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小婷半清
1.
這條路很是僻靜,尤其到了晚上,兩邊的楊樹嘩嘩響,陰森森的。何步同背著包從路的那頭走來,整個人像蒙上了一層灰。
他正走著,聽到一聲沙啞的聲音:“老弟,別著急走。”他回頭,環顧一周,只看到一位環衛工人,拿著大掃帚呼啦啦地掃地。這都半夜了,環衛工都這么敬業嗎?何步同心下疑問,正猶豫著,環衛工放下掃帚,走到他面前了。
“我看你的面相,想必剛經歷過一災。”何步同瞅著眼前這個瘦小的老頭子,冷笑了一下:“老頭子真會說笑,從這條路出來的,誰不是經歷一災?”
“不出三日,你呀,必然遭受新的災難。”老頭子臉上泛起詭異的笑容,加上他面色暗黑,在黑夜中猶如看到鬼一般。何步同不想再和他啰嗦,徑直向前走去。
他并沒有直接回家,七拐八拐地走進了一幢民宿,敲了門,張遠達露出了腦袋:“哥,你終于出來了,我給你準備了洗澡水,先去去晦氣。”
張遠達還年輕,剛27歲,和何步同是忘年交。早幾年何步同在廣東當廠長的時候,張遠達是車間工人,整天不說話,人也邋遢,五官湊在一起很不協調,在廠里連個朋友都沒有。
有一次張遠達因工作失誤,導致廠里一批零件錯了尺寸,若不能按時交貨,損失會很嚴重。何步同氣得火冒三丈,當即就要辭退了張遠達。走到車間,只見這小伙子正在全神貫注地一個個修補零件。
“壞了的零件,基本報廢了,你能修好?”
“趕我走可以,但我必須把這批貨處理好。”
兩天兩夜,張遠達熬得眼冒紅絲,一臉痘痘,也總算修補了錯誤,把損失降到了最低。何步同沒有辭退他,反而給他升了職。后來,何步同回老家開廠,張遠達二話沒說,就跟了過來。
“哥,先給嫂子打個電話吧,省得她擔心。”
“不急,我給她說的是月底出來,咱先辦正事,我進去這半年,你查到了嗎?是誰要害我?”
“剛有些眉目,就出事了。”張遠達眼神躲閃著,有些猶豫。
“出啥事了?還能有啥事?”
“哥,季凌依跳河了,就在前天。”
“死了?”
“嗯”
“他媽的!”
2.
何步同一夜無眠,想著這一年經歷的事情,五味雜陳。從身纏萬貫的老板變成階下囚,這中間的起起落落,誰能理解?何步同嘆了一口氣,看到窗外發白的天,決定下樓去吃早點。
很久沒有好好吃頓早飯了。
何步同特意戴了頂帽子,下樓了。樓下對面有家張記羊肉湯,店里冒著熱氣,飄著香味,何步同尋到了目標,大步邁去。剛到路中間,一輛貨車呼嘯而過,何步同嚇得待在了原地,好險,離他的肩膀就差十厘米。
“這該死的霉運啥時候能過去。”
因為這一驚嚇,美味的羊肉湯喝進嘴里也食之無味,何步同給張遠達買了一份早餐,就回去了。
張遠達已經起床,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 拿著一個筆記本,看樣子是要匯報這半年的調查進展。
“哥,你出事以后,鎮北頭的老周,就把你的廠區買了,一并買下了設備和機床,一個月后就開工了,聽說請了很多領導,鎮上的,縣里的,來了不少。”
“老周?周文彪?那個光頭?”
“是,就是他,所以我就很懷疑他,因為他受益最大。”
“后來,我經常悄悄跟蹤他,剛開始他兩點一線,就是家和工廠,跟了一個多月,我都要放棄的時候,發現有一天晚上他去了季家。”
“繼續說。”
“他們在屋里聊得啥我不清楚,但出門的時候我看見老季出來送他,笑出了一臉褶子,后來我去季家打探消息,發現他們一家已經搬走了,問了鄰居,說是連夜搬走的,不知所蹤。”
“這個周光頭果然有問題啊。”
晚上,張遠達邀請何步同喝酒,兩個人喝得酩酊大醉,搖搖晃晃走不穩,只能互相攙扶著。走到街角,一盆吊蘭猛落地,若不是張遠達反應快,拉著他往旁邊躲了一下,花盆就會砸到何步同的頭,現在只砸到了肩膀,流出了鮮紅的血,在夜色里格外耀眼。
花盆落地的聲音徹底把何步同的醉意打散了,他想起那個環衛工人的話,覺得后背發涼,一天兩次驚嚇,難道真的惹上了什么災。二人驚魂不定地回到屋里,簡單包扎了傷口。何步同躺在床上,睡得昏昏沉沉,還夢到一個人,一臉清純的笑容在夢里突然變得猙獰,濕漉漉的雙手掐著何步同的脖子,露出詭異的笑。
在噩夢中驚醒,何步同嚇出了一身冷汗,見外面天發白,他決定去找那個老頭子。再次走到了那條街,從頭走到尾也沒見他,只看見了一個環衛工人,是個婦女,何步同上前問話:“大姐,這條路上的環衛工,應該有一個老頭吧,黑黑的,瘦瘦的,還會看相?”
“你說的是大胡子吧,他呀,奇怪著哩,只愿意上晚班,你到晚上來吧。”
晚上八點,何步同再次來到這條街上,果然看到了大胡子,他依然穿得破爛爛的,如果不是套著環衛工人的夾克,活脫脫一個要飯的。
何步同走到他跟前,大胡子抬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揚。
“這是相信了?”
“大哥,你也別拐彎抹角了,有話直說吧。”
“我看你印堂發黑,眼下發青,頭頂頂著一團黑影,你說是惹上什么了?”
“難道是......鬼?”何步同嘴唇哆嗦著,說出這么一句,雖說是七尺男兒,但對鬼神之事向來膽怯。
“沒有無緣無故的相遇,人如此,鬼亦如此。你若老實說來,我便指給你一條明路。”大胡子繼續掃地,何步同跟著他身后,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原來如此,你也是被人算計了,可這女鬼為啥要纏著你?只怕你也動了邪念了。”
大胡子停了下來,從衣服兜里拿出一張黃色的符,遞給何步同:“你先放在身上,她暫時傷不了你,但我的能力有限,你還是去找我的師姐,珍婆子。”
3.
何步同拿著大胡子給的地址,找到了五柳屯,很快打聽到了珍婆子的住所。這間破院子在村里顯得格外醒目,和周邊的小高樓格格不入,越發顯得破舊了。連個大門都沒有,只有一個半人高的木柵欄,一眼就看到院子的全貌。
“有人在嗎?”
何步同走進院子,一位老太婆從正屋里出來,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細長的眼睛露出冷光,尖尖的鼻子,嘴巴又特別小,一頭白發,滿臉的褶子,若不是白天見,何步同還以為見鬼了。
“我叫李珍珍,今年81了,這方圓幾十里的人,都叫我珍婆子,你來這,想必是遇見麻煩事了,是算卦?看相?還是破災?”
“我是大胡子介紹來的,他說你能驅鬼?”
說到這,珍婆子往前走了一步,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何步同,細小的眼睛里冒出一絲邪魅的光。“是個女鬼,歲數不大,可怨念很重。這大白天,她肯定不在,你且等到晚上吧。”
“還有,我可不是菩薩,不會白白幫你。”
何步同心里明白,趕緊說:“放心,香火錢我準備好了。”
漫長的下午終于熬過去了,天一黑,院里就刮起了一股陰風,引得楊樹葉嘩嘩做響。珍婆子在院里擺上了兩根白蠟,默默點上,對著何步同的身體念了幾句咒語,只見蠟燭晃晃悠悠,門前的鈴鐺也聲聲作響,一個黑影站在了院子里。
何步同嚇得連連后退,珍婆子不慌不忙:“你莫怕,由我給她聊一聊。”何步同看不清他們的表情,只看見珍婆子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說些什么。過了片刻,風停了,蠟燭也滅了。
珍婆子對著何步同笑了,說是笑,比哭都難看。
“人家姑娘說了,知道你有點冤,她覺得是有人在害她,卻不知道是誰,只能找你。”
“這丫頭真是的,害我坐了半年牢,如今又來纏上我,我是冤死了。”
“丫頭心不壞,只是想知道事情原委,她說了,你若找到真相,她就不會糾纏于你。”
何步同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回想起那個晚上。那天何步同陪幾個老鄉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出門后就看見這姑娘一個人在街上晃悠,身材挺拔,清新脫俗,何步同還以為是仙女下了凡。上前就對她說話:“姑娘,大晚上怎么不回家,我送你吧。”
姑娘看了他一眼,清秀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你是何廠長吧?”
“是啊,是啊,你認得我?”何步同心里一喜,看來自己在鎮上已經頗有名氣了,連小姑娘都認識了,這一高興,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人就大膽了。和這姑娘走到僻靜處,何步同先是拉起她的手,看她沒反應,索性摟住她的芊芊細腰,這曼妙的身材激發了何步同的原始欲望,把姑娘一下子推在墻上,摟著胡亂親了一通,把上衣都扯壞了,就是在這欲罷不能的時刻,一束強光照過來,幾個人高馬大的人拿著手電筒,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
之后,何步同就稀里糊涂就成了“強*未遂”,連給他解釋申訴的機會都沒有,這種事畢竟不光彩,何步同沒敢去公安系統里走動,想著半年很快過去,就在監獄里呆了半年。
第二天一大早,何步同回了自己的家,半年沒見家人了,何步同又想見又害怕,不知道自己老婆會怎么罵他。他還記得事發后,老婆孟憶凡那個能殺死人的眼神。
何步同推開大門,看到了張遠達,張遠達看見他回來,急急忙忙地問他:“哥,你去哪了?找不著你,我可急死了,只能來問問嫂子。”孟憶凡坐在大門口的躺椅里,一句話都不說。
“媳婦,遠達都給你說了吧,我是被冤枉的。”
“冤枉?冤枉的話,人家死了都還來找你。如果沒有人制止,誰知道你會不會……”
何步同確實不知道,如果那天晚上那幫人沒有出現,他會不會做出禽獸行為,哎。
“事到如今,還是調查好真相,擺脫女鬼的糾纏,我們三個還回到廣東去,東山再起。”
孟憶凡沒再說話,起身去廚房,給何步同做了一桌子他愛吃的,看著一桌子菜,何步同喉嚨發緊,無端地恨起自己來,若不是自己起了邪念,哪里會有這么多糟心事!
傍晚,何步同和張遠達出門了,他們來到老季家附近,準備向鄰居打聽。剛好遇見一個婦人,看起來大大咧咧的,聽說他們的來意,婦女也沒有顧忌,滔滔不絕起來。
原來,老季并不是季凌依的親生父親,是繼父,本來一家子過得挺好,可最近兩年老季沾染了賭博,每每輸錢,都會毒打她們母女。前一段日子,老季家不知道怎么發了財,說是在市里買了房子,立馬就搬走了。婦女說完了,用手捂了捂嘴巴,笑著走了。
一個賭徒怎么會突然有錢買房子呢,這是最大的懸疑之處,莫非和那個晚上的事情有關?
4.
又一個難熬的晚上,何步同總感覺一到晚上,女鬼就出現了,在屋里盯著他看,為此他根本不敢閉眼。一到天亮,何步同就拉著張遠達前去鎮上的賭博場所尋找線索。
大大小小的棋牌室,隱蔽的賭博室,他們都跑了一遍,一無所獲,對方一聽是打聽老季的,都紛紛回避。眼看著一天就又過去了,傍晚的時候,他們倆發現了一個老賭徒,大概是錢輸光了,唉聲嘆氣的,張遠達悄悄尾隨,見老頭走到夜市攤上,站在那左右為難。
張遠達立馬上前:“老大爺,你看我剛到這,想找一家遠房親戚,要不向您打聽打聽。”
“好啊好啊”
“那咱們坐著說,剛好我請老人家您吃個晚飯。”
老頭欣喜地落座了,張遠達問起老季家的情況,說老季是他遠房表叔,如今找他是有要事的。
起初老頭只說他們搬走了,自己也不知道,后來,喝了點酒話也就多了。說老季真是命好,本來輸得啥都沒了,后來靠著自己的閨女,贏了好大一筆錢。
“閨女還能贏錢?”
這老頭環顧了四周,湊近了張遠達的耳朵,細聲細語地講了一個故事。
老季欠了一屁股債,債主就是鎮北頭的周文彪,周文彪逼債逼得急,去了他家幾次,都沒有發現貴重的東西,有一次看到了季凌依,上下打量之后,眼里發光。老季還以為他看中了自己女兒,欣喜得不得了,準備讓女兒私下跟了周文彪,以此抵債。可周文彪卻沒答應,只說要想一想,弄個一石二鳥之策。
原來,他這地頭蛇,早就看上了何步同的模具廠,那家伙回來了半年,賺了幾十萬,可讓周文彪眼紅死了,天天琢磨著怎么能把這廠子歸為己有。
后來,他想到了一個計策,堪稱完美,讓季凌依去勾引何步同,就算是強*未遂也能判個一年半載的,然后他再出手收購工廠,還能免了老季的債務。
老季聽了也喜滋滋的,回家和老婆商量,卻商量不通,自己老婆怎么會同意讓女兒冒險呢。老季開始往死里打老婆,還揚言如果不同意,自己就要把女兒賣給周文彪了。
季凌依母親只好騙女兒,說繼父欠了別人債,讓她配合玩個游戲,不會出事,事后一家搬走,再也不在這鎮上呆了。季凌依看著母親滿身的傷痕還有哀求的眼神,只能以身犯險。
沒想到,事情真的如周文彪算得一樣,何步同陷入了圈套,坐了牢,一夜之間敗了名聲,廠里工人們人心惶惶,周文彪趁機購買了工廠,事后還給老季送去了不少好處費。
張遠達聽完整個經歷,也呆了,沒想到世間會有如此狠毒的繼父,有如此軟弱的母親,原來,何步同只是剛好進入了這個圈套而已。
至于季凌依的死,沒有人知道,也許只是失足落水,也許是受到了別的脅迫,也許是周文彪賊心不死,想要霸占她,她才會想著結束自己的生命。
何步同一聲不響地走在張遠達的身邊,聽完事情經過,他也懵了。能怪誰呢,都怪自己太高調了。因為之前有管理經驗,加上引進了先進的技術,他的廠子一開業就盈利,銷售額不斷上升。身邊人開始不停地吹捧他,鎮上領導、縣里領導不間斷地去廠里做報道,說他提高了整個縣的就業率,給鄉親們帶了希望。
那段時間,他的飯局一個接一個,走在鎮上是趾高氣揚。他太膨脹了,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處盯著他呢。
這樣一反思,何步同覺得這個坎,也沒有那么糟心了,如果一直膨脹下去,沒有這個事,還會有其他事,他心情突然開闊了起來。拉著張遠達直接去五柳屯。
找到了珍婆子,說明了經歷,珍婆子答應一會就作法告訴那女鬼。和上次一樣,擺上白蠟燭,搖起鈴鐺,引女鬼現身。只見一團黑影停在半空中,和上次比氣勢好像弱了很多,張遠達沒見過此等情形,躲在何步同身后,整個人都僵硬了。珍婆子的小嘴一張一合地說了半天,只見那團黑影發出憤怒的綠光,一下子飛向了院外。
何步同弱弱地問了一句:“這是走了?”
珍婆子點了點頭。
“這女鬼,你還不收了她,還放走?”
“冤有頭,債有主,善惡有報,她不了斷這一樁事,是不甘愿去投胎的。就讓她去吧,也是可憐的孩子。”
說完,笑嘻嘻地伸出手,對何步同說:“你沒事了,她再不會找上你,香火錢給了吧。”
何步同遞上一摞鈔票,和張遠達回家去了。這一夜,他睡得很安穩,很踏實,連夢都沒有,早起起床,也覺得神清氣爽,不被鬼纏身真是太好了。
妻子孟憶凡做好了早飯,一一擺在桌上。何步同望著她,才發覺她消瘦了不少。妻子比自己小了十歲,何步同一直對她呵護有加,想來這半年,她也受了不少苦楚。何步同走上前,輕輕把妻子攬進懷里。
一周后,何步同聽到了消息,說老季在市里的新家自殺了,而且是自己掐死自己的。警察和法醫都說不明白,這樣的自殺方式實在太少見了,但也找不到任何他殺的蛛絲馬跡。
周文彪也出事了,在車間檢查工作時,一只胳膊被卷進了機器里,人雖沒死,氣焰卻去了大半。
何步同心里明白這一切的根源,所有人都承受了該有的懲罰。看來不僅不能做壞事,連邪念都是可怕的。
這件事情終于過去了,鎮上大事小事太多,這樁事很快被淹沒在塵土中。何步同決定帶著妻子,還有張遠達重新回到廣東,在那里開一個小工廠,一切從頭開始。
出發的這天,天氣晴朗,清風拂面,是個好日子,何步同在窗口買票回來,看到妻子和張遠達在聊天,不知怎么的,覺得怪怪的,因為妻子臉上泛起了許久不見的神色,喜悅的神色。
一輛開往廣東的列車出發了,向著目的地奔馳而去。這個故事已經結束了,卻又好像是剛剛開幕。