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極度貧乏的時代,是當今社會成長起來的年輕人無法想象的貧瘠。在那個時代,有人需要出門,就必須有人是光溜溜的留在炕頭。一天的時間里,除了抬頭仰望,看看破損的窗戶紙透進來的幾縷光線從有到無,幾乎沒有多余的事情可以拿來消耗。因為多消耗一點就意味著,多一分鐘挨餓。不是人們不去努力干活,勤勞致富,而是那個時代的貧窮就是一個無底的洞,是要用上好幾年的光景,可能才能緩過神來的艱難。
她就從那個年代成長。五六歲正是鬧騰的時光,同村的小伙伴都可以成群結隊的玩耍的時候,她只能透過幾聲不大不小的歡笑聲,自己在屋里笑笑。她也想只穿個褲頭就跑出去撒野,可是畢竟是個女孩子,那個時候的羞恥心也已經開始萌生。她貼著墻角坐在更靠里的地方,也許她們會以為她不在家,也許墻角能聽到的世界更多。
沒有人不知道她的情況,那是最糟糕的情況。可以說是誰都比她家強的光景,她沒有什么伙伴,一周只去一到兩次的課堂,要不是堅持,恐怕很少有人記得住她的存在。好在先生那時仁慈,只當她是個臨時旁聽,來也就來了。只是她能來的時候,通常也都上不完整一天的課,不是中午才來,就是中午剛走。那么貧窮的家里,似乎有著比富人還要多的活,讓人忙不過來。
她最開心的事就是往返家和學校兩點的路上,那一段路要是能在長一點多好,尤其是她可以正常放學的時候。那么美好的歡笑似乎是對她苦難最好的獎勵。短暫的開心就已經足夠支撐她好一段日子的歡樂。
那個時代,人總是很容易被滿足。
漸漸地長大,同村的孩子都已經開始被安排親事了,只有她家是安靜的沒有動靜。沒有人吆喝著來提親,因為誰也不想在為自己增添一份負擔。就連可能比她家能多出一份糧的人也還是瞧不上她。
她相貌并不差,是個本分的好姑娘,或是自卑或是矜持讓她有著話特別少的安靜性子。她曾想過,這輩子要不然就這樣吧,只是那樣一個年代,這個想法要是被說出來,還不得被打斷腿。她雖然不說,可是也不再抱有極大的幻想。家里人沒有忘記這件事,畢竟嫁出去,不管嫁給誰都對她,對這個家來說未必是一件壞事。
突然一天傍晚,看著過云雨就要壓過來了,家里來了登門的人。天被烏云壓得喘不過氣來,屋里比平時顯得更黑了,只聽這人一進門,便拉起她母親到門前,就著這還未全黑的亮,帶著笑臉的嘀咕著。母親先是愁容,之后漸漸地有了笑聲。話攏共也沒說了十分鐘,那人便匆匆的走了。母親走到她身邊:“是件好事,我給你應下來了。”
“哦”
這一刻她好像并沒有想象的那么悲傷,她也答應的連自己都驚訝。好像一切都是冥冥注定的,有什么力量牽著她應了下來。母女倆也沒在多說什么。夜黑的徹底了,只見烏云也都散了,雨也沒落下來。
直到出嫁前她都沒想過對方會是一個怎么樣的人,長多高,什么模樣。她也說不上來這是一種肯定還是絕望。不過心情還是愉悅的有些飄飄了。她只知道他家成分不好,地主出身。但是養活她這么一個人是沒有什么問題的,這就足夠了。
雖然都沒什么錢,但是他還是象征性的帶了兩份聘禮來。一對銀耳環,和一塊帶著碎花的紅布。紅布的大小,也將將只夠扯一件上衣出來。她接過來耳環,把紅布退給他,“這布還能換嗎?”這是她第一次開口對他,也是第一次帶有爭取的意思的問話。
“這是頭前剛扯的布,是新布,這布不好買,退回去怕是。。。”
“我沒別的意思,這布太鮮亮了,做成衣服成天穿著引著人們說我呢,要是能行換個常布就行。”
“結婚好歹得有點好彩頭。”他有些不舍,卻又有些認同的低頭看著布料。
她到手快,上去沿著布邊就扯了一條下來,“你看,這夠不夠”說著就拿起這條扎到了頭發上。
他樂呵呵的笑起來,只留了一句“好看”就把布疊起來走了。隔天帶著一件白色的襯衣就來了。
“你可別拒絕,我估摸著你的尺寸做的,這可沒辦法退了。”他樂呵呵的看著她,“我聽說人家西方人都穿白色的長裙子,咱沒錢,我沒有大陣仗給你,可是能給你的我都帶來了。”
“我穿”她紅著臉收下了這件她人生中第一件嶄新的衣服。
婚禮那天,平常的和串門一樣。兩個人互拜了父母,認了親戚,就算禮成圓滿了。完后日子的過好過壞似乎對于一個家庭是一種解脫。對于這個村莊來說,不過是又多了一對貧苦的人兒。兩個人在他不大的家還是騰出了一間屋子給他倆,日子也算是過起來了。
有一天他興沖沖的跑回家,拿著一張單子給她看,她雖沒讀多少書,但是字還是夠應付了。結結巴巴的讀完了紙上的內容,“你去吧,我支持你”
“這是給你的。”
“給我的?”她一臉驚訝,腦子翁的一下。
那是一張衛校的招生書,早年間他讀過書,結婚后一直在學校里幫忙,今天去鎮里開會,領到這個通知書,他第一時間就報了名,帶了資料回來了。
“我能行嗎?”“你想吃白面饅頭不?”
“想”
“想要住自己的房子不?”
“想”
“相信我不?”
“恩”
“還有啥不放心的?”
“啥時候開始?”
兩個人咯咯的笑開了,白天他去教書,她下地干活。晚上了,他一個字一個字的教她認更多的字,還時不時給她講講他見過的醫院的樣子。
一個月后,衛校開始上課了,他全力支持她去上課。從村里到鎮里再到鄉里,已經足夠遙遠的距離,她舍不得。她開始鬧,打退堂鼓。他不怪她,也不講道理,只是看著她發泄完心里那口氣,收拾好行李。
她一走,家里的埋怨聲也讓他心煩,他索性去了學校住。她在學校的時候,他都忍住了沒有去看她,這是一個夠狠的男人,是因為他知道,去多了,會讓她撐不下來。他什么也沒解釋,以一家之主的姿態書信來往著。
三個月很快,一轉眼,她就進了醫院學習。他也沒閑著,三個月里他努力的提出申請,朝著她的方向靠攏,因為身份的問題,一切都進展的不順利。三個月的時間對她的改變也已經足夠大。回村看著一個個大肚子的同齡人,她也想做母親,可是她更明白自己當下的任務。
她去了婦產科做護士,每一天看著小生命順利到來,她都十分滿足。忙忙碌碌,日子堅持的也算順利。知道一年后,他終于放棄了申請,離開了村子,搬來和她一起,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房子。鄉里的機會遠比他想象的要多,她對他的放棄也沒有質疑,她相信他,完全的信任。
他很快的找到了工作,也是靠筆桿子努力,去報社做了一名助理。起初的工作就是跑腿,可是能有些養家的飯錢就已經知足。幾年的教書讓他也沒有丟掉基本功,幾次上頭下發的稿件任務都是他幫忙修改整理的,漸漸地也開始不用風吹日曬,有了一張辦公桌,做起了校正稿件的工作。她也在醫院慢慢的進步著。
日子轉眼就過去三十年了。三十年的文火熬煮的老湯是最有味道的了。如今她已經是一名主任,他已經是有名望的先生。日子還在繼續的過著。柴米油鹽換了一波又一波,可瓶瓶罐罐還是依舊一點都沒變。
家伙事還是老的好,那些見證了他們來路的器皿,承載著的已經不只是物品,而是生活,是歷史。
這么多年過去了,愛情從來不曾喧嘩過他們的耳朵,但是如今看著夕陽里牽手散步的他們的身影,你會悄悄告訴自己,這就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