他用自己最虔誠的跪拜來侍弄著竹編物——選竹,砍竹,剖篾片,編模架,編篾片,每一個環節他都一絲不茍,就像照顧著襁褓中的嬰兒。那些年月,你外公一邊教導村民編織,一邊就是用自己堅定的腳步,贏弱的肩膀扛起沉重的大竹,背起一大家豐滿的希望——我們三個孩子的學費、過年的新衣、噴香的豬肉,還有久違的微笑。”
云兒依偎在盈芝的身旁,開心地說:“外公對我這么好,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外公。”
盈芝撫摸著云兒的頭說:“云兒得說到做到喔!”
云兒拍拍胸脯說:“我一定做到!”
一夜寒風,很多樹木的樹葉紛紛落地,只剩下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抖動著,但大桂樹不怕寒冷,葉子還是深綠色的。它筆直挺立在寒風中,不怕風吹雨打,不怕天寒地凍。而村里的大竹子被砍光了,外公不得不到太陽村去砍,而兩村之間是由一條熙熙攘攘的縣道連接起來。
明德的后半生都是在這條馬路上佝僂著前行的。一天天,一年年,他就像一個倔強的牧民保護著自己的羊群趕回羊圈,就像一個固執的漁民守望著自己的魚塘,不眠不休,不離不棄!
上初中后的云兒知道,明德的后半生是凄苦的。雖當上了爺爺外公,但他只感受到外孫對自己的關心;雖同住一個屋檐,但他沒感受過來自兒子一家的真正溫暖;但他也是幸運的,因為他不需要依靠兒女,他只需依靠自己雙手編織的物品拿去市場賣了再換成錢,最后換成生活必需品,就可以獨自生活得很好。
轉瞬間,云兒上高中了,就少了很多時間去看明德,慶幸的是,他的身體還算好。
除夕那天傍晚,云兒又去請明德到家吃飯。經過大桂樹后,就遠遠望見外公正坐在屋檐下編竹籃,她歡快地朝他飛奔而去。
落日的余暉照亮明德的整個面孔,也使他那件兩肘處磨得發亮、下擺脫線的外套微微泛白。在他瘦小的胸部,沿著那一排小紐扣,布滿了油漬和煙草斑點,離領子越遠就越多;領子上搭著脖子皺巴巴的紅皮膚;皮膚上面散布著黃色斑點,直到又粗又硬的灰白胡須,才看不見。
看著一月未見的明德變成了這個樣子,云兒的心里難過極了,就焦急問道:“外公,你哪里不舒服了?”
明德勉強笑了笑,說:“沒有不舒服,我就是有點累。”
云兒搖晃著明德的肩膀說:“外公,你就告訴我吧!”
明德被云兒搖得不耐煩了,就緩緩地說:“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在夢里,我釣到了一條大魚,但大魚拼命地往水下逃竄,我就拼命拽住線不松手。忽然,我猛地一個趔趄,便被那根魚線倒拽進了冰窟里。過了好久,我才從水下掙扎著冒出頭,攀住冰窟邊沿,攀爬,滑落,只是我的四肢開始變得僵直、麻木了。正在我有些絕望的時候,我忽然感覺我的衣袖被什么緊緊地拽住了,抬頭一看,竟是一只老狼狗。那老狼狗一雙昏花模糊的老眼冒出很強的光,低著頭,弓著腰身,撅著屁股,拼命拽拉漸漸下沉的我。”
云兒好奇地問:“那后來怎么樣?”
明德勉強笑著說:“后來我就醒了。這些天,我心里預感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外公,不要想那么多,你看,落日那么美,你的身子又那么強壯,一定可以長壽的。今天是除夕,我要帶你回家吃飯。”云兒邊說邊攙著老人起來。
云兒高二暑假的一天早上,明德又去了太陽村砍竹子。
這幾年明德明顯見老,身體癟下去,背駝下去,臉上手上長滿老年斑,體力雖大不如從前,但仍能將砍好的竹子背回來。
明德有些吃力地拖著那兩根又長又重的竹子搬到了縣道后,直起佝僂的身軀,用一只手握成拳頭用力地捶打著酸痛的腰。過了一會兒,他挺起腰背,背起了那兩根又大又長的竹子要回村。
走著走著,明德突然被一輛車撞翻在地,開車的是郵局的司機,就毫不猶豫地將他送進了縣人民醫院。
晚上,云兒和盈芝見到明德時,見他沒有外傷,心里都很寬慰。但后來幾天,明德直嚷嚷著渾身疼,但那時醫療設備落后,醫生沒有辦法查出病因。有一次,云兒拉著明德說著寬慰的話,他突然冒出一句:“我的夢是不是應驗了?”云兒連忙說:“不會的不會的!”
周日,云兒看明德整日昏睡也不行,等他睡上兩三個時辰,云兒就用手去搖他胳膊,強迫他清醒過來。但有時候,明德雖然睜開了眼左右望了一下,便睡死過去。云兒不知道,明德晚上基本是睡不著的,就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無論眼睛如何努力,看到的卻是無邊的黑暗,只能講自己能聽懂的喃喃低語。
又一天晚上,云兒和盈芝去看望明德。他似乎興致很好,盈芝就與他聊了起來。
“芝兒,你小時可真愛哭。有一次,你哭起來,兩眼發直,全身發抖,披頭散發,哭得喘不過氣來。哭得鼻涕眼淚大把抓,一面哭一面往地下擤鼻涕,擤得滿屋滿地,淚水多得如泉涌。你這樣哭的時候是聽不見任何人說話,不論是好話還是壞話。把我看傻了,也把我怔愣住了。我至今都不知道當時你為什么這樣哭呀?”
“爸,我是你最寵愛的女兒,但那天你把好看的小人書全給了我哥,雖然我那時不識字,但就想擁有一切。”
“芝兒,你是女孩子,不需要讀那么多,所以我把書就全給了你哥。你哥讀書,有時是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他看,他讀出聲來,他搖頭擺尾,他拉長聲音,拿腔拿調地低聲吟誦,他的臉上出現各種喜怒哀樂的表情,在這個時候你若與他說話,他充耳不聞。”
“爸,你怎么記得這么清楚呀?”
“年紀大了,就記得以前的事了。”
“爸,你不恨我哥嗎?他結婚后一直對你不冷不熱的?”
“你哥也難啊,你想想看,你嫂子是你母親的親侄女,我能對她橫眉冷對嗎?更何況,過日子是夫妻倆的事,我能瞎摻和嗎?你們都不是我親生的,有很多事情,我沒理由說三道四。你這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一聲不吭,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著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只能忍耐著,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我也有我的法子。這一天天已大亮,我起床后就坐在床沿,無聲的眼淚直往下流。我不罵一個人,我只哭你的母親,哭我自己苦命,留不住你母親來照管你們。”
“現在你住院了,我哥才屁顛屁顛地來照顧你,我真看不過眼。”
“我住院了,費用都是郵局出錢,你哥自然認為是碰上了好事了,你說他能不來獻殷勤嗎?”
“哦,原來是這樣。”
“爸,我有一個疑問,當年你為什么要我嫁給謀方?”
“真是個傻女兒!當年這么多上門提親的人,都比謀方家富,可那些人都是好吃懶做的居多。謀方家雖窮,但他有知識有文化,我相信只要你嫁給他一定不會受窮受累。我一看就相中了他,因為他就是我年輕時的翻板。”
“托爸的福,我真的一生都沒怎么受窮受累。他燒窯,他承包魚塘,他承包果園,所有的重活累活,都是他一個人干完的。我在家干家務活,負責給自留地的菜澆澆水,最多也就是去割一下魚草。”
“芝兒,謀方真的是一個好人,瞧他這樣對我,我已心滿意足。”
“爸,我還有一個疑問,你為什么那么寵愛云兒?”
“云兒像小時候的你啊!你那時可真是漂亮啊,兩條麻花辮又粗又長,劉海彎彎曲曲,你是自來卷!一雙大眼睛水汪汪,嘴唇紅得像點了胭脂。關鍵是,你的皮膚青白青白的,真的就像雞蛋清一樣。”
“我小時候長得漂亮,都是您的寵愛,把好吃好喝的全給了我。”
一周后,明德帶著渾身疼痛走了。傷心的盈芝俯下身呼喚他,也得不到一點回應。他的眼簾垂下來,安詳地合著;一點兒也不像病了,不過是安歇了,仿佛他已經做完了該做的事情,可以安心地歇下來,在藍色的夜里滿意地睡過去。頭頂上電燈的光亮飄忽著,在他的臉上變幻著光彩和暗影,像一個安詳而親切的睡夢,使他臉上的笑意更恬靜、生動。
云兒很傷心,眼珠轉動著,似乎是要哭,然而她并沒有眼淚,她只有把眼皮垂了下來,她望著胸前,兩手盤弄著胸前一塊手絹。
后來,云兒總趴在窗戶上,仰望著夜空,天是模糊的,但仿佛有光。她的身子在黑暗里發白。星星出來了,天空浩淼如海。云兒突然覺得明德就是一只沒有鱗甲的魚,魚在拉著一輛車,車上坐著誰呢,她又不知道,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凌波疾游,不但游過了東海和西海,還去了北海和南海。
現在的云兒總想,明德的一生都喜歡在竹林里鉆,喜歡鉆累了就在竹根下睡覺。他一定夢見過故鄉的蘆葦在風里滿天飛絮,他也一定夢見過無數的小路在牽著群巒,亂云隨著落日把故鄉的竹林映照得一片通紅。
同時,云兒也感慨萬分,明德的一生是從一根根竹子開始與編織物耳鬢絲磨的,磨得發亮的鐮刀,與他時常糾纏在一起,使得他瞬間有了擔山填海的力量,一種承擔著蒼茫大地的力量,年輕時養活了一家人的生活,年老時養活了自己。只是大山禁錮他的人,也禁錮他的心,這大概也是他一直寡言少語的緣故吧?
三十多年過去了,那個坐在落日余暉中專心編織的老人,那個在風雨中堅強的身影,那個疼愛她的老人,卻印在云兒的腦海里,永遠不會抹去。明德外公的樣子時常浮現在云兒眼前,那瘦小的身板,面短鼻直,額頭很高,眉毛細而微彎,長長的眼狹,每次傾聽她說話時,眼角常若含笑。云兒相信,善良勤勞的老人連同飄香的桂花將美美地印刻在她的記憶深處。同時,她會把老人的善良勤勞傳承給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