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天地間被黑暗充斥。白天的喧囂歸于沉寂，路燈散發出昏黃的光，倔強地抵抗著黑暗的侵襲，讓這個沒有一點聲息的夜還保有一些生氣。

荷月翻了個身，雙手抱頭，全身蜷縮，象一只縮在殼里的蝸牛。她的呼吸輕緩，是沉睡時的模樣，只是稍顯粗重，仔細辨別，能夠找到刻意控制節奏的痕跡。

幾分鐘后，荷月手腳用力而緩緩地伸展開，象是要使勁推開什么重物的樣子。倏忽收回雙手，她驀地睜開眼睛，重重地出了口氣，環顧四周。昏黃的路燈從落地窗漏進一層淡淡的黃紗，房間被渲染成霧樣朦朧。一陣風吹動窗簾，攪動了紗霧，整個房間一下子變得飄搖迷幻起來。

荷月看著這迷幻的世界，心，在這一刻也變得迷幻起來，飄飄蕩蕩地沿著成排的路燈伸延向遠方……

一

“聽說剛子高中三年暗戀的是你啵?”

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荷月扭頭疑惑地看向旁邊的男人。卻沒想到聽到的是這句似問似肯定又似感嘆的話，她愕然地看著這個男人……

微張的嘴和瞬間睜大的眼睛，透出震驚的神色。荷月呆立而僵硬的樣子，就象被一道晴天霹靂嚇傻了。她怎么也沒想到，會有“高中、三年、暗戀”這幾個字眼出現，而且是從眼前的這個男人口里對她吐出！……

高中、三年、暗戀，這幾個字眼，就象一道鋒銳的閃電，瞬間把二十多年的世塵面紗撕開，露出那似乎還生鮮無比的過去……

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原本模糊的臉漸漸變得清晰。荷月的眼睛開始泛出酸楚而痛苦的神色，縷縷有些委屈的憂傷也彌漫了出來……

原來你知道高中三年我暗戀你啊?那我那些傻傻的小心思落在你眼里算什么？……既然當初你無動于衷，就只有我癡癡的傻戀，現在你又何必挑開這層原本神秘的面紗?難道，就因為“剛子高中三年暗戀的是你”?

是了，自從高中同學聚會前夕，曝出班里讀書最歷害的剛子高中三年暗戀荷月的消息，群里的氣氛就變得躁動起來。圍繞著誰喜歡誰這個話題，眾男生一片狼嚎，相繼曝出隱秘來，惹得群里眼球掉了一地。在群里，你一次次地追問別的女生是不是剛子暗戀的對象，探究之心磅礴。你是不敢相信，你并不在意的那個對你一往情深的女生，也有人一往情深地戀著嗎？你這么急忙忙的尋找答案，是害怕那個原本屬于你的專注目光，可能轉移到了別人的身上?即便你從不在乎我的深情，可是如果失去，你也會有失落的痛苦是嗎？

剛子的暗戀，成了推動一切的暗流，在私下里策劃出一個個聚會行動方案。晚宴過后，眾人趕往歌廳，繼續回溫高中情誼。沉寂了一晚上的剛子，在眾人的期待下借酒壯膽，一次次試圖靠近荷月，訴說思念之苦。正在等電梯的眾人，都被情緒激動的剛子熱情地表白著，鋪墊就要完成，眼看就要表白到荷月身上，眾人屏息，等待好戲上場……

“荷月！”一聲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男人強作靜定緊盯著荷月的眼：“聽說剛子高中三年暗戀的是你啵?”

一片默然，伴著八卦的激動得發亮的眼，剛子也沉寂了！

荷月愣愣的看著這個發聲的同學，一言不語。電梯來了，眾人相繼走進電梯。荷月轉回頭，拉過神思還恍惚的剛子，向電梯走去。一只手落到荷月肩上，攬著她一起走向電梯：一個無聲的凝眸，道盡了三年暗戀的酸澀，也流露了無力的渴求；他明白了，有些東西，擁有了就永遠不會失去，譬如，情竇初開的情誼，和美好的記憶。他，心痛了……

二

被拉回到高中癡戀情緒的荷月，面對剛子的親近與示好顯得漫不經心，心思總是有意無意地系在那個到處活躍的男人身上。她不得不承認，在視線相對的那一刻，她，心動了！一雙緊張在乎的眼，一個想熱烈擁抱她的胸懷，不正是她情懷初放時最渴望的嗎？現在，這個她高中三年心心念念的男人，正向她釋放他的熱情與在意，盡管遲來了二十多年，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內心雀躍，眼睛閃閃發亮透著歡喜，只想偎依在他身旁，哪怕一句話都不說……

正在卡座上與一同專業的同學交流業務上的見解，男人在她身邊擠了下來，手臂支撐到她腿上，越過她與隔壁的同學打招呼。看著整個人橫傾在她面前的男人，感覺著他輕輕地觸壓在大腿上的手臂，再看看她與另一位同學之間寬寬的距離，本能的想向同學那邊為他挪一個合適的位置。然而，她沒有動，怕這正常的移動，會向男人傳遞出拒絕的信息，讓他好不容易的親近，回到那永不可及的過去。任由男人象孩子一樣毫無間隙地賴在她腿上，她靜靜地刷著手機，卻一個畫面都看不進眼里。如果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會靠他身上……荷月這樣想。

他橫傾在她面前的姿勢實在太曖昧，旁邊的同學移向另一邊，為他騰出一個位置，他終是結束了這個無比親近的樣子，走到另一邊坐在她身旁。荷月暗舒了口氣，覺得就這樣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就好。他前傾著身子，一邊和旁邊的同學聊天，一邊吃著茶幾上的花生，背對著荷月。聊著吃著，他右手拿著一顆花生橫搭在自己腿上，手自然地到了荷月身前。荷月感覺到他的動作，自然而然的就伸手從他手里取過花生……

他僵了一下，隱約一個向后探究的回頭，似乎吃驚于手中一空！回頭瞬間，又因想起身后的荷月，重回歸正常。

荷月的臉“騰”地紅了！整個人都愕然變僵——自來熟！

事情已發生，任何解釋都是多余的！何況，荷月給不出任何解釋，她只是很自然地從眼前的男人手里接過花生——如從身邊的家人手中接過吃食。

三

只是，這個男人并不是她的家人！

可是，這個男人是她心里親近的人。

一個字看得久了，就算不知道它的含義，它的一筆一畫都會如刻在腦子里一樣清晰；一個景看得久了，就算不留意它的樣子，它的一點一滴變化都會呈現心里；一個人，被眼睛關注了多年，又在心里念念不已，就算從沒交往過，這個人也成了心里最熟悉的人。

默然中，一種不合乎常情的關系，出現在正常的現實里，讓人驚詫不已！荷月順應本能自然無比地接過男人手里的花生，驚了男人，嚇了自己：哪來的理所應當?

當真是羞愧不已！

荷月沒法解釋，也無法否認已做下的事。因為害怕被人嘲笑，因為要維護那點可憐的自尊，即便眼里心里全是這個男人，她仍然裝出毫不在意我行我素的樣子。可是，這順手接物的動作，已泄露了無盡的思念。正是無盡的思念，成就了自然的熟悉。

每個正常的人都會有七情六欲，情之所至，欲之所往，會帶動人做出相應的行為來。但如果因為某種原因，把自然生發的情感和欲望壓抑下來，而不是順其自然的疏導出去，這些壓抑下來的情感欲望就會積蓄在心底，成為潛意識的渴望。潛意識最終成為一個人的本能，在外界因素刺激到這些潛意識的時候，這些壓抑下來的情感和欲望，會象被引發的地雷一樣爆炸開，也會象潛藏的病毒遇到合適的環境迅猛發展起來！

愛戀是一種極其熾烈的情感，可以燃燒一個人。閃亮的雙眼，敏銳的感知，都圍繞一個人展開熱烈的捕捉，捕捉這個人的一切，然后，裝飾自己的內心。這個愛戀對象的一切，都象煙花一樣，在心底璀璨的綻放，絢爛了年輕的心。這樣熾熱的心，這樣歡快的情緒，讓人只想大聲的喊：我喜歡你！我好開心！我——愛——你——！

是的，喜歡到了極致，就成了愛。

暗戀是壓抑到極致的喜歡。

極致的愛戀長期壓抑著，積蓄在心底，成為潛意識的存在，成為了一種本能。哪怕相隔二十多年，彼此從不聯絡，曾經熟悉無比的面容也變得模糊陌生，然而再相見，荷月只是看了這男人一眼，便心生歡喜，親近與愛戀頓時主宰了感覺。

男人顯然明了了荷月的親近與依戀，而這也正是他要求證和渴望的。他安心了，愉快地與各位久違的同學敘說情誼——如同高中三年，活躍在荷月愛戀的關注里……

荷月縱容著男人，任他的身影在眼簾中穿梭，任他的笑語在耳邊回響，任他自由的行走在心間，任他不遠不近地立于身旁……荷月與身邊的同學聊著天，刷著手機，象一個淡定的主婦，任由丈夫與孩子在屋子里折騰他們自己……

三

酒后初醒，總要努力回想一下，最終搖搖頭，認真地面對當下。那些既清晰又模糊的場景、既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還有那既親近又遙遠的感覺，似真實存在又似出于幻覺。因為無法確定，只好將信將疑，當那春夢一場，醒來后沒了痕跡，仍舊老老實實的過眼前平淡的日子。

同學聚會之后，回歸原來的地方，做原來日日做的事，與原來熟悉的人相處，操心著原來憂心的事，享受著原來的平淡與幸福，荷月與之前多年一樣，過回平凡的小日子……聚會中那激蕩的情緒迷蒙的念想，仿佛一陣風，吹動了樹葉，撼動了她的心；聚會結束后，猶如風過去，樹又重歸靜止，荷月的心又平靜了下來。

春夢了無痕！

可是，真的無痕嗎？

荷月又一次在深夜里睜開雙眼，路燈漏進房里的光線在風中飄忽不定，荷月的心，也在這深夜的風里，飄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