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7,今夜無夢

最近,我常常做夢,做一個我不想做,但卻不得不做的夢。

我爬上讓人感覺是漂浮的,毫無質(zhì)感的床,躺在早已睡去的妻子身邊,我從不真實的真實世界里倦怠睡去。然后,那個夢就會帶著一種螺旋的,上下涌動的波浪痛覺擠入我的腦子,我便會在夢中醒來,腦子如同被雷擊,沉重得似乎腦漿要從頭骨里滲出來。

我會一如往常,先睜開眼睛,盯著蒼白的,帶著冰冷金屬光澤的天花板,等待意識蘇醒。然后我會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白色的雙人大床上,枕著一個怪異的枕頭。然后我會和往常一樣,拿起那個枕頭仔細(xì)端詳,然后再次發(fā)現(xiàn)上面的奇怪流光。最后,我會起床,在這個看似自己家里的地方赤腳走來走去,打開一道道的門,找尋一個個我隱約記得自己應(yīng)該要找的人,然后再一次意識到在這個詭異的夢里,我是孤獨的。這種孤獨讓人絕望,我對這個夢感到惡心,于是我躺會到大床上,腦袋擱在怪異的枕頭上,響起一聲機(jī)器啟動的嗶嗶聲,然后我就在夢中睡去,在現(xiàn)實里醒來。

我不清楚為什么自己會做這個夢,它像是我睡去后的歸宿,是我不愿意去的歸宿。

這個夢周而復(fù)始,占據(jù)了我的全部清醒的睡夢,我的時間就在這場夢和現(xiàn)實生活中緊緊相擁,最終互相粘連,互為表里。那張巨大的雙人床,那個怪異的枕頭,那空無一人的房子,成為我天黑閉眼之后的歸屬地,我像是一個在兩個世界來回穿梭的過客,兩個世界都不屬于我,我又同時屬于兩個世界。

但今天,有一種清晰可見的撕裂感出現(xiàn)在了我的腦子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些不同,注意到了一些我早該注意到的東西。

晚上,妻子早早睡去,我意識到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我說話了,然后我開始扒拉著我凌亂的記憶,吃力的想要找出這個“很久”到底是在哪個時間點開始。然后,頭痛欲裂的我找到了另一個,長滿了鐵銹的詞——“最近”,我把這兩個詞拼湊在了一起。“最近,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我說話了。”我緩緩說出這句話,然后眼皮就被這句話給掛住了,我便閉上了眼睛,睡著了,再次在夢中醒來。

這次,我反應(yīng)過來了,這張白色的雙人床,這間房,就是現(xiàn)實中我的那張雙人床,我的房。只是,雙人床多出了一個怪異的枕頭,房間少了我的妻子。我從床上掙扎起來,疑惑地盯著自己的雙手,發(fā)現(xiàn)它們比上次我來到這個夢境時消瘦了許多。我顫顫巍巍的把腳挪下床,坐在床沿,看到了床沿桌子上的那張照片,看到了妻子和我站在一棵銀杏樹下,一地金黃,笑得燦爛。我感覺到了真實的痛楚,一種比在現(xiàn)實世界感受還真實的痛楚,它蜿蜒向前,從心臟開始,瞬間爬滿了我的全身。我被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痛楚擊倒了,我蜷縮在床上,看到掛在墻上的數(shù)碼鐘,綠瑩瑩的數(shù)字,變化成2027的扭曲樣子。

我大汗淋漓醒來,妻子早已起床,廚房傳來水流的聲音,我的雙手還是正常的樣子,扭頭一看,墻上的數(shù)字鐘,數(shù)字是2017的歡快橘黃色。但那種痛楚卻沒有退去,它像一頭野獸般暫時潛伏下來,只伸出一只鮮血淋漓的爪子,搭在我的心臟上,靜靜窺伺著每一次搏動。我捂住胸口,淚水流了出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害怕,在顫抖。

我決定不再做夢。

一日無話,妻子早早的上了床睡去,我和她說話她充耳不聞。“現(xiàn)在,這個很久加上了今天。”我對著她睡去的背影說到。我決定不睡,等到白天帶走黑夜,帶走那場夢,帶走那只潛伏的野獸。

但我最終還是睡著了,還是回到了那個夢。

然而這次,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虛弱到無法起身了,我只能躺在床上,枕著那個怪異的,卻給我一種莫名安全感的枕頭。我的視線從天花板慢慢往下攀爬,像一條黏糊糊的蛞蝓,一點一點的,爬下光滑得光都站不住腳的墻壁,爬過掛在墻上的顯示著2027綠色數(shù)字的數(shù)碼鐘,落到了墻角。我不知道我的視線還能往哪去,這里讓我無所適從,這個夢讓我無所適從。

我張了張嘴,想喊妻子的名字,但聲音沒能跑出嘴,被過重的重力拉了回去,差點把我噎得窒息。我把目光慢慢挪了回來,目光的蛞蝓爬上了我和妻子的合照,仔細(xì)的,固執(zhí)的,像初學(xué)作畫的孩童般,描繪著她身體的每一條輪廓線。等我閉上眼睛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流淚,眼睛比我更快感受到了我的情緒,它替我悲傷,我不知道怎么感謝它。但我知道,現(xiàn)在我可以睡去了。我在枕頭的輕微響動聲中睡去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妻子正盯著我看,但卻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臉像是一張涂滿了納米級潤滑劑的零摩擦平面,我的目光在上面無從下腳。我的目光像是墻上剝落的墻皮一樣從她臉上剝落下來,我發(fā)現(xiàn),妻子的臉正從我的面前消失,正從我的腦海里消失。有一個人拿著一塊橡皮擦,正把她一點一點從我的現(xiàn)實里擦去。

我哭出了聲,我知道,這塊橡皮是我的那個夢。

我坐在床上,妻子的臉最終被擦掉了,像一個被削平的月亮。她轉(zhuǎn)身下了床,走到了門口,回頭用沒有臉的臉看著我。我坐在床上,涕泗橫流。

我知道她會這么說:“睡吧,睡了,一切都好了。”我也知道我會看著她離去,輕輕搭上門,然后我會躺下,再次睡去,回到夢中。

但在睡去之前,我記住了掛在墻上的鐘的數(shù)字,還是現(xiàn)實感十足的,橘黃色的2017。我想,帶著這個數(shù)字回到夢中,我可能會更好受一點。

我再次在夢中的2027醒來,但這回,我虛弱到撐開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閉著眼,感受著空氣混雜著時間從我的身體上慢慢流過,那種感覺就像是一個軍團(tuán)的坦克,排著隊從我的身上碾過。我發(fā)不出聲音,動不了一個手指。最爭氣的是我的眼淚,它依然兀自流著。我聽見腦袋下的枕頭的微微聲響,這聲音直接滲透過我的后腦勺,在我的腦子里攪動著,我在眼皮給我的黑暗中聽到了腦子攪成糊糊的聲音。

我跪下了無數(shù)次,我要回去,回到我的現(xiàn)實中去,回到2017。我向無盡的黑暗下跪,我要求的神太多以至于我無從下手,我只好向黑暗下跪,因為黑暗是神的信使。但黑暗不回答,黑暗從來不回答。

在2027的夢中,我躺在床上,生命正在我的身上以清晰可見的速度流逝,但我的意識極度清醒。我正努力地把妻子的臉從一個沙漠中打撈出來,我手里只有一把生銹的鏟子,我一鏟子鏟上來半鏟子的沙子,風(fēng)立馬灌進(jìn)去一山的沙子。最終我筋疲力盡,嚎哭不止。

讓我回去,我要醒來。

我發(fā)瘋地怒吼,這時候,傳來了一聲清脆的滴答聲,半天我才意識到是門鈴的聲音。滴答聲再次響起,像一滴裝著整個海洋的水滴,滴入裝著半碗水的碗里,我的意識瞬間被稀釋了無數(shù)倍。我快失去我自己了。

水滴聲不見了,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

“您好,我來檢修您的枕式全沉浸虛擬造夢系統(tǒng),請問有人在家嗎?”

這是我做夢以來聽到的第一句別人說的話,但我現(xiàn)在不想回答了,我要醒了,2027的夢做到今天終于做完了。等我在2017醒來時,就是今夜無夢了。

我在意識被完全稀釋前找到了妻子的臉。

我知道她會這么對我說:“睡吧,睡了,一切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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