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道而歸

三十年前,一個身著黑色長風衣的英國男人撐著傘走在紐約的第五大道,唱著“我不喝咖啡只喝茶,我的吐司只烤一面;我是一個合法的外星人”。歌詞詼諧又不乏自矜,多的是英國人在美國的格格不入,卻并非在唱他自己。恰恰相反,他在美國成名,在美國迎來了事業(yè)的輝煌,他的孩子也都移居到了美國。對紐約,他懷著的是“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般的歸屬感。不過這首非自傳性的歌曲早已成了他的演唱會保留曲目,乃至初到陌生環(huán)境產生鄉(xiāng)愁和不適感的大眾文化慰藉。在這首歌的YouTube評論區(qū),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無數(shù)留言:I am a xxx(國籍)in xxx(地名)。

所以,當?shù)弥猄ting暗籌已久的第12張個人專輯是以紐約的某個十字路口命名時,我竟然覺得有點滑稽。畢竟紐約沒有艾比路,他如此簡單粗暴地行使命名權也不是頭一回了:前兩年約上曼哈頓的鄰居Paul Simon一道巡演,行前他有些揶揄地說,咱倆的組合不如就叫“Simon & Stingfunkel”?Paul Simon顧念老友舊日情誼,一口否決;今年的同行者則換成Peter Gabriel,兩人猜拳決定曲目,巡演遂被冠以“Rock, Paper & Scissors”之名。好在看似信手拈來的背后是嚴肅的大型樂隊編制。和Paul Simon的巡演我有幸去過一場,記憶長河里深遠流過的經(jīng)典歌曲被全新的樂隊賦予了全新的靈感和生機,胸腔在容納萬人的體育館里與之吶喊共鳴。和Peter Gabriel的演出我在YouTube看了錄像,舞美一改往日的樸素,編曲也較原曲改動幅度更大,更為艱澀和實驗一些。

Sting不變的是他一直在改變。這話有點拗口,但的確,我很難說清他究竟是怎樣的。Broken Music巡演期間,他將樂隊成員精簡到四人,兩把吉他,鼓加貝斯,幾乎是最接近The Police的樂手配置了。隨后他沒有順勢用這套備受好評的陣容出一張搖滾專輯,卻出人意料地拿起了御用吉他手Dominic Miller贈予的生日禮物——一把弧形魯特琴,拜了波斯尼亞的琴師潛心學習。此舉絕非跟搖滾分道揚鑣,卻自此與之保持著舊情人似的若即若離,這一折騰便是十年。接下來無論是The Police的重組,或是上溯中古的圣誕頌歌,還是舊瓶新酒的交響樂,他都歸結為某種對創(chuàng)作瓶頸的逃避。直到三年前,自傳性的音樂劇The Last Ship終于令人眼前一亮,但紐卡斯爾的船飄洋過海,終究還是在百老匯擱淺了。他索性蓄起大胡子親自上陣演出。雖未能扭轉票房頹勢,不過他自己似乎心滿意足:“能演這么久已經(jīng)很好了,以后英國也要演。這幾年,我度過了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時光。”

我是不信什么創(chuàng)作瓶頸的,寧肯相信他的另一套說辭:玩那些深奧的東西,是在不斷突破自己和震驚世人。三年前在The Last Ship的評論里,我曾說過喜歡的是他搖滾的姿態(tài)。搖滾是他最擅長的撈錢方式,也是我最熟悉的他的樣子。幾次現(xiàn)場觀看他演出的體驗足以令我抱有信心,他只要還在唱,出張搖滾專輯絕非難事,唯獨取決于這件事在他那張精確的時間表里,位于哪個位置。 大約去年下半年,聽說他又開始寫歌了。眼前攤開如雪的白紙,背景是大片蒼茫的雪原,靈感深藏雪被之下暗流之中。很少有作家能夠拒絕懷舊的誘惑,如同前幾年If On A Winter’s Night…的熟悉場景回溯,只是地點由北英格蘭切換到了大洋彼岸的住所。紐約的冬夜,寒風吹徹,年逾六旬的他把自己關在露臺上,苦行般地尋找靈感。于他而言,相對好寫的是曲,因為他清楚,就算將自己現(xiàn)成舊作的riff稍作修改,歌迷照樣會買賬——事實上他還真的這樣做了。而遣詞造句的功夫則依賴于稍縱即逝的神秘主義,比如多年來他一直堅稱Shape of My Heart的歌詞是在自家花園的石頭下找到的。和Every Breath You Take一樣,I Can’t Stop Thinking About You也很容易被不求甚解的聽眾誤會成情歌。

很顯然,這是典型的Sting式雙關,57th & 9th也是一張典型的Sting式專輯:充滿懷舊的情緒、詩人的隱喻、求而不得的愛情、朝圣者式的抒情冥想以及對氣候變化、難民危機、恐怖主義這些時髦的全球性議題的思考——盡管他一向以天真而激進的政治姿態(tài)著稱。和所謂的瓶頸期不同,這張專輯是他較為安逸的內心和動蕩的世界之間的某種奇異勾聯(lián)。他每天步行去錄音室,在57大道和第9大道交界的十字路口稍作停留;然后和老友們或新樂隊頭腦風暴式地交流靈感,錄歌一氣呵成。錄音名單上,我欣喜地看到Broken Music時期大放異彩的樂手Lyle Workman和Josh Freese的名字,十年的時光仿佛未曾流逝。專輯早期的推廣節(jié)目里,Dominic Miller的長子、參與過Back To Bass巡演的Rufus Miller亦立于Sting身旁,他留著重金屬樂手式的長發(fā),全無當年的青澀。

可是聽50,000的時候,我第一次在Sting的歌里聽見鏡中衰鬢已先斑的凄惶了。后來在一次采訪中聽他低聲說道:“這首歌為Lemmy Kilmister、David Bowie、Prince而寫,還有Alan Rickman,他走之前幾周我們還在紐約共進晚餐。他的妻子后來說,那些日子他每晚都和朋友們以這種方式告別。新年的時候聽說他住進了臨終關懷醫(yī)院,我打電話給他,他說自己只是在做透析,別無大恙。兩周后他就走了。” 化用麥克阿瑟的名言自然是全曲點睛之筆,而如是于流行文化就地取材,在57th & 9th里俯拾皆是:麥卡勒斯《心是孤獨的獵手》、Mark Knopfler在Shangri-La里提到過的連接英國南北的大北路、Petrol Head中的公路意象令它幾乎可以用作Sting早年和The Who合作的Quatrophenia的插曲、One Fine Day里某些荒誕的句子甚至令我聯(lián)想到Pink Floyd的飛豬。

追尋這一主題在57th & 9th當中扮演的是引線的角色。從這點來說,Sting和搖滾之間的深刻關聯(lián)未曾斷裂。他在專輯里探討了追尋的多種形式和可能性,從個人層面上的I Can't Stop Thinking About You對靈感的追尋和捕捉,Down Down Down和Pretty Young Soldier對愛情的追尋和錯位,到群體層面上的Heading South On The Great North Road對前程的追尋和渴望,再到某些民族乃至全人類層面上的Inshallah對和平的追尋和希冀,One Fine Day對環(huán)保的追尋和理想化,連帶著他一貫秉有的詩人的漂泊之心、至死方休的不竭動力,一切的一切交織成一張滿載豐盈生命力的網(wǎng),于這些都能管窺到他是如何在對音樂的深遠追尋之路上將創(chuàng)作逐步升華至一種永不停息的理念之中。

57th & 9th結束于安靜的The Empty Chair,卻是整張專輯第一首公開的曲目。Sting為紀錄片《吉姆》(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26679119/) 創(chuàng)作了這首歌,在年初的圣丹斯電影節(jié)上彈唱過。視頻我很早就看過,卻沒有足夠的耐心聽完這首極緩極靜甚至可以稱之為沉悶的歌,更談不上關心歌詞和創(chuàng)作背景。很久之后方才了解,吉姆即美國攝影記者James Foley,2014年被ISIS殺害的血腥場面是他留給世人的最后影像。他出生在伊利諾伊州,是四個弟妹的兄長,在西北大學新聞系讀過書,熱愛教育事業(yè),最后以自由記者的身份到達敘利亞。對于一個血肉豐滿且極具人格魅力的人而言,他的生命不該只有終結時的一瞬。James Foley的一位兒時伙伴取得了他生前的一些影像資料,在其親朋的支持下,完成了這部紀錄片。

Sting去年第一次看到這部影片后感念頗深而為之譜寫主題曲。影片結尾,James Foley生命中的影像一幀幀閃過,伴著他臨死之前請求即將獲釋的獄友背誦下來的家書,那是極度絕望中依然葆有的樂觀與堅強、極致孤獨中難以止歇的思念與渴望。致親友的告別辭過后,響起的是Sting的歌聲。他的聲音冰冷。餐桌邊的那把空椅子屬于一位重要的家庭成員,然而屬于他的椅子將永遠空下去。淚水和悲憫共生,悼念和安慰并存,激昂過后以挽歌作結,這是我無比熟悉的Sting啊,他演唱會最常用的最終安可便是紀念在尼加拉瓜遇難的工程師Ben Linder的Fragile。我還記得生命中有過的幾個夜晚,在偌大的體育場或者古羅馬圓形露天劇場看他演出的尾聲,場內光影悠悠地旋轉,他放下貝斯拿起原音吉他唱著生命如雨珠般脆弱。僅僅是妄自揣測,或許以后的最終安可他可以考慮彈唱The Empty Chair吧。

斷斷續(xù)續(xù)聽57th & 9th的兩個月以來,我常常在想,也許他的制作人并不完美,也許他的觀念過分精英主義,也許他對搖滾的定義亦有局限,但總之,無論如何,那個John Dowland式的游吟歌者曾遍歷世界,嘗試過無限可能,現(xiàn)在,他回來了,并且計劃著下一次旅行。


2016年10月30日寫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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