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拿起剪刀的理發師問我：老師，今天公布成績嗎？
那個很久不見的孩子站在我面前，一臉惶惑：老師，今天好緊張，要揭曉啦。
一個少年給我發帖：老師，今天高考成績出爐。
……
好像我必須說幾句。那就說說。
今天一個謎語要揭曉，你是那謎面的一部分。
所有的謎語都令人緊張。所有的答案從空中滾落，都像隕石，令人興奮又令人害怕。
你在憔悴。
你在眺望天涯芳草，傾聽也許根本不存在的馬蹄得得。
這就對了。這才是謎語。
這才有迷惑后的明朗，尋覓后的獲得，擔驚受怕以后的坦然，塵埃落定以后的安詳。
曲徑通幽。這個幽僻的地方令人著迷。這種迷人的風光半遮半掩。這種距離和等待讓我們焦慮，讓我們緊張，也讓我們充滿活力。生活的死滅狀態是疲懶散漫，無所期待。你還有緊張的等待，你還有一個答案躲在墻角給你一次驚嚇，你還有一個未曾謀面的朋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給你一個擁抱。
你因此擁有一個充滿張力的今天。你因此生機勃勃。
多少人在太陽出來以前已經知道自己的時光會重復。他們不得不套上陳舊的枷鎖去奔波，去忍受一種慣性，去承擔一個并無價值輕飄飄的日子。
而你在等待，像一支箭搭在繃得錚錚響的弦上，準備迎接一次風馳電掣的飛翔。
你的心在快速跳動。壯士的鼓槌擊打著你的神經鼓面，咚咚咚，還有這么響亮的清晨歌唱嗎？
你的血脈如汩汩山溪，蹦跳在深谷里的潔凈卵石上。
或許你的血液更加奔放，如七月山洪后的北大河，如戈壁長風在飛馳的列車頂上呼呼呼。
你茫然而不甘。
你不相信壞運氣。你預感著厄運。你沮喪。你忽然毫無自信。你感到自己輕飄飄。
昨夜夢到巨大的驚喜雙手遞給你一份厚禮。可是你沒有接住，跌到地上的是粉碎的花瓶。
你知道一切已經結束。可是謎底還藏在紗帳后面，那么使人著迷。
這就對了——你在熱烈地活著。
你前所未有地沒有了瞌睡，生機勃勃。
你在為真實的自己擔驚受怕。
你摸得見自己的脈搏。
你充滿張力。這才是最好的答案和謎底。
我不是上帝。我不負責你的好運。我對一個壞結果無能為力。我一肚子的安慰不是香噴哦噴的饅頭，不能幫助饑腸轆轆的餓漢。
我的勸勉是幻影。放映結束的時候你還是那個懷抱冰冷的失意之人。
你一定希望聽到我的祝福。
我在祈禱。我在祝愿。我在雙手合十為你們所有人。我有名言佳句準備好了滔滔不絕的演說。
我會說陰雨和彩虹的故事。我會說跌倒和繼續前行的傳奇。我會說一株松有它的挺拔，一莖草有它的張望。我會說彎曲才是道路的起源，顛簸本為山泉的宿命。我會說你遇見的晴天比霧霾更多，冬天再長也只有三個月。我會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最終好運必將垂愛滿身的傷疤。我會說一部二十四史給你聽里邊挑揀出來的好段子，而有意忽略那些少兒不宜。我會舌燦蓮花天花亂墜告訴你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會讓你感到修辭原來也是一種力量，可以讓人暫時擺脫焦慮和失意。我會說錯誤也可以美麗，一個跌落的地方也可以看見前所未有的風景。
我會說。我說的沒有錯。我說的會很棒，富有啟示意義。
我說來說去，圍著你的心打轉轉，連你自己都已經覺察——有一座城堡不是別人能夠攻克的。沒有人能夠代替你占領你自己。沒有任何一面鮮艷的旗幟可以替你招展自己的彩色。沒有話語可以替代的事實。你的分量來自你的真實處境。
你要自己來猜這個謎語。
請你自己翻開謎面。
你在為自己揭曉。
你把自己嫁給了真實的世界，艱難的世界，美好的世界，值得一游的世界。
那么好，你要有勇氣讓這個世界掀開你的蓋頭，一睹你的容貌。
不必擔心得不到愛情，如果你真心實意獻出了你自己。
把你抬來的是你自己的花轎。
那個謎底原來就是你寫出來的。請接收自己的字跡。
這個世界上，你是自己的故鄉。最后一個收留你流浪的地方是你的心。
但我要歡呼的只是你今天的遭遇——如此活躍，如此緊張，如此富有挑戰性，如此令人真切地感受到必須站在前臺的體驗。
你前所未有地為自己擔心。這才是值得慶賀的事情。曾經的事情那么多，你可能都愿意當一個觀眾。觀眾很容易變成熱鬧的看客，脖子伸長，腳尖踮起，像是被別人捏住了脖子的鴨子。
可今天，你親自在場。
我懸著過來人的心向你證明，很多人，很多時候的我這個人，根本不在場，根本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根本不為自己擔心。
獲得自己比獲得一個好的謎底難一萬倍。
任何一個謎底都是游戲。只有自己的真實存在繞不過去。
我期待還像你一樣心跳如鼓，可我已經失掉了機會。
你正在幸運中。請珍愛這一天的惶恐。
你也許并無萬夫不當的武藝，但你挺著自己的長槍來到了陣前，像堂吉訶德面對讓他血脈賁張的風車。
哪怕騎一匹瘦馬，哪怕騎士的時代已經過去，這個騎士還是騎士。
自己是沖向屬于自己的唯一答案的那個騎士。
你一定會讀完這本好書，塞萬提斯著，楊絳先生翻譯的本子：哪怕被風車挑落馬下，堂吉訶德還是寫出了自己的傳奇。
很多年過去，謎面隨風飄逝，傳奇一直在延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