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話要聽到什么時候?

前兩天有感而發寫了自己的求學過程和最終放棄學業的經歷。寫完之后,我首先我把這它發給了我先生看。他鼓勵我說文字誠懇,肯定可以和別人產生共鳴,他一直激勵我寫作,他鼓勵我卸下自己的盔甲,把真實的自我表達出來。他首次公開檢視自己的求學經歷為我轉發,他提議我也應該轉發朋友圈。

可我卻很遲疑。更詭異的是,我仔細想想我的遲疑,發現我最懼怕的事情不是別人對我的點評或鄙視,我最害怕竟是我母親知曉此事,會對我提出嚴厲的批評,會憎惡我讓別人知道了我的缺陷,會讓她覺得沒面子。

就好像我求學失敗的事情不止是我自己的事情,更像是我母親的事情。

她一直非常看重我們姐妹的成績,甚至讓我們互相競爭。小學到初中,我也聽話的拿回來很多獎狀,她把它們貼的滿墻都是,她最愉悅的事情就是看到親戚或者鄰居走進客廳像參觀博物館文物一樣湊到獎狀前仔細辨認我們的姓名和獎項。

她堅信好的學習成績是一個孩子是否有希望,是否成功的標尺。我努力學習,努力達成標準,我努力證明自己配得上她的愛。(老天,三十年的歲月都在自我證明。)

在我小學二年級下學期的時候,她和父親離開家門外出務工,從七歲開始,我便和她長期分離。如果說,人們口中所想象的留守兒童和父母之間會因為距離變得疏遠或者缺乏管教,那這個效應并沒有太多的發生在我身上。

盡管常常相隔兩地,她卻總有辦法激勵我,關心我,督促我,當然,同時伴隨著許多的糾正,干涉,甚至控制。每個學期結束的時候,考試成績是個重要的團圓指標,她會因此采用不同的方式和態度來陪我度過這個假期。如果考的很好,會有很多的美食,寵愛和自由,開學的時候會被帶去買漂亮的衣服。如果考的不好,則會引來無止境的斥責,否定和不信任。在那種時候,我會覺得自己被排擠,讓人討厭,是個沉重的負擔。

僅靠著自己平庸的智力拼完初中,我勉強維持住了她的愛。

可一進入高中,情況卻開始變得萬劫不復。龐大的校園,擁擠的教室,聽不懂的方言,看不懂的物理和數學。成績節節敗退,我拆東墻補西墻,焦頭爛額,沒有方向。

現在我明白我失敗的原因:一開始就沒有樹立明確的方向,也沒有革新出更高效的學習方法。我花了許多的時間整理自己焦灼的心情,情緒管理耗損了我許多的精力。Anyway, 高一被母親強迫在無可救藥的理科學習上,高二沒能扛住自己擅作主張學了文科,高三的時候渾渾噩噩拼盡全力在幾百學生中,勉強能在榜單一百名左右的位置找到自己。

母親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擅長什么,需要什么,真正喜歡什么。她并不知道我在泥潭里掙扎,也許當時她不在意我的真實感受,她只是希望我考上大學,這是為人父母一個很平庸的愿望,我當滿足她,可我讓她失望了,我連續讓她失望了兩次。第二次落榜的時候,母親一整個星期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她對我畢生的希望終于耗盡了。

我不知道我們的關系是怎么修復的,也許高考后有幾年的時間,我們放任著對彼此的不滿和怨恨,我們不再互相理解,我不敢奢望她還在我身上投入什么,她也不再對我產生什么有前途的希望。她認定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looser,我和那些沒有念過書卻嫁了有錢人的女孩比起來,就是一個大寫的災難。我沒有一技之長,沒有學歷,叛逆又不聽管教,我揮霍他們的血汗錢,像只白眼狼一樣和他們矛盾重重。

當我下定決心準備去西班牙的時候,母親剛開始很反對,在我那些孤獨的奮斗的夜里,和她在電話里的爭執加深了我的孤獨,同時也堅定了我的決心。我想逃離她的干涉和控制,我想遠離她的評判和否定,我固執的想證明給她看,沒有你,我自己可以做到。(也許當時我還想,只要我讀到研究生,你還是會愛我的。)

繁雜的準備,漫長的等待,當我拿到留學簽證的時候,就像拿到錄取通知書。母親也許被我的決心撼動了,臨行前,給了我兩萬人民幣,她第一次十分誠懇的說,爸媽年紀大了,能幫你的很有限,如果在那邊扛不下去,你就買機票回來。她送我到機場,給我很多叮囑,她開始留意西班牙的新聞,開始害怕空難,開始體諒我的不容易。

(我是不是開始自怨自艾了?畫風不該是這樣的。)

研究生念完的時候,母親比我還振奮,她帶著懷疑的口吻問我:“你的畢業證有沒有用啊?咱們國家承認嗎?”

為了讓她放心,我仔細解釋了公證認證的手續,她這才放了心。我們的關系逐漸緩解下來,至少在我心里是這樣。她不再輕易鄙視我,不再干涉我的從業偏好,她開始相信我自己的選擇,開始看清自己孩子好強上進的一面,她不再勉強我追隨她的意愿。

博士生念到第二年,我第二本翻譯的小說未能得以出版,母親比我更加憂慮。那是2018年的春節,我記得很清楚,我和她獨自走在農村小道上,那是一個陰冷的午后,她穿著一件黑色的羽絨服,縮著身子,步子急促而又堅定,她忽然對我說:我跟你爸養老的那十萬塊錢,你拿去念書吧,早點把博士念完。我們沒用,沒有給你更好的條件,如果你是別人家的孩子,也許你的書出版了,你的博士也快念完了。

我跟在她后面,感受到她瘦弱的個子散發出來的強大,感受她從小就教給我的無畏,但同時她的自責扎在了我心里。

我拒絕了她。我當時的問題不再是學費的問題,我當時的問題是我到底怎么規劃我的人生?

當我去年最后決定放棄學業的時候,她替我抱憾。隨后她仔細叮囑我,我不要告訴其他人。她害怕別人因為我的半途而廢嘲笑我,或者因此猜測我沒錢交學費,或者是我被學校辭退,各式她能猜測到的理由。

她一直如此,在意別人的評價和猜測。她希望我在別人眼里是一個光鮮的女博士。

但我不再是,我也不再想按她希望的那樣建造一個虛假的自我,享受別人的崇拜和掌聲。不,我想做一個真實的人,我想對自己誠懇,我想享受自己的掌聲。

202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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